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遇汪直

這已經是沐白最大的讓步了。

他何曾與誰人好看過?也就是蕭翼這等表裏不一, 看着儒雅,實則陰險的人, 他才會真正忌憚。

沐白的确對崔洛很感興趣, 不僅是因為他曾是崔洛的手下敗将,還因為汪直。汪直自從那次雅集之後, 已經不止一次提到崔洛。故此, 沐白覺得,他很有必要先下手為強, 将崔洛變成‘自己人’。能以案首的名次破格進入國子監,現如今又跟長信侯府搭上了匪淺的關系, 這今後很可能順利踏足翰林院。

他一定要好好告訴這些小青年, 像汪直那類人是不能靠近的, 只有他沐白才是儒學倡導者,才是真正的君子。

但見蕭翼仍未離開,且那扇風已經波及到了他身上。這都過了十月獲稻的時節了, 沐白涼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頓了幾息,他終于是熬不住, 道:“蕭大人,你還想怎樣?!”沐白真的是讨厭極了長的好看,且能文能武的人, 這令他堂堂狀元郎兼代理文淵閣大學士都沒有底氣挑釁。

大學士雖然沒有實權,但名譽響亮,更何況還是太子的老師!

在程朱理學昌盛的年代,鮮少會有人對文人不敬的。

蕭翼唇角微揚, 是他标志性的儒雅之笑,但沐白分明看出了幾分煞氣。

他心一橫,道:“行了!我會舉薦崔洛去內書館!”

內書館是在宣德時成立的宦官書院。

沒錯!

在大明,太監們也不好當,同樣也要上學識字。

太/祖/皇帝剛剛打下天下的時候,對宦官幹政深惡痛覺,為防微杜漸,他還立下了規矩:宦官不得識字讀書。

甚至于宮門上還特意挂着一塊貼牌:“內臣不得幹預政事,欲者斬。”

但随着宦官勢力漸大,東廠逐漸由內廷走向外廷,有些還執行出使,監軍,鎮守,采辦,代皇帝批答奏章等事宜,像鄭和就是一個非常有學問的太監,不然他如何能漂洋過海的周游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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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到了宣德皇帝時,就有了這麽一句話:“知書達禮,以供驅使。”

說的就是太監們讀書識字,就是為了更好的伺候皇帝。

像大,中黃門,都是從翰林院挑出觀政的庶吉士去教書。

小太監們有些還不到十歲,那些進士們看不上閹人,文人本就骨氣格外騷/包,有些庶吉士寧願得罪了上峰,也不願意去教太監。

于是,只能從國子監再挑選士子了。

其實,結識內臣,與宦官搞好關系,尤其是手握大權的宦官,才是直達高位的最佳途徑。

蕭翼依舊沒有離開,唇角笑意更濃。

沐白都想哭了:“蕭大人,你還想怎樣?!”

崔洛只是個秀才,以她這個歲數,要是能進內書館教書,對将來的仕途是極大的助力。

誰知道那群小太監當中,會不會有人成為第二個汪直呢?!

沐白已經算是抛出了一塊大肥肉了。

但蕭翼似乎并不滿足。

“沐大人,你不必緊張,我又不是汪廠公。”蕭翼一言至此,不給沐白任何喘氣的機會,話鋒突轉,道:“宮中耳目衆多,我今日既然親自走一趟,就是想提醒你,小心太子身邊的人!”

他這話說的很輕,似落葉無痕,一飄而過。

待沐白一定睛時,蕭翼已經轉身離開,手中折扇‘啪’的收起,一股子似有若無的檀香溢了出來。

沐白又是一愣,這味道很是熟悉。像是太子平時打坐的偏殿內的味道。

太子一心煉丹,盼着哪日得道成仙,經常會用香料,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太醫院遲遲沒有查出哪裏出了問題。

蕭翼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今日此行是特意來警告一聲的?!

沐白就是執念了一些,也是一個精明人。他突然明白了蕭翼的用意,臉上驀的煞白,即刻啓程入宮,先查探檀香的由來!

這廂,崔洛正與顧長梅在寝房內畫圖紙。她打算今後去工部,雖然六藝的水平很一般,但兩年下來,對機關術之類的掌握上佳。

崔洛做什麽,顧長梅也做什麽,這個習慣從晉江書院開始就已經養成了。

裴子信交了考核文章之後,就陪着王宗耀去了一趟王家,他二人關系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極好要好,這也是從晉江書院開始就潛移默化養成的。

至于許墨,他還是獨自一人。如何都拉不下臉來和崔洛等人和好。只能一人拉着二胡。

其實,正統的文人并不只是會寫文章,六藝,天文地理,乃至擅長煉丹的都大有人在,各個身懷絕技。

蕭翼鬼魅一般出現在五人間的屋內時,許墨那把祖傳了三代的二胡竟然‘啪’的一聲斷了弦。

許墨:“.........”這就是流年不利了。

崔洛與顧長梅驀然擡頭,就見蕭翼身上的寶花腰封上随意插了一把扇子,負手而立,看着桌案上的圖紙,審視了一番。

顧長梅問:“蕭公子,你怎麽來了?老白沒給你難堪吧?”他記得上回汪直就是這麽稱呼沐白的,顧長梅很不喜歡他,故此私底下就直接這般喚他了。

蕭翼卻将視線移到崔洛身上,她的注意力複而又重新回到圖紙上,當他不存在。

蕭翼:“.........”剛剛利用完了他,轉眼就不理會他了?是他太心急了?只是想讓彼此關系融洽,似乎并不容易。

蕭翼笑了笑:“沐大人是個好人,怎會為難我。”

這話太違心,連顧長梅都聽不下去。

崔洛依舊沉浸在圖紙之中,她認真的樣子比任何時候都要娴靜好看,如丁香沉靜。蕭翼抿了抿唇,又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他等了漫長的後半生,不在于這幾年了。

顧長梅察覺到蕭翼不在時,疑惑道:“崔洛,你那繼兄怎麽又走了?我還以為他是來找你的,真是奇怪。”

崔洛悶頭道:“不必管他,他一直都是這樣。”蕭翼奇怪的地方何止是這一點!

真要羅列出來,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崔洛記得上輩子弱冠那年,蕭翼身為繼兄,出其不意的送了她一整片甘蔗地。但地契并沒有給她,要不是她命人砍了去制糖,她得吃到猴年馬月?!

許墨兀自懊惱了片刻,他祖傳的寶貝破損了,卻等不來一人的寬慰!這陣子,許墨算是嘗盡了孤寂之苦,就連方才的曲調也是沉悶幽怨的。

他将二胡收好,走了過來:“咳!你們在做什麽?”

顧長梅可能不太想讓旁的男子靠近崔洛,許墨又是生的眉清目秀,是個蘭芝玉樹的公子哥。如此,顧長梅更是不待見他:“沒什麽!你又來幹什麽?”他很防備許墨。

許墨‘出師不利’,幹脆道:“我聽說春闱還有幾個月,我等雖還不是舉人,沒有參考資格,但屆時題目公布了,倒是可以先練練筆。”

他以為士子們都很在意科舉大業。

但事實上,崔洛持無所謂的态度,顧長梅根本不想入仕當官。

許墨再吃癟,默了默,又走了過去修理他的二胡去了。

半月後,崔洛就正式擔起了內書館的代理職務。教的都是十歲往下的小宦官。另外還有翰林學士,編修幾人,大約是輪流講課。崔洛每隔五日便要去一趟內書館。

內書館的屋舍有十餘間之多,門前植了清一色的松柏,一到夏日便是綠蔭匝地,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內書館的書堂內供奉的也是儒家聖人孔子。而且還供奉了兩座孔子像,一座在北室,一座在南室。

崔洛發現小太監們入學時都是在南室的孔子行四拜大禮,但在北室卻只是作揖而不跪拜。

她微微納罕。

這又是什麽規矩?

大明宦官數量驚人,光是十歲以下的小太監就高達數百人,而內書館的生徒規模一般控制在了兩三百人之內,崔洛所教的是《內令》一冊。

大明,除了皇帝之外,普通人也喜歡着書。曾經就有人專門為了宦官而編着了一本《中鑒錄》的書冊,此書将中國歷史上的官宦一一羅列分類,褒善貶惡,用實際例子告訴宦官們,何為‘忠信侍主’。

其實,內書館與國子監性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大明的‘人才庫’。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是一個十分熱衷于學習的朝代。

崔洛講了半個時辰課,已經是口幹舌燥。大明與別的朝代不同,越是朝廷機構,越是節儉,她休息時連杯茶都喝不上,還是小太監給她端了杯白開水。

崔洛:“..........”這待遇!難怪富家公子都不願意過來。

“先生慢喝。”小太監十分有禮。

他一開口說話,崔洛才注意到這孩子的五官相貌。

“.......”天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她竟然成了中公的老師了?

她記得中公是新帝的心腹,他現在怎會在這裏?讀書認字?

崔洛笑了笑,其實閹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尤其是今後能夠接近皇權的太監,她道:“恩,我知道了。”

從內書館出來,崔洛被沐白當場截住。

“崔洛!”沐白雙手朝後,身着月白色長袍,一副儒生打扮。

看他架勢,是早就‘埋伏’在了內書館,就等着她出來,捉個現成!

崔洛微愣。

他很閑麽?沒記錯的話,太子現在正處于年少輕狂期,除了練丹修道,再無旁的嗜好了。沐白身為太子朱辰的老師,首當其沖要受帝王訓斥!

太子教不好,那就是少傅之職!

沐白還沒開口,崔洛先道:“師兄!你怎會在此?風寒可好些了?”

一聲‘師兄’喊的尤為親切,沐白就是想找茬也下不了狠手,更何況蕭翼已經事先表過态了。

一想到蕭翼,沐白就偏頭疼。

沐白發現,今日又是西北風,他憋不住的習慣性的假咳:“.......我聽聞,顧家二公子之前本不欲讀書,你用了什麽法子讓他洗心革面了?”

原來是問顧長梅的事。

其實,崔洛前兩輩子對顧長梅算不上太過熟悉,他這人一貫是我行我素,什麽事是他沒幹過的?

他突然就奮進了,也很正常。說不定哪日又棄儒從戎去了。上一回就跟着承恩伯去了一趟北疆,回來的時候曬紅了紅柿子。

扪心自問,崔洛從沒有勸他進學過,她聳肩:“師兄,傳聞有誤,長梅他一直很聰慧,學東西皆是一點就通。”

沐白‘呵’的一聲冷笑:“聰慧?一點就通?小師弟啊,林老沒有教你為人之道麽?你跟我扯謊?你當我沒看過他之前的文章!”

崔洛:“..........”看來他是有備而來!

沐白已無心力跟崔洛僵持下去,她的确很有意思,但現在還有火燒眉毛的事情要處理,他道:“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崔洛被沐白拉到牆角。

二人,一個是詹事府官員,一個是內書館裏的教書先生,這個樣子跟‘雅’搭不上邊。

崔洛:“師兄說吧,我聽着呢。”

沐白:“我也是看在蕭大人的份上,才跟你說這些。你記住了,任何人不得外洩!”他神色嚴肅。

崔洛配合着認真的點頭:“恩,師兄放心。”她一門心思想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精明。

要知道,死的最早的通常都是過于冒進之人。

沐白看着崔洛乖順的模樣,一時間拿捏不準,但他所有能試過的法子都試過了,如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特意壓低了聲音:“你有什麽手段能讓一個不好學的人,變得好學?恩?”

崔洛第一反應就是朱明辰。

那家夥從來不喜讀書,奈何他身份擺在那裏,皇室內優質的皇子尚有好幾人,如若他不奮進一些,地位堪憂。

沐白沒有挑明是朱明辰,崔洛起了壞心思,她眨了眨眼,追問道:“法子倒是有,只是.....不知師兄指的是誰?多大歲數?可是府上的小公子?”

沐白身子明顯一僵,他本就高大,弓着腰和崔洛說話時,從背後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他當然不能說太子不好學,這讓身為太子老師的他,顏面無存。

沐白見崔洛小模樣專注又嚴肅的看着他,登時開始猶豫不決,頓了頓,道:“咳咳.....是一個比你大不了幾歲的少年郎,身份高貴,天資算不得聰穎,但與顧長梅相比,應該要略勝一籌。小師弟啊.....你說用什麽法子能讓他......你懂的。”

崔洛表現的似懂非懂,“師兄的意思是,讓他轉性,開始苦讀?”

沐白面露欣慰,這小子可是贏過自己的人,果然夠聰明,他眸色放光:“對對,那你在顧長梅身上用的是什麽法子?我已經查清楚了,自從你去了晉江書院,顧長梅大有長進,你休要謙虛!”

崔洛:“........”她根本什麽都沒做,沐白想詐她?!真當她是十幾歲的純真少年了?

不過,事關朱明辰,崔洛沒有隐瞞,道:“也沒什麽,就是投其所好罷了。他如若心系旁物,那就任由他去就是了,等到他膩了,煩了,自然會回來讀書的。”

現如今局勢未定,沐白沒有那個時間浪費:“這要等到何時?”他看着崔洛的眼神變得不太友善了,直接懷疑崔洛又跟他扯謊。他甚至想将崔洛帶入宮,讓她去見見朱辰。這個歲數的少年才有共同的愛好和話題。

崔洛哪裏不知道他心裏的小九九,道:“用不了多久,少則十日,多則一月。前提是沐大人不要去制止他做他喜歡的事,不久他會想通的。”

朱明辰是急性子,從來就沒有專注一件事超過一月的。

這一點,崔洛非常清楚。

沐白正思量間,一雌雄難辨的聲音傳了過來:“呦!這不是老白和小白麽?”

這時,崔洛就見沐白的臉色當真愈發的白了。

來人是汪直!

崔洛一個側目,驀然之間,視野好像發生了變化,宛若蕭索初冬回到了四月桃花開的午後。

那滿目的粉色花瓣,耳邊魅惑人心的嗓音,還有那張可以算得上是絕代的臉........崔洛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就見汪直一身緋紅色廣袖束腰的長袍走了過來,如踏着晨曦而來。

崔洛:“..........”不得不說,她活了這麽多世了,汪直依舊是她見過的容色最為美豔的人,比男子的清俊要柔和了三分,又比女兒家的翹楚要風流了一些。她腦子裏甚至惋惜汪直是個不完整的男子!

“咳!”沐白不知何時已經站立如松,筆挺蕭然的面無表情。

崔洛驚訝于汪直竟然還記得她。

看着老冤家各個都是最初的樣子,崔洛的心情莫名古怪,也不知道她死後,這些人有沒有傷懷過。

好歹也一起喝過酒,鬥過嘴不是麽?

“汪廠公。”崔洛喚了一聲。

這時,中公一路小跑了過來:“幹爹!”

中公是汪直新收的幹兒子,難怪看着就與旁的小太監不太一樣。

汪直從中公手裏接過一方錦袍,桃花眼蕩悠悠的在崔洛和沐白身上掃來掃去,“老白啊,你拉着小白在這裏作甚?”

沐白本就看不慣汪直,因着‘老白’這個外號,他不知道記恨了汪直多久了。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小白’,沐白不知怎地,內心找到了一點平衡。

‘老白’起碼比‘小白’好聽一些。

崔洛很想離開,也不等沐白答話,抱拳道:“汪廠公,沐大人,我先回去了。您二位接着聊。”

崔洛一邁步,沐白也跟着離開,他要是再多看汪直一眼,都會嫌自己的眼睛不幹淨了。

因為汪直的相貌已經超越了正常男女的容色,這讓沐白內心更是排斥。

汪直只是低低了笑了兩聲:“呵呵......”他沒有理會沐白的無禮,因為沐白對他一向都是很無禮,卻是叫住了崔洛:“小白,你給雜家留下。”

崔洛步子一頓。

沐白也停住了腳步,他覺得自己的小師弟不能讓汪直給‘染指’了,誰知道汪直會在崔洛面前說些什麽的大逆不道的話,或是給她看一些不可描述的東西。

“汪公公!崔洛要跟我一道去見林老,沒什麽事,我們先走了。”沐白丢下一句,拉着崔洛就走。

大明的文人說起來很高雅,其實做出來的事并不怎麽雅致。

官員集會的酒樓或是雅集,也會出現朝廷命官‘罵街’的場景。故此,沐白直接拉着崔洛的胳膊就馬不停蹄的遠離了汪直,那架勢就跟火急火燎似的。

汪直依舊只是淡笑,他身邊的中公仰着頭望着他,問:“幹爹,您笑什麽?崔先生已經被沐大人給帶走了。”

汪直從懷裏掏出了一把銅邊的西洋小圓鏡,左右照了照,以防發髻被西北風給吹亂了,笑道:“中公啊,你覺得崔先生如何?”

中公點頭:“崔先生很有學問,人長的好看,也很和善,不像其他先生看不起咱們這些閹人。”

汪直複而将小圓鏡收好,“恩,你小子倒是有點眼光。不急,她遲早會再回來的。”

中公沒有聽懂汪直的話,但他對幹爹十分敬重信任,幹爹說崔先生會再回來,那她一定會回來。

從內書館回去的路上,沐白反複強調:“汪直不是好人,你今後離他遠些!”

崔洛懷疑沐白會一直在她背後唠叨個不停,違心的應下:“我聽大師兄的。”

不過,下一刻,崔洛才真正的吃了一驚。

只聞沐白又道:“小師弟啊,這一次是你繼兄說項,我才舉薦你來了內書館,你自己要好好把握機會。就連舉人功名的士子也沒你這等好命!切不可驕傲,知道麽?!”

是蕭翼幫她走的後門?

其實,崔洛還是懷疑蕭翼是重生的,但古月明明是朱啓的人,這又該怎麽解釋?

不行,她還得試探試探他!

作者有話要說: 汪直:老白!你休要在小白面前胡說八道!我怎麽是壞人了?我對你壞了?

沐白:!!!

蕭翼:靜靜的等着二弟來試探我.......快來試探,繼兄來之不拒!已經洗白白躺好。

沐白:誰也不能染指我小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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