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葛覃
南地的冬日,将山林的顏色凍得凝固。
陽光下,山是墨綠,雪是白。山陰處,山是濃黑,雪是藍。
一架小小的馬車在山路間穿行,左右搖擺的厲害,車簾輕薄,偶爾露出車裏的一線景象。
南河本習慣跪坐在車中,可這裏似乎沒有楚國那樣造車的技術,東倒西歪到讓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軟墊上捂着額頭。
身邊坐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正在給一尊小銅香爐扇風,南河被熏的夠嗆,只覺得車裏像是個煙熏火燎的廚房,忍不住揮了揮手,輕聲道:“歲絨,把香滅了吧。”
歲絨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來的時候,可說了香不能斷,您身子弱些,有這香也能祛風辟邪。”
南河:……再熏一會兒我都成臘肉了。
她頭疼道:“那你往車門外拿一些。”
她往車內蜷了幾分,心裏喚了幾聲。
她已經醒來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該蹦出來挖苦嘲諷的領導卻不回答了。
南河本來想着自己第二個任務可能去一些類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睜眼,這馬車遠不如楚國的華美先進,她與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樸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遠古的時代。
按理說都是越做任務,去的時代越先進,她本來都到了先秦,竟然還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幾次任務,就能到裴李崗文明去,穿着獸皮帶着還沒邁入新石器時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剛剛被拖進“帝師任務”裏的時候,她還因為被帶到了一個類似春秋戰國的時代而哀嘆不已。
經歷這麽多年廁籌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類文明與科技水平的發展從對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見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閉眼,就想起來辛翳通紅的雙眼,心頭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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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謂了,無所謂了。
她要是現在到了更早的時代,說不定一會兒就發現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關注一下眼前這個死倔的丫鬟。
歲絨把香爐放在車門口處,锲而不舍的邊扇着風,熏得外頭的車夫也直咳嗽。她毫無知覺,道:“先生。一會兒就要到關口,車隊就要來接我們了,先生還不如梳鏡打扮幾分。我們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裏,是不是要被笑話的。”
南河也不是沒被人嘲笑過。
她伸手:“我憑自己的本事窮成這樣,旁人憑什麽嘲笑。鏡子拿來。”
歲絨從車廂一角拿出一套紅漆七子奁盒來,将其中圓盒裏的銅鏡捧出來。南河望見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這樣的奁盒絕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這正主和丫鬟穿的雖然樸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銅鏡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鏡子裏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氣。
她……居然是個女的?
不對不對,她居然穿女裝?!
鏡中的自己,與之前楚國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個子并不算嬌小,五官是更年輕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淺淡,唇薄薄的抿着,顯得有些過分認真與沉默,只是現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細頸,泛着微光,表情略溫順。
她穿着一身泛黃的白色深衣,腦後挽着女子發髻,發髻低垂,留了兩縷搭在肩上,後頭挂着長到腰的深紅發帶。
因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顯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沒想到自己是個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師?
難道這次是要嫁進宮裏?
上次做帝師頂多是被鬧,難道這次還會被……
南河想了想,臉都有點綠了。
歲絨拿出油膏,給她略抹了抹,将前額的頭發歸攏。
車馬颠簸的厲害,南河想起歲絨一直稱呼她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銅鏡,斟酌試探道:“到了那裏,你還叫我先生?”
歲絨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請您去輔佐,卻不許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後您不得不僞裝成侍女随從。您随着南公游歷學習多年,一身的本事,本應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卻要來趟這渾水。”
南公是誰?怎麽說不許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讓露面?因為我是女子?那一會兒你不是說有車馬隊伍來接我,到時候下車,不還是會讓人知道?”
歲絨撓了撓臉:“倒不是說不讓別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應該跟您說了,您怎麽能還來問我呢。這面具給你,都是南公讓我給您的,說是不要把面容輕易露給別人看。”
她嘴裏問不太出什麽話,南河只能放棄。
說着,她從歲絨手中接過一塊青銅面具。
實際上青銅生鏽後才發青,平日裏的新青銅器都是金燦燦的顏色。
然而這塊面具卻已經舊成了黑青色,上頭有着繁複的花紋與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鏽蝕的看不清楚。
看起來厚重,實際上卻并不太沉,她對着鏡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個白皙的下巴,将這位少女溫順認真的氣質給壓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幾分詭谲,配上她過分白皙的尖下巴與薄薄的嘴唇,更顯得有幾分神秘陰戾。
雖然多了個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對着鏡子略一莞爾,端着鏡子的歲絨微微一抖,輕聲道:“先生這樣,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剛剛将面具兩側的白色布條系在腦後,和發髻綁在一起,就聽到了遠遠傳來洪亮的聲音:“南姬到。”
那語言她似乎是聽得懂的,怎麽有點像晉地的語言?
不過若她來的是數百年前諸侯還未強大時的周,倒也有可能,畢竟晉地與成周距離很近,應該語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語言不通了。
她掀開車簾,只看到遠處一排黑色大馬,幾十個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肅立在馬邊,馬隊後停駐着幾輛低矮的馬車。
歲絨讓車夫停車,扶着南河走下車來。
她聽剛剛那領隊将軍喚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後。她估計南是指她那個師父南公的氏,姬則該指周天子血脈的姬姓了。
她緩緩走下車去,兩袖并攏,脊背筆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長裾垂地,布滿皺褶的寬袖捏在手裏,深紅色腰帶下垂墜着白色玉墜,舊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樹蔭下就讓人有一種不似真人的畏懼與好奇。
對面的那些将士本對于如此陣仗來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當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覺得後腦勺有些隐隐發麻。
她早已學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禮節,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麽年代,她盡量行了舊周的儀禮。對方的将士猛然繃直脊背,略一低頭,向她簡單又肅穆的回了一禮。
南河心下一松。看對方的态度,南姬身份應該還算是高貴。
身份高就還算好些,不像她當年進楚宮去,身份極為尴尬,辛翳不聽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罷了,宮內外的王族大臣還想用她來控制辛翳,而後各方牽制。最終她被各方逼得沒有辦法,竟選擇了跟辛翳這個小小年紀就孤家寡人的王聯手,硬生生的闖出了一條路來。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都是任務,都結束了,她怎麽還是總想起辛翳來。
難道這以後每一個任務,她都要惦記着這一個個熊孩子?
話雖這樣說,南河卻忍不住心想:或許以後就越來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後再也不會像對辛翳那樣掏心掏肺的去對待別的王了。
歲絨手裏正拎着長柄香爐,看她扶額,以為她頭痛,連忙道:“先生是不是又頭痛了?快上車去,哎呀呀南公說讓我一定照顧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麽辦啊,就我們倆出來這麽遠……”
南河:……她到底是帶了個丫鬟還是帶了個媽出門。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發現這個國家的車馬都有幾分樸素鐵血的風範,遠不如楚國的華貴,馬匹雖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頭也都生了不少鐵鏽,将士們雖然看起來嚴肅且強壯,但皮甲也都有些老舊破損。
衣着裝飾皆是深色,黑鐵舊銅飾物為主,幾乎見不到什麽金銀玉石。看得出來并不富有,審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與楚國截然相反的國風啊。
南河覺得有點眼熟,不過周代早期的時候生産力不太發達,也差不多都是這樣的風格吧。
南河對為首的将領略一行禮,登上車去。
車馬搖擺,南姬的身子似乎又體虛,她斜靠了不一會兒,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南河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星河橫亘,寬闊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爾有幾棵黑色的樹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藍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葉,幾只小蟲繞着馬燈打轉,他們已經偏離了大路,駛向一條凹凸不平的小路。
歲絨也探頭出去,面對如此美景,萬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們的車馬隊伍行駛到了一處緩坡的坡頂,微風拂來,眼前驟然出現一座燈火通明的軍營,黑色輪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軍營與他們之間橫亘了一條寬且淺的大河,河裏倒滿星光,成了深藍色草地上的一條銀緞帶,南河輕輕呼了一口氣。
車馬從緩坡下行,橫渡淺河,車輪攪起一片水花,濕漉漉的車身上岸直奔軍營。
眼看就要到了軍營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風中飄揚的大旗看個清楚,就看到帶隊的軍官騎馬掉頭過來,到馬車邊彎下腰低聲道:“請南姬放下車簾,不要讓軍中看到您,否則會引來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車簾,聽着車輪辘轳。進了軍營後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隊擦着馬車經過,還有些馬蹄聲和議論聲。
她正這樣想着,馬車停了下來,有人似乎在外頭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麽!大君剛剛昏厥過去了!”
護送的軍官在車外道:“來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兒。”
南河正想着,歲絨掀開車簾,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邊扶她下來。
眼前一座主帳,帳內燈火明亮,幾個士兵看見她的女子發型與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趕緊掀開了帳簾,簇擁着她急急忙忙往內走:“讓開,都讓開,南公之女到了,讓她來為大君診治!”
帳內擠滿了人,無數雙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軍官連忙對帳內站着的一位将軍模樣的人道:“将軍,南姬帶到。”
那将軍肥壯粗犷,站在十幾位胡服皮甲的軍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對那面具肅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禮,道:“南公不能親自來了麽?”
南河也不知道狀況,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軍了然:“南公若是将這面具給了女公子,也是說明女公子繼承了他的一生絕學,此後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們都出去,讓南姬為大君診治!”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向南河介紹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轟出了這藥味彌漫的大帳,這才掀開內裏的帳簾,輕聲道:“南姬這邊請。”
南河:……這上來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點藥材常識,離治病的本事差得遠了。別的事情用嘴炮還能忽悠過去,但治病這大事——她總不能念念叨叨的給這個快病死的王亂插針吧!
但她也沒多說什麽。
越到場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絕對不能松口透底。
這可是她多年做事準則。
歲絨挽起帳簾,她略一低頭走入內帳。內帳裏有一張矮床,罩着帏幔,床邊有一人跪坐在腳踏上,他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滿是血污的胡服短打,頭發略有散亂,臉上還有幾道血痂,皮膚微黑,瘦臉星目,神情堅毅,似乎有點面熟。他看到将軍和南河,連忙站起身來:“将軍。這位是……”
将軍點頭:“這位是南公的女兒,你年紀小,或許沒見過這面具。若是她來了還不能醫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靈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來臺了喂。
青年面上顯露幾分感激之情,又連忙向南河行大禮,弓身退卻幾步,拉開了榻前的帷幔,請南河上前診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見過這樣的人,也低頭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時,腦子裏的弦斷了三秒,才猛地反應過來!
歲絨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極大震動,差點摔倒,她連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幾道藏滿艱辛風霜的皺紋,箭與大腿各中一箭,箭傷極深,雖然做過了簡單地處理,卻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慘烈。
但這都不是讓南城耳邊如千钹萬鼓齊響的理由。
南河認識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東西!
正是這幾年與楚國多次紛争不斷的晉王,淳任餘!
晉與楚的争端早已持續很久,幾年前,荀南河出使晉國,到晉國雲臺與晉王和談,最終決意休戰和解,卻沒想到才過了幾年,晉國就破壞和談的結果,南下親征,想要擴大黃河南部的領地。
辛翳的脾氣怎能受得了欺負,他也決定親征北上,弄死晉王這個老匹夫,不但要把黃河南岸打下來,還要收複河間重地,把上陽這座重城拿到手。
荀南河病重期間,聽說晉楚之間打的很艱難,但總體還是楚國勝利的希望更大一些。
後來戰報還未傳到,辛翳就先趕了回來。
這會兒看到晉王在這兒身負重傷昏厥着,辛翳還能返回郢都抱着她威脅她,顯然楚勝了。
她也立即反應過來——她不是換了個時代,而是換了個國家!
而就在千裏之外,辛翳應該還在給她入殓辦喪!
她耳邊響起了戲谑的聲音:“第二次帝師任務開啓。歡迎來到晉國。”
南河:“……敲裏媽!”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春秋戰國的姓氏。如果懂這方面的就不用往下看了,實在對此很糊塗的可以往下看看,下文很長,但也算科普了。早講明白,省的大家看後文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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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時,當一個人出生的時候,就擁有了姓、氏與名。當他或她成人後,就會再擁有字。
姓與氏都繼承自父親的家族。比如魯氏姬姓男子與熊氏妫姓女子成婚,生下來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是魯氏姬姓。
但在平日的稱呼裏,男子的稱呼由【氏+名】構成,他的姓是不作為稱呼的。但男子的氏一般不只有一個。除了出生時候就繼承自父親的氏,還可能因為封地、出身地、先人谥號和瞎TM胡編亂造等等原因而有多個氏。
比如最簡單的嬴政,秦國是趙氏贏姓。所以在比較考究的電視劇中,會聽到有人喊他【趙政】,而嬴政這個叫法,基本等于戲谑的稱呼。因為只有女子才稱姓。
再比如商鞅,鞅是他的名,但他一共有三個氏,分別是繼承于父族的【公孫氏】,因為是衛國貴族後代而得來的【衛氏】,以及因獲封地于商而得來的【商氏】。所以這三個氏,叫他哪個都沒問題。
但你要是用商鞅的姬姓叫他姬鞅,那就是要挨揍了……
名大多是根據出生的情況而定,比如辛翳的翳是因為日蝕。比如晉成公,名黑臀,就能想象他出生的時候屁股有多黑了……本文中也會出現一個叫黑臀的角色,大家到時候不要吐槽他就好23333。
就是因為名會不太好聽,所以為了君子出世,他們會在弱冠後取一個優雅的字。絕大多數取字要與名相近或相反的意思。如辛翳,字無光,翳和無光就是相近的意思。比如鄭國大夫公孫黑,名黑,字皙……這也是很想變白了。
弱冠之後,用字用名都可以,所以男子的稱呼就有了四種組合:
【氏+字】或【氏+排行+字】。【氏+名】或【氏+排行+名】
而且在君主面前,所有的大臣不能用敬語或字,都要互稱名。比如兒子和爹一起上朝,如果爹名“小子”,那兒子也要喊爹叫“小子”。
別笑,晉國就有一位王名“小子”,連封號都是晉小子侯。
至于女子,稱呼中用【姓】,不公開她的【氏】。出生之後也是有小名,及笄之後也是有字的,但名只在出嫁前被家人叫;字會在出嫁後由夫家人叫,但并不對外公開。
一般有幾種叫法。
比如出嫁前【排行+姓】,也就是伯、孟、仲、叔、季+姓。比如孟嬴,叔隗等等。
出嫁後以【出身地+姓】或【母國國名+姓】,這也就是為什麽歷史上那麽多齊姜的原因,齊國王室都是姜姓,所以嫁出來的公主都是齊姜。
也有一小部分是【夫家/父家的氏+姓】、【先人谥號+姓】亦或是【你管我叫什麽老娘願意+姓】。
但這種稱呼大多是尊稱或指代,私底下親近的話,都是叫字或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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