1 卡卡

隔壁奶奶家的那只狗是她孫媳婦帶來的，那年我才剛上大學。

我只記得那天我媽的表情不太好，她一向都很怕狗。更何況，是一只光是站着不動都很威風的大狗。

只是我媽什麽都沒說，因為那天隔壁奶奶家，從那只大狗進屋起就開始不停的哭，不停的哭，苦得幾乎天崩地裂。

這種場景，中國人一般叫做哭喪。

那時候我們住的還是老房子，房屋之間的隔音效果很不好，誰家打個孩子一棟樓都能聽得見。我後來回想起隔壁奶奶家哭的好大聲的那一天都在想，或許她們哭的已經夠隐忍了，只是隔音效果太差所以我們聽得誤以為她們哭的很大聲。

總之是哭了，哭了一天，第二天安靜了下來，卡卡這只狗也留在了這裏。

故事的開頭就是這樣，我知道的也只有這麽多。

開始的時候，我媽是真的很怕卡卡。在樓道裏遇到鄰居奶奶牽着狗，就算她趕着去上班晚了一分鐘都要趕不上公交車了，她都會停下來整個人縮在那個樓梯間的角落，努力把自己縮到最小，然後讓鄰居奶奶和卡卡先過。

奶奶一直跟媽媽擺擺手：“它不咬人的，不咬人的。”

我媽的笑容實在是勉強，我也沒辦法，我也怕大狗，只是從表面上看比我媽淡定一點點，就只有一點點。

我爸倒是和卡卡親，要是我們是一家三口出門的時候遇到了奶奶和卡卡，我爸肯定會蹲下來摸摸卡卡的油光發亮的毛，然後笑笑。

不出意外我媽一般會一邊勉強的笑，一邊從背後小小幅度的示意一下我爸快走。在我的記憶裏，他倆還因為這件事很大聲的拌過一次嘴。

大概是我媽說：“你要是哪天被那只狗咬了要打狂犬疫苗我可不管你。”我媽小時候在農村呆過，被一只不知道誰家養的土狗從村頭追到村尾，我媽跑着跑着被石塊絆了一跤，腦門磕到另一塊石頭上，血順着臉頰往下滴。

然後一直到她生了我有了我，看到狗都還是怕。額頭一共縫了四針，留了個傷疤在那，那天要不是我舅拿着掃把過來趕狗，估計我能不能順利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個問題。

我爸那一陣因為股票被套牢了，人心情也不好，就跟我媽犟脾氣：“人家那狗看着像是不會咬人的！”

“呵喲，”我媽的嗓門大了起來，“咬人的狗都不會叫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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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是不愛跟你争！”我爸總這樣，吵不過的時候就說這一句。結果我媽就是不知道見好就收，非要追一句：“它再懂事也是一只畜牲！畜牲你知道嗎！畜牲會你叫它不要咬你就聽你話嗎？”

畜牲這兩個字罵的實在是太難聽了。

我也被我媽提高的嗓門搞得心煩，站出來：“媽！”

不知道那天的對話是不是傳到隔壁奶奶那裏去了，反正第二天我下樓買冰鎮可樂的時候，就看見卡卡的脖子上挂了好粗一根鏈子。

不過鏈子裏面墊了一層軟布。

我看着有點心軟，回家跟我媽生悶氣，摔了個臉子給她：“卡卡有牽繩子了。”

我媽被我的脾氣搞得莫名其妙，但是我從進入青春期以來，叛逆期長的簡直離譜，所以她也習慣了，根本沒當回事，我媽應我：“卡卡？”

“就鄰居奶奶家的那條狗。”我還特意把德牧換成了狗，免得我媽下一句問我德牧是什麽，我會直接氣的關上房門回自己屋子裏去。

我媽顯然沒放在心上，她弄着她的晾衣杆，忙着把衣服從陽臺的杆子上整到客廳的朝陽那一面去，太陽從這邊轉到了那邊。

她說：“狗就是要牽繩子的嘛。”

我看着她忙着把一大排衣服一件件用晾衣杆駕着下來，又忙着把這一排衣服抱着滿懷去客廳放在沙發上，一件件曬出去。

心裏縱使有千百句話想說，也沒了性質。

卡卡真的很乖，比起樓上那只又小只又愛叫的狗，我們家幾乎就沒有聽卡卡叫過。卡卡每次看到我也會搖搖尾巴。

兩個月後，我終于鼓起了勇氣了摸了摸卡卡的頭，它舔了舔我的手以示回禮。我媽終于不用把自己縮到樓梯間的角落裏了，只是和奶奶和卡卡還是要保持着很大一步的距離。

以及，回家以後督促我洗手。

她總覺得寵物身上有很多細菌，髒得很。所以我小一點的時候還會慣着我養那種小小一只的寵物，（一定要小到沒我媽拳頭大的那種），再大點是說什麽也不肯了。

我跟她耍賴說我想養狗。

我媽應我：“這個家已經養了你這一頭豬了，不能再有第二頭畜牲了。”

“有我沒狗，有狗就沒你媽。”

“你以後自己有房子了，去你自己家裏養。”以上這三句，我媽統統都跟我講過，這還都是在我還是個未成年人的時候需要跟我稍稍的講點道理的時候講的。

等我成年了以後我媽應我的話就濃縮了六個字直接敷衍——“你想都不要想。”

卡卡真的很乖巧，簡直滿足我夢中情狗的條件，安靜，乖，會幫忙領東西——每次鄰居奶奶帶着卡卡去買菜，總是奶奶手上拿着一小袋，卡卡嘴裏咬着一小袋。

奶奶是獨居，所以買菜也買不了多少。其實以前還有爺爺，也是看着我長大的，前幾年爺爺過世的時候我還難過了好一陣。

那時候的記憶有點模糊了，只記得我媽帶着我出去，碰到鄰居爺爺和奶奶，總是會讓我喊爺爺和奶奶。我對鄰居爺爺和奶奶怕是比我自己的親爺爺和奶奶還親一點。

爺爺是個文化人，是上個世紀的交大生，從上海派到了我們這個小山城來，然後跟在醫院當護士的奶奶結了婚。

我小時候我媽總跟我感慨，讓我向人家學習，說上個世紀的交大生啊，那是多寶貴的人才。我也喜歡鄰居奶奶，總是溫溫柔柔的喊我，比那些嗓門老大的阿婆讓我感覺到親近的多。

所以連帶着，我也喜歡卡卡。

可惜卡卡來的太遲了，沒見到爺爺。我的記憶從奶奶的背後總是站着爺爺改換到奶奶的背後總是站着卡卡，這棟樓都跟着老了十幾歲。

爺爺走了以後我媽很少提起來這個人，她再也沒和我講過考上交大多牛逼。可能是中國人的習俗，不提逝者。

我們家倒是經常會提起卡卡，飯桌上聊起天來，總會帶幾句這只乖巧又安靜的狗。我媽說卡卡最愛嗅東西，每次看到她拎着袋子，不管裏面裝的是什麽，都要湊過來嗅。鄰居奶奶怎麽在背後喊都不聽。

說到這我媽頗有點洋洋得意的暗示意味，就好像下一句就要說：“你看吧，再乖的狗也有不聽主人話的時候。等哪天沖上來咬你一口......”

不過還好，我媽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不然那天的飯估計都要不香了。

我媽對卡卡還是沒有什麽好印象，只是偶爾出去遇到卡卡一只狗站在門口等奶奶，她也會跟卡卡笑笑。就單獨給卡卡笑笑，盡管還是笑得很勉強。

我站在家門口準備關門，看見這一幕也覺得又好笑又欣慰。這已經算是我媽這個被狗追留下了終生的傷疤，還明晃晃的就留在腦門上的膽小女人對于一只狗的最高肯定了。

我敢說，卡卡是唯一一只有這個待遇的。

日子相安無事的過了小半年，卡卡好像又更大只了一點。鄰居奶奶清瘦的很，養卡卡卻養的很好，毛發發亮，肉量頗大，但又緊實。

如果卡卡不是我鄰居家的一只狗，我每天看着它跟我搖尾巴，在街上看見這麽一只威風的大狗，我估計會直接轉身就跑——免得被咬。

德牧那牙，要是下了力氣，估計把我的手腕咬穿都不是什麽問題。

我們這一棟樓對于卡卡都很友善，特別是在樓上那只日夜不分淩晨三點都能汪汪汪叫的小狗的襯托下，卡卡簡直是人間天使。

那只小狗每次看到人都會長牙五爪的露出它的一排小牙齒，它那牙齒小得對于我這種怕狗的人來說都沒有什麽威懾力。

樓裏的阿婆們每次都把小狗和卡卡做對比，說卡卡肯定不會咬人。

我也以為卡卡不會咬人，直到那天——我看着卡卡把一個人的腿咬出一個血窟窿，那血呼呼的往外流，我當時想，這人下半輩子只能做瘸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