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麟之趾

師泷深深吸了口氣,似乎緩過來勁了,道:“你看得出來?”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來有什麽用。以後建議相邦晚一點再笑。這樣能少被現實落差刺激幾次。年紀不輕了,注意心态平穩啊。“

畢竟她以後說不定要長留晉國,師泷這張臉,還是留給她來打比較舒坦。

師泷:“……”

他怎麽覺得以前也聽人這樣擺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彎怼他……

晉王帳下,匆匆忙忙跑進跑出幾個人,似乎給晉王回話,過了一會兒,晉王招他們幾人和樂莜進帳。

晉王把手邊的木碗扔在了樂莜身上,樂莜低着頭,被砸的像個人高馬大的孫子。晉王氣得傷口都要崩了:“樂黑臀!你是要幹什麽!”

樂莜咕哝一聲:“大君,別這麽叫我……”

晉王氣得把勺子也扔過去了:“我就叫你名怎麽了!當時你出生的時候,怎麽不給你起名叫‘夯’叫‘傻’!你憑什麽将白矢驅逐出去!還鬧得這樣大!你知道他都幹了什麽嗎?!”

樂莜啪叽跪下了,還委屈起來了:“大君寵愛公子白矢,可這對晉國不利,我難道就不喜歡白矢了麽,驅逐他,不也是為了我大晉。從此之後我願意全心全意輔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夠看在我驅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這話說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點。

但從表面上來看,樂莜發現師泷來了之後,晉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當牆頭草趕走了公子白矢,只為了以後還能在曲沃有好日子過。

樂莜也很會裝單純,跪在那裏一陣叫屈,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現出來的性格。

師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齒。

晉王:“你知道他幹了什麽,你驅逐他,其實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樂莜故作茫然擡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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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樂莜滿臉驚愕:“不可能——他、我雖然驅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這種人!是不是有人誣陷!”

樂莜意有所指,晉王竟然也擡起頭看了師泷一眼,又低下頭去看向樂莜,緩緩道:“不會的。孤心中有數。”

師泷仿佛沒有看到晉王的眼神。

剛剛才跟師泷了解過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這一對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間很了解啊……

南河聽說下毒,就覺得師泷肯定或多或少動過一些手腳。

晉王未必不知道師泷的手腳,卻也知道師泷不敢無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這麽一招,竟帶人“被驅逐”出軍營,更讓晉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還沒下手。

樂莜哭喪着臉,繼續裝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來……若是大君真的決意要廢太子舒不可……”

晉王氣得半死,沒受傷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麽!你不還是以我的名義去驅逐他的麽?而且白矢臨走之前喊了一句冤,軍營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麽可能還去追回來!……罷了。反正孤也不會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選擇了。”

這三個人心裏各懷想法。

晉王氣得要死,把身邊的東西能扔的都扔在了樂莜頭臉上,這才對着帳門吼道:“出去啊!跪在這兒還幹什麽,想氣死我是不是!”

樂莜颠着肉跑了。

帳中無言,師泷閉眼在一旁,晉王看向了南姬,他擡手道:“南姬——過來。”

南河心想,這老東西不會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發脾氣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邊,微微颔首,随時準備反擊。

卻沒想到剛剛氣的臉都綠了的晉王,竟對她,擠出了一個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戰沙場多年的粗啞嗓子,細聲細語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個寒顫:淳任餘你想作什麽妖!你那張生啖血肉的兇惡老臉,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晉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卻又縮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氣,彎下一點身子,語氣更輕柔:“我聽南公說過,他給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這樣?”

南河:……

在這年頭,這名字俗的好比叫孫美麗劉漂亮。

南河硬着頭皮承認了。

晉王:“那你取字了沒有?”

南河搖頭。

晉王略展顏:“你應該也有十七了,早該到你取字的時候了,若是不嫌棄老夫,讓老夫給你取個字如何?”

南河:……求您別再起個“夭夭”這種風格的俗氣名字……

南河:“請大君賜字。”

晉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謝大君。”

不過女子的字與名都不常用,估計也不會拿到臺面上來做稱呼。

晉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請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輔佐他,教導他——你雖然年輕,但在南公那裏學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師泷微微一愣:“女子為師,或不妥;且南姬年紀尚幼,仍未昏,為保母也不合适……”

晉王:“不合适?有什麽不合适。孤覺得自己身子能漸漸好起來,若是舒真的能成為一代賢王,孤親自主持,要你與舒成婚。”

南河猛地擡起頭來。師泷也震驚原地。

她也猜測過自己可能是晉王寄養給南公的女兒……但,難道不是這樣的?

南河斟酌道:“這恐不妥。姎雖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國公主,若太子舒繼位,則應迎娶秦國或魏國公主。“

晉王搖頭:“不。孤心意已決,舒見了你,應該也會歡喜你,這定是一樁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師泷更覺得晉王連接做出驚人舉動,怕是發了瘋。

晉王道:“等見了舒之後,你再摘下面具。以後你的容貌,只給他看,不許展露給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說得好像我有什麽絕世容顏一樣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會為我傾倒似的幹什麽啊!

師泷也略有些吃驚,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斷猜測着。

就算南河最終沒有嫁給太子舒,但陪伴輔佐公子一事已經算定下來了。有晉王認定的王師身份,又說不定有昳麗容貌必定會讨得舒的歡喜,不論是為王師還是為後,她以後都将會是曲沃的新權貴。

甚至是他師泷謀劃如此之久,可能都會被她壓上一頭……

師泷本來沒把南姬當回事兒,這會兒卻不得不重視起來。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須要讓人盡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驅逐這一事在軍中鬧大,第二天,晉公親自出來與衆軍官會面,說自己既已經選擇了舒,就只能放棄白矢,這都是為了晉國考慮,誰要是對此不滿,也可以離去,去追逐你們的公子白矢去吧。

諸位軍官自然不會離去,一時憤怨,但也不得不換位思考,認為晉公做的也沒什麽錯。只是……

那之前的告書算是怎麽回事兒啊!?

軍中不少人都開始懷疑……晉王是不是老糊塗了。

晉王沒有多做解釋,他被送上了車,當夜與晉國的軍隊一起驅車趕回曲沃。

與此同時,卻也有一支部隊告別晉王,沒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舊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錯,她的車緊随在晉王的車後,坐的還是她來時的那輛鐵木小破車。看着晉王的車也沒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認:……晉國,确實是窮啊。

可就是這樣一個窮苦晉國,衆虎環伺,誰也沒能打下來。

車馬隊伍蜿蜒在晉國的山地之中,望不見頭尾。但隊伍之中,就他們這輛小車最顯眼,因為歲絨又在燒藥膏香料,車窗車縫溢出煙去,遠遠望過去,他們這輛車就是個移動的香爐……

而千裏之外,有個發了病的人,也在煙熏火燎的宮室內,無奈的掩鼻閉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藥囊挂在帳子四周,景斯又讓他服藥之後在宮內好好休息。

這會兒,灰白的煙彌漫着午後的走廊,下午的黃光照的屋裏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宮人穿着厚白襪走的悄無聲息,生怕驚擾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裏,揉了揉有點堵的鼻子,覺得實在是大驚小怪。

他确實發燒幾日都沒有退,但溫度都很低,應該不打緊。不過在親征晉國之前他已經忙了好一陣子了,出征幾個月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回來之後又要為荀師入殡,可能确實撐不住了。

他請了原箴,範季菩兩人回到郢都,大概幾日就能到了罷,到時候,因戰事停頓的國務就要重新開始整頓,又要開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藥後渾身發汗,他将重皎給他的玉鈴放在枕邊,仿佛要确認它會不會響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層薄汗,膩滑溫熱。

或許是因為生病,他腦袋裏也有點昏沉,一會兒想起重由說的“以色事主”的傳言,一會兒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這幾日裏,辛翳都不敢讓自己回想,只覺得自己太冒犯,又覺得心裏有壓不住的恨意。或許是此刻病的稀裏糊塗,一閉眼,理智也關不住,那些畫面不自主的鑽進腦子裏來。

她病的瘦了,安靜的閉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纖長的胳膊從衣料中褪出來,皮膚白的發藍,肘節圓潤,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舊肌理膩潔,拊不留手,顯得如築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時,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禮,不可輕辱的君子典範。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臨風而立,寬袖窄腰,誰也不敢冒犯,有種說不出的奇異禁欲感。

但當她就這樣解開衣帶,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卻又是另一幅樣子。

辛翳一時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憶,還是在做夢了。

他感覺那日如今時,他也正跪在榻邊,滿心驚惶,腦子都麻了,不知該如何動手。但荀南河就靜靜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睜眼,有着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溫馴樣子。

他沒覺得香豔,只覺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這樣的她,教導出了他和數位楚國能臣;就這樣的她,在楚宮中多年如一日的保護了他……

辛翳低頭,似極不舍與缱绻的低下頭去,将被褥與她一并裹緊,俯下頭去,側臉貼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間留下的最後一點溫度,而後轉過頭去,臉埋在被中,輕輕的親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臍。

他只想盡力留住那一點點熱度。

而後卻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聽到了熟悉的冷冷的聲音:“辛無光,你在做什麽?”

辛翳愣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擡起頭來。

荀南河睜着眼,擁着被子驚怒的望着他,臉上還有一些隐隐泛紅。

她咬牙切齒,聲音卻冷淡:“你給我解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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