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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曜細數自己的一生,記憶裏,有人叫過她将軍,有人叫過她月月兒,有人叫過她清曜。
叫自己“月娘”的,卻唯獨謝璧采一個。
陸清曜怔怔地看着陰影中漸漸浮現的身影,一時間,只覺得恍然如夢。
謝璧采拿着诏書、踩着木屐緩步而來,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打扮——白袍鶴氅,玉冠羽扇。
只見他眉眼溫潤,唇畔含笑,儀态還是那麽高高在上,不染凡塵。
時隔多年,陸清曜看着這個還略帶稚氣的謝璧采,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應該笑還是該哭。
又見面了,謝璧采……
“我覺得這裏還不錯,總比沒命了好,不是嗎?”陸清曜起身端坐,歪了歪腦袋,似笑非笑地看着謝璧采。
在陸清曜的目光下,謝璧采只是輕聲長嘆:“是啊,總比沒命了好。”
見到謝璧采這一刻,陸清曜才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回到了十年前,那年她十四歲。
那年,她的父兄戰死沙場,她還來不及悲傷,一旁虎視眈眈的蕭家和顏家就以陸家叛國謀反為由,将陸家滿門抄斬。
如今,就只剩下她一個孤女,在天牢中茍活。
她出身的陸家本是清河郡一帶的士族豪強,到她祖父那一輩時,大夏發生九王之亂,國力衰微,再無力控制北方胡人。
當時,以匈奴、鮮卑、羯、羌、氐為首的五大胡人部落紛紛揭竿而起,趁大夏內亂,割據為王。
大夏皇室無力招架,只能帶着一部分北方百姓渡過長江,遷都建安。
陸清曜的祖父審時度勢,護送夏衷帝南渡建安,重新建立政權,同時,也在此獲得了極大的權利,成了世家中最頂尖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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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陸清曜這一輩時,清河陸家甚至號稱能與皇室平分天下。
這樣的陸家,早就成了諸多人眼中的釘子,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不是說我陸家勾結外敵,意圖謀反嗎?”陸清曜一步一步走進謝璧采,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像謝三公子這樣愛惜羽毛的人,怎地來看我來了?”
“哦——我怎麽忘了,我和謝三公子還有一紙婚約呢!”陸清曜臉上毫不在意地笑笑,“說吧,謝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謝璧采向陸清曜展示了一下手裏的兩封诏書:“自然是來宣讀陛下的召令。”
“哦?”陸清曜看着謝璧采手中的诏書,緩緩收緊了手掌。
她在她的記憶裏,這兩封诏書中,有一份是赦免她的诏書。而另一份則是将她賜死,封謝璧采為尚書令的诏書。
上一世,謝璧采當着她的面燒了封賞的诏書,最後卻死在她手上。
這一世……他又會如何選擇呢?
陸清曜屏住了呼吸。
謝璧采展開了诏書,言簡意赅。
“陛下下令,赦你無罪。”
陸清曜緩緩松開手心,手心裏滿是冷汗,她看着謝璧采,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她從來就沒看透過眼前這人的心——說喜歡她,又偏偏與她立場相對;說不喜歡她,又總是救她于水火之中。
“若我所料不錯,另一封诏書是直接賜死我的罷?”
“謝璧采。”陸清曜一手扣住鐵栅欄,“知道放過我會是個什麽後果嗎?”
謝璧采低頭貼近了陸清曜,溫熱的吐息落在她的臉上,空氣中無端平添了幾分暧昧的氣息。
謝璧采緩緩地笑了,在她耳邊低聲說:“月娘,我自然知道。”
“你就不怕我遷怒謝家,連你也一塊殺了?”陸清曜看着他,也笑了,“畢竟謝家選擇了明哲保身,看着我陸家蒙難吶。”
“你會殺了我嗎?”謝璧采反問道。
怎麽不會?謝璧采,你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謝璧采卻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正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陸清曜退後兩步,笑顏明豔:“這樣就想讓我放過你?怕是還不夠啊……我看你長得不錯,不如以身相許吧?”
“不是已經以身相許了嗎?”謝璧采似笑非笑地看了陸清曜一眼,将手中那份賜死她的诏書展開,置于火上,“我看,還是加上這個吧?”
看着謝璧采再此将那份诏書燒毀,陸清曜眼裏一時空濛如雨落。
前世,今生。
無數場景交錯,最後化作謝璧采臨死前看她的那個眼神——那麽的不可置信,又那麽哀傷,讓她刻骨銘心地記了一輩子,到死都不能忘懷。
那個眼神時時刻刻不提醒着她:陸清曜,恩将仇報也不過如此啊!
确實,不過如此……
謝璧采才踏入牢中,就被陸清曜抱住了腰。
一時間,陸清曜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死死抓着謝璧采的腰封。
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悔恨和愧疚都随着眼淚流出。
“對不起……”
謝璧采,對不起……
被突然抱住的謝璧采茫然了片刻,然後伸手輕輕撫過陸清曜的鴉發:“乖,月娘不哭了。”
陸清曜的這一舉動着實吓了謝璧采一跳。
在他的記憶裏,陸清曜自幼便跟随祖父習武,加上她又是家裏最小的,就被慣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任性性子。
現在這幅委屈落淚的模樣,他倒還是第一次見。
也是,她這三個月來遭逢的變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想到這,謝璧采溫柔地拭去陸清曜臉上的淚水:“是我來晚了。”
接着,他溫柔地解下陸清曜手腕間的鐐铐,低聲問道:“如今陸家被封,你先随我去謝家,可好?”
陸清曜已然平複了自己的心緒,見謝璧采這樣對她,鼻頭一酸,急忙松手低頭:“好。”
既然老天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那麽,接下來,該殺的她一個都不會放過,該還的她也會用她所有的一切去償還……
謝璧采也不嫌棄她弄髒了自己的衣服,還解下身上的鶴氅披在她身上,再牽過她的手,帶她走過陰暗漫長的天牢。
陸清曜只覺得自己被一股清冷的、雪一般的味道包裹了起來,手被一個幹燥、溫暖的手裹住。
一下子,牢裏陰暗腐朽的氣息、撕心裂肺的哀嚎,前世的腥風血雨、愛恨情仇都被隔開了。
謝璧采牽着她,仿佛穿越了兩世的時光。
陸清曜心頭一動,還未想明白什麽,就被灼目的陽光刺了眼睛。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擋住陽光,淚水無聲地從她的眼角落下。
她,陸清曜,又回來了!
……
建安城外,過了朱雀橋,便是烏衣巷。
烏衣巷相傳為前朝禁軍駐軍所在,因禁軍皆身着黑衣,故而當地人稱這個地方為烏衣巷。
如今的烏衣巷,卻是當初南渡的諸多世家豪強所在之處。
其中,勢力最強、占地最大的兩大家族便是清河陸家與陳郡謝家。
陸清曜掀開車簾,看着車外蕭家正門外車水馬龍,冷笑一聲:“曾經的陸家門前也是這幅景象,如今卻門可羅雀。也不知這飛進蕭家的燕子,過些時候,又會飛進誰的家中!”
謝璧采目光深深,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只是輕搖手中羽扇,向外面趕車的車夫囑咐了一句:“繞路,走謝府西側門。”
“是,公子。”車夫馬鞭一揚,木質的車輪碾過青石板,轉換了一個方向駛去。
“先委屈你在我的聽濤院小住一段時日了。”謝璧采含笑說到。
陸清曜放下車簾,轉而看向謝璧采:“我曾聽說謝家嫡系子弟在十二歲之後都會單獨分一套院落出去,可是真的?”
“是,聽濤院在謝府西北角,周圍連着一大片竹林,就是太過僻靜了些,還望多多見諒。”
“無妨,如今我能有個安身之處就不錯了。”陸清曜攏了攏身上的鶴氅,“只是不知‘聽濤’二字,又是何意?”
“風過竹林的聲音讓人不經想到滄海間浪聲濤濤,故名聽濤。”謝璧采羽扇輕搖,“待會兒等你梳洗過後,再與我去見家父。”
“理應如此。”
“公子,到了。”談話間,馬車停下了,車外車夫低聲道。
謝璧采掀開車簾,徑直下車,再轉身伸手,搭了一把陸清曜。
一進門,謝璧采就領着陸清曜在讓人眼花缭亂的閣樓間穿梭,一路上越走越偏僻。剛開始還能見到幾個侍女小厮走動,到後來連個鬼影都見不到。
走了好一會,兩人終于來到一處月亮門,一進去,便是滿眼的綠竹幽幽,中間一條青石小道劈開了這無邊無際的竹林。
看着這條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小道,陸清曜就忍不住腹诽謝璧采這人有病。
住什麽地方不好偏偏要住在這麽偏僻的地方!
陸清曜上輩子也曾在聽濤院住過一段時日,那地方除了地理位置偏僻外,這竹林裏的竹筍也讓她記憶尤深。
起因是她無意間知道了謝璧采愛竹,而那段時日她對謝璧采偏見頗深,一心想要跟他作對。
于是,她就砍了聽濤院一圈竹子移栽上梅樹,然後還将竹林中新生的春筍刨了大半,送到謝璧采屋裏,還讓人帶了句話——
“我看今年竹林中春筍長勢不錯,就姑且以這蓼茸蒿筍給謝三公子的春盤添個菜色,如何?”
後來聽說,謝璧采看到外頭被糟蹋的竹林以及滿屋子的竹筍都氣笑了,指着地上的筍讓人給她帶話道:“多謝月娘美意,此乃人間清歡味,當與之共賞。”
然後就讓人給她喂了一個月的竹筍,以至于她有段時間看到竹子都想吐。
“我這竹林可有不妥?”謝璧采看陸清曜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有些擔心地問道,“還是月娘你身體不适?”
陸清曜正想搖頭,突然,一股莫名的寒氣直逼她的後心。
上輩子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出的敏銳感知竟然在竹林中感覺到一絲細微的殺意。
細微地像是錯覺。
陸清曜眉梢一挑,伸手攔住了正要踏入竹林的謝璧采:“先等等,不太對勁。”
“嗯?”謝璧采擡頭望向竹林,左右看了看,彈了彈羽扇,“确實,太安靜了些。”
此時不過正午時分,日頭正烈,而竹林中卻一片寂靜,竟一絲風聲蟲鳴也無。
壓抑而冰冷的氣息在林間蔓延,陸清曜警惕地看着四周。她和謝璧采具是手無寸鐵,但在他們的臉上卻見不到一絲慌張的表情。
陸清曜甚至還有心情調侃謝璧采:“謝三公子的美貌果真誤人,這還是大白天,就有不速之客上門來訪了。”
“唔,月娘無需自卑。”謝璧采手持羽扇,施施然地站在原地,仿佛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是眼底寒光乍現。
竹林中傳來一聲竹節被折斷的清脆響聲。
接着,整個竹林無風自動,竹葉蕭蕭而落。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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