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二子乘舟

大概是因為重皎沒有馬,純靠腿, 來的竟比他還慢些。申氏女住的宮苑很深, 有幾道黑瓦白牆攔着。他的身影出現在那幾道圍牆外, 黑馬頸下挂着燈, 遠遠先看着鬃毛油亮的黑色馬頭出現,黑馬如曜石的瞳孔反射着燈光,辛翳的身影才慢慢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守宮的衛兵見了他那張在夜燈下更顯妖異的臉,一時懵了,反應半天才連忙俯身:“大、大大大君……”

辛翳沒好氣,看誰都想怼:“大什麽大。你們護衛楚宮內,就這樣站沒站相?”

看到他下馬, 其中一個衛兵還以為他是要來寵幸新夫人, 一臉自己得了大胖兒子似的驚喜, 轉身就要跑進去通報。

辛翳連忙叫住:“跑什麽跑!別去。孤就是來轉轉。把馬牽着,我一個人進去。”

他扔開馬缰跳下馬,又囑咐道:“把馬牽走。一會兒大巫來了,切忌通報我來過的事。”

衛兵連忙點頭稱喏。

辛翳這才邁步往宮苑內走去了。

走過幾道宮牆, 就看到了這位申氏女所在宮室裏燈燭燃起, 宮人走來走去。他退進黑暗裏,想了想,又伸手扒住屋瓦,一翻身,上了牆頭去。

他小時候老做上房揭瓦這種事兒,但這兩年已經少了, 自己畢竟也大了,臉上有些挂不住了。

辛翳幾乎了解楚宮的每個屋檐與高樹,他輕而易舉就能隐匿在黑暗裏,閑庭散步似的往宮苑內接近。重皎還沒到,他不如先占個風光好的座位,倒看看重皎要怎麽演。

他走了才沒幾步,就看見宮室的回廊下,坐着個穿白底緋邊曲裾的女人,她披散着頭發,光着兩只腳垂在回廊下,兩手交握抵在額頭上,似乎有點頭疼為難的低着頭。

宮室中的女使拿着鞋襪走去,跪在她身邊,道:“夫人要不要穿上襪子……天畢竟冷了。”

她這才擡起頭來,搖了搖頭,神情有幾分疲憊:“不用了。你們派人去通知他了是吧……那我就在這兒等他吧。”

南河想的是:怕是躲不過去了。見了面先裝傻吧,萬一那小子的心思全用在打扮上,真的好糊弄呢。

她在楚宮清醒之後,倒是沒有什麽疲憊,反而像是頭腦清醒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身子昏迷幾天,早就睡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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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愁的是見重皎的事兒。

只是她才剛一擡頭,就聽着遠遠屋檐上似乎有了點聲響。

她皺了皺眉。

森也聽到了。

森笑道:“夫人別害怕,宮中野貓多了些,有時候夜裏經常能聽見他們叫春。”

南河倒是知道宮裏野貓多的事兒,以前辛翳養的貍奴就跟舊宮裏的野貓玩兒,後來實在多的受不了,辛翳就讓人捕了,洗幹淨以宮中禦貓為名,送給臣下了。

只是剛剛那聲動靜有點大,估計要是只橘貓腳滑了吧。

她倒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我沒怕。”

在晉宮雲臺她還可能會偶爾覺得陌生提防,但在這兒,她沒什麽好怕的。

屋檐上那只腳滑的橘貓緩緩舒了一口氣,半天才直起身子來。楚宮屋檐極高,他又站在背面,倒是不怕被人看到。只是他剛剛看到那申氏女擡頭,實在是心底一震,當時就左腳踩右腳絆了一下。

也……太像了。

在這個距離下遠遠看不清她額間那顆紅痣,但依稀的五官與神情,都像是荀南河處理政務後疲憊的模樣。轉頭與旁人說話時候的若有所思和耐性,連下巴的那道弧線,眼睫微垂的角度……

都讓他恍惚。

真是作孽……天下真的能有這樣相像的人?

還是說申子微本來就是荀南河的下屬近臣,對她觀察細致入微,讓這尋來的女子學習模仿過了?

他又站在屋檐上,移動了一下位置,讓自己恰可以看到申氏女的身影。

她在回廊下發呆了沒一會兒,重皎就匆匆趕來了。

重皎沖進來後看到院子裏申氏女的身影又是一呆。他拎着衣擺,緩緩穿過院子,靠近申氏女。

申氏女看着他,也不說話。

重皎對着廊下其他的宮人揮了揮手:“都回自己住處去,別在這兒站着。”

森與藤也知道這場面他們摻和不了,趕緊拉着其他宮人退走了。

重皎半晌道:“你這孤魂野鬼又來了。上次不是因為怕被我抓到,逃了麽?”

南河心道:他……沒認出來?他以為是附在這身子上的孤魂野鬼?

她沉默着,眼睛也垂下去,心裏卻在打着轉思量。

重皎眯眼。這是想裝傻。

重皎心裏已經認定她多半是南河,卻只道:“你是只敢夜裏附身過來?那白日你這孤魂在哪裏游蕩?”

南河:……這、這我怎麽編……

要不然能不能說幾句埃及語希臘語,裝自己是歐洲飄來的孤魂……

重皎看申氏女裝死的樣子,威脅道:“我無意驅逐你,只是大君有令,要我毒死這身子原主,怕是你只能找別的地方附身了。”

她總算有點反應了,微微擡起眼來:“為什麽要毒死我?”

重皎看她開口了,深深吸了口氣,道:“你覺得呢?申氏将你送進來的居心就是在羞辱荀君,你頂着這張臉,還适合活在宮內麽?”

南河:長得像我自己怎麽了!我以前不也頂着這張臉在宮中活了那麽久麽!

申氏女要是死了,她也就不能再回來了。特別是現在她又是晉王的身份,想要見到辛翳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按理來說,下個月應當就是辛翳加冠禮,她一直欠他這個承諾,若是能以申氏女的身份遠遠看一眼他加冠也是好的……

雖然南河覺得自己是被系統騙來的,但是要真的讓她再也回不來了……

她是不太願意的。

南河斟酌半晌,開口道:“大君又不需要真的見我,我只是大君用來……洗脫斷袖一事的工具。把我扔在這兒不就好了麽。”

重皎心道:果然。這話也像是荀師會說出口的。

重皎:“那再迎別人進宮就是。一個相貌和前令尹幾乎一模一樣的夫人,你認為旁人會怎麽看。”

南河:旁人能怎麽看,就以為我跟辛翳有一腿呗。

她确實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重皎說的不無道理,以辛翳的性子,是估計不會放過這個申氏女的。

重皎:“除非……”

南河:“除非?”

重皎上前一步,直視她道:“除非是荀師回來了。”

南河瞳孔微微一縮。

重皎直接道:“你是如何回來的。”

南河:“我……你如何認出我來的?”

重皎笑了:“我沒認出來,我也不敢确定。我只是希望你現在說服我,證明你是荀師。否則我怕是不能讓你再活到明天了。”

南河:……我現在想活命還要證明我自己是我自己!

南河想了半天,從廊邊起身,放下裙擺走回屋內,嘆了一口氣:“重皎,進來吧。我們進來說吧。”

重皎愣了一下,這才緩緩脫掉木屐,走上回廊,進了宮室內。

辛翳呆了好一會兒,才從屋檐的暗處,走出來。

剛剛那段對話算什麽?這申氏女真的被附身了,而重皎也不知道是誰?那玉鈴作響的事情是真的?

還是說連剛剛都是一場戲,重皎早就知道他在這兒聽着了?

不至于吧……

辛翳越想越心疑,但二人進了屋,他已經聽不見任何談話了。辛翳想了想,放輕腳步走出去,跳下了屋檐。他看見主宮室內點起了燈,一閃身進了走廊,拉開門,進了主宮室的西隔間。

隔間裏似乎是守夜的女使偶爾居住準備的地方,和內室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木板,甚至下方有一扇小門,還可以直接推開跪着過去。隔間裏也點着燈,他甚至不用靠近牆壁,就能聽到重皎與申氏女相隔不遠的說話聲。

申氏女:“你想讓我說些什麽證明自己是荀南河。”

重皎:“你在宮中這麽多年,知道的事情這麽多。說一件申氏不可能知道、外人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申氏女沉默了半天:“嗯……辛翳屁股上有顆紅痣算不算。”

辛翳:??!

重皎:??!

重皎瞪大眼睛沉默了,半晌道:“這事兒……我也不知道啊!你說出來我怎麽去證明……”

辛翳:這事兒,我怎麽也不知道!一般人誰也不會洗完澡扒着鏡子看自己屁股上有沒有痣啊!

不對、她什麽時候看到的——

荀師什麽時候知道的!

難道……

辛翳眼前都發白了,他知道荀師的女子身份之後,心底想的全是她走了她不在了這種事兒,完全忘了小時候有多少次犯蠢,洗了澡直接從浴盆裏出來,見了她也不避諱……

別說小時候,長大了也有幾回……他還得意洋洋,覺得荀師不好意思看他,是被美色逼得沒法直視,現在想想才知道——啊啊啊啊!

辛翳在這頭跟被雷劈了似的,震驚的竟然不是申氏女的真身,而是以前和荀南河相處幹過的丢人事兒,簡直就跟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過了一遍,他腿腳幾乎都要發軟,卻聽着那頭申氏女又說話了。

南河笑了:“開玩笑罷了。當年班裏都叫你腫腳,你天天用一個深褐色麻布袍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着。還記得原箴麽?那時候他襪子破了還會自己縫,他手藝可好了,我衣袍破了也找他補。範季菩總是不好好學習,被罰的最厲害,我打他手板但力氣不夠,根本打不疼他,他就更肆無忌憚,後來是辛翳承包了班裏的體罰,天天拎着個戒尺去打別人,還以為我看不出來——不就是他害怕被我罰了麽。還有……太多太多了,重皎,要我說,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辛翳心頭一震,但他天性多疑慣了,竟下意識的想:是不是他們知道他就在這兒聽着,是不是這些話都是重皎教她的,這是不是個局?

南河似乎也回憶起了一些更近的事情,嘆氣道:“其實我以為我病死之前,都不會再見到他了。我本想就這樣結束。只是沒想到他回來了……他說什麽不許我死的話,這事兒我也不做主。幸而他沒哭,否則我……”

重皎竟吸了吸鼻子,聲音發啞:“可我連先生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先生病成那樣,卻都不許我去見!”

南河沉默一會兒,才小聲道:“重皎,別這樣……”

若說小時候的一些事兒,還可能有他們二人以外的人知道。但她死前的那些事情,卻不可能有再多任何一個人知曉了。

辛翳已經無法說服自己了。

更何況,她那懷念的帶着笑意的語氣,實在是鐵證,令人無法辯駁。

辛翳腿一軟緩緩坐在隔間,腦子裏轟一下,徹底炸了。

重皎在那頭沉默了許久,喉頭發啞,半晌才哽咽道:“為什麽……為什麽你要走,為什麽又回來了。”

南河望向重皎泛紅的雙眼,心底也有些難受,她道:“我可以回答你的很多問題,但前提有一件事。你要承諾,你要向我發誓。”

重皎似乎在那頭跪下了,他壓低聲音道:“荀師請說。”

南河緩緩道:“我要你不許告訴他,不許告訴任何一個人我的身份。我……很難面對他,也暫時……不想見到他。”

重皎壓低聲音:“是不許告訴大君麽……”

南河咬着嘴唇:“嗯,別告訴他。”

重皎着急道:“為什麽!他要知道你回來,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麽樣子!我們都害怕,怕他在你走了之後又自責,你要是回來了,大楚以後的難關就不用他一個人扛了——”

南河:“沒有我,他也會好的。他都能獨當一面了,我是無關緊要的人。”

重皎:“可是!荀師——”

南河:“重皎,我要你發誓,你願不願意做到!”

重皎咬了咬牙,似乎緩緩弓下腰去,叩首道:“弟子重皎,若違此誓,人神共誅。”

南河只是實在想到被揭穿就覺得頭皮發麻,恨不得當縮頭烏龜,哪裏想到重皎發這樣重的誓,她嘆氣道:“不必這樣說,你只要盡力做到就好。”

卻聽到重皎吸了下鼻子,南河猛地慌了:“你哭什麽……你都多大了,怎麽這樣丢人!還想讓我給你擦眼淚不成!”

重皎擡起臉來,使勁兒用衣袖擦了擦臉,卻跪在地上,伸手一把抱住了南河。

南河僵了一下,他只是跟小孩兒似的蹭了兩下。

南河嘆氣,想了半天,還是伸出手去捋了一下他發髻上插的仙鶴羽毛。自從那群小子長大了以後,其實都與她沒太親近了,難得重皎露出了這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知道了。也都聽見了。要被虐了。

今天的标題還蠻符合的。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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