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卷耳
歲絨跟随南姬多年,也喚了她先生好幾年。
南姬性格沉穩,不喜多言,長這麽大只表現出兩次慌亂。
一次是在他們出山去往晉國之前,南公叫她到屋中詳談,南姬似乎在房間內輕聲啜泣,罷了才抹淚出來,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晉國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剛剛看到晉王之後,一時恍惚,差點跌倒。
歲絨跟随南公與南姬期間,曾聽聞些邊角話,說南姬是山外他國抱來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膚斷發,雖性格溫和學識淵博,但樣貌堪稱勇武。
而南姬卻與他相貌相距甚遠。
歲絨還記得自己幾歲被領到山中伺候南姬時,她倚靠床邊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豔射,五官雖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視。
這樣的南姬怎麽會是南公的女兒?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時穿過的小鞋舊衣,明顯是将她從小養大。
歲絨不敢胡亂猜測。
但南姬也只是慌亂片刻就安定下來,沉聲道:“晉王是被楚箭所傷吧。”
南河心裏卻罵:怎麽沒一箭射死這個老匹夫!
歲絨也連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頭,她仔細瞧了瞧,道:“楚國青銅工藝極其高超,所以青銅箭頭大多帶有複雜的倒刺倒鈎,你們的軍醫處理不當,竟就這麽□□,弄的皮開肉綻的。這一定要用铍針清除腐肉,用麻線或魚腸線縫一下傷口,而後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縫合的小傷口。”
南河轉臉,暗驚:歲絨會醫術!
領導還是給了她一條活路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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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擡手,淡淡道:“歲絨,你來處理。”
歲絨似乎很高興:“好!南公不讓先生學巫醫之術,說是耽誤時間,倒是這會兒終于能讓婢派上用場了!”
南河:……原來你知道我不會醫術。幸好剛剛沒裝逼。
那将軍轉臉,微愣:“南公為何不讓女公子學習巫醫之術?”
歲絨打開随身的行囊,拿了一個陶制小瓶,從中夾出一段魚腸線,借用着軍醫留在榻邊的工具,笑道:“南公說先生不會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導她的時間不多,巫醫之術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學的東西。南公說先生堪為大才,若是只懂巫醫之術就太可惜了。”
将軍瞧了南姬一眼,看見她面具下肌膚嬌嫩的下巴,猜測她應該年紀很輕。
與此同時,松了一口氣的南河也在打量那個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這位應該就是晉王的庶長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時似乎深受晉王的寵愛,不過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幾歲時,就開始跟着晉王出入朝堂,四處征戰了。晉國附近的赤戎、陸渾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軍中也頗有威名。
随着他年紀長大,愈發英武善戰,晉王也有些寵愛這個庶子,曾引得晉國世族大臣的反對。
幾年前荀南河出使晉國的時候,曾經見過公子白矢一面,不過那時候他尚且稚氣,與今日看起來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軍,應該就是這些年在晉國為武官之首的樂莜。
名字還是挺優雅的,但實際上本人一把絡腮胡子,半張臉都埋在又卷又長的大胡子裏,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碩,兩臂粗壯的都塞不進胡服裏去,連晉王都感慨——晉國居然能有馱的動他的馬。
樂莜看着歲絨一個小丫頭居然滿手是血的處理起傷口,也是愣了一下,轉臉才對公子白矢道:“聽說師泷也在趕來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來個熟人。
樂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壓低聲音對白矢道:“告書已經交由史官,請公子不要對外聲張,畢竟南姬來了,晉王是生是死還未定……”
公子白矢點頭。
樂莜對他态度溫和了幾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晉王從戰場上救下來的,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經不知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晉王,似乎頗有不舍,起身時眼前一黑,差點一個趔趄,樂莜連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內帳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難道這次要輔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晉國應該還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雖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錯,也孝順親民、禮節也周正,沒有什麽特別大的缺點,晉王想要立庶子為王,可就太難了。
像在楚國,嫡庶就有雲泥之差。辛翳為楚肅王與王後親生嫡子,出生時就是太子,王後去世之後,辛翳由妫夫人養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兒子不被楚肅王所喜,在宮中也不被重視,在楚肅王死後衆公子就被驅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質子,也沒有被楚王賞識而封官,淪落出去只會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許與貴族通婚。
但嫡庶之別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動的。
七百餘年前,晉國還是大周諸侯國時,就曾鬧出過太子被驅逐、太子叔父篡位的醜聞。而後太子殺回國內奪回政權,烹煮叔父與衆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奪嫡之争後,使得晉國也有了驅逐群公子,只留嫡長子在宮中的傳統。但野心家對于扶持公子的熱情卻一直不減。
一百多年前晉國被瓜分滅國,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複國。
晉國複國後,雖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卻也再度跻身強國行列。
晉國能再度成為強國的原因有許多許多,但其中有一項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晉國淳氏姒姓這一脈,在複國之後,一直子嗣不興。
一代最多能有兩個兒子就不錯了。
很多時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誕生,也只能不問嫡庶迎他為王。
這竟也減少了繼承交接的紛争。
後宮不敢對這唯一一位公子動手,平靜了不少。各個世族也除了這位公子沒得選,只能争着贏得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這樣的晉國,複國後五十多年沒有發生過太大的動蕩,一路平穩到今日。
驅逐群公子的習俗也漸漸不被人們提起。
到了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兩位,就算白矢不被驅逐,但太子舒繼位應該是理所應當的。
南河聽到樂莜與白矢提及了史官告書,看來是晉王在臨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時、危難關頭還強撐着讓史官立告書,那這份告書必定事關繼承,只有兩個可能性。
一個是立公子白矢為儲君。
二則是驅逐公子白矢。
那他會是因為感動公子白矢在戰場上救他回來,而一時糊塗立下白矢?
還是說他為了讓太子舒平穩繼位,讓人把在軍中頗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驅逐出國,甚至逼他自殺?
南河暗自猜測着。
樂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內帳,歲絨也将傷口處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為晉王施針,道:“婢只是盡所能處理了傷口,但畢竟晉王年事已高,傷口又深,還經歷了舟車勞頓,一直沒有得到妥善處理——他能不能挺過去,婢也不知。”
樂莜本以為迎來了南姬就能放下心來,聽了歲絨的話,又開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晉王有個什麽意外,必定軍心潰散,引發動亂啊!難道晉國真的要——要維持不住了麽!”
南河在面具後微微一挑眉。
這話說的有趣。就算晉王死在戰場上,但太子舒在宮中,王後也在,不算什麽動蕩,直接繼任就是了。
師泷與樂莜這一文一武兩位大臣若能輔佐,晉國應該出不了什麽太大的問題。
絕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樣“維持不住”。
但他現在顯然已經慌了,額頭上的汗都滾下來落在胡子裏,顯然也極為掙紮。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晉王真的糊塗了,在臨昏迷之前寫下的告書,是立公子白矢為儲君。
而樂莜因為在軍中和白矢接觸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傾向白矢,認為白矢才是有治國之才的人。
那如果晉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書帶大軍回都城曲沃,樂莜是跟随還是不跟随呢?到時候兵臨晉宮,逼死太子舒與王後都是有可能的,他樂莜又是否能承擔這樣的罵名與責任呢?
這應該才是樂莜着急的理由。
不過對于南河來說,不管什麽系統不系統,晉國的事,她樂意暫時看戲。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樂将軍,稍安勿躁。歲絨施針需要安靜,您也先坐下來吧。”
樂莜嘆了一口氣,撓了撓頭,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對面。南河直視,只能看見他在衣服裏破濤洶湧的胸肌……
她挪開自己被辣的夠嗆的眼睛,擡起頭來,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晉國是已經決定班師回朝了麽?楚國還會追擊麽?”
她想問的是:楚國到底打沒打贏這場仗,是慘勝,還是大勝。
樂莜嘆氣:“是,晉王在陣前中箭,全軍皆知,再加上境內大寒大旱,早已無糧草可征,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兒,損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讓辛翳聽見這花名,估計都要氣的殺人了。
因為他是日蝕所生,列國之中便流傳說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經》中說“陰山,有獸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敵就私下戲稱他為辛榴榴。
辛翳聽說後大為惱火,南河卻不敢說,她跟他吵架之後,也沒少在背後罵他是辛汪汪……
不過汪汪這詞在這個時代不是狗叫的象聲詞,甚至有幾次,她還在牍板上氣的寫上了辛汪汪三個字,辛翳見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頃陂。先生這樣說我,是深廣大貌,氣勢無邊的意思吧。若私下無人,先生也可這樣喚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來又走了神,聽樂莜又開口,她連忙回過神來。
樂莜:“不過,我本以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與晉積怨不淺,必定會北上追擊——巧也就巧在,楚國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樂莜生的一副安祿山似的粗犷樣貌,卻嘴碎話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簡單一些。他湊上前來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沒聽說過這位荀君?他可是楚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沒聽說過。
她搖了搖頭。
樂莜道:“我也沒見過,淨聽師泷天天說。說那荀君舉賢任能,修明法度,博聞強識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點頭認同,就聽那樂莜咂嘴道:“可惜跟彌子瑕一樣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麽玩意兒?!
嬖大夫是說她是寵臣?還是有另外一層意思?
彌子瑕可是那個跟衛靈公分桃而食,轎駕君車,後來色衰而愛弛的寵臣啊,樂莜是想說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作者有話要說: 辛汪汪:“反正我是個色令智昏的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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