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冷香丸
入夜, 顧長青從淨房裏出來。
長案上擺着一只三腳獸爐,裏面點着安神香, 只因為加了一味菊香在裏面, 旁人難以察覺罷了。
二十四載了,他好像很少能夠輕易入睡。
中衣上還沾了水漬, 映出了胸口健碩的紋理。從崔家一路快馬而回, 缰繩在寒風中凍結成冰。
他的思緒跟這遍天雪地的寒夜一樣,也凝固了。
明明一切都應該是他所猜測的那般, 他甚至已經可以篤定了!
汪直與顧長梅也是男子中的容色出衆的,讓人見而不忘的。但崔洛.....她不同。
躺在床榻上之後, 顧長青并沒有熄燈, 他望着頭頂的承塵注視了一會。突然察覺到哪裏不對勁, 猛然間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但回頭一思量-----他為何要急切的查明崔洛的身份?這一個多月來的胡亂揣測不是他這樣性子的人會做的事。
她是女兒身,亦或者真的是男子,那又怎樣?跟他并沒有直接的關系!大不了阻了她的仕途, 給她安排另一番女兒家該過的日子。總之,不會牽連到承恩伯府就成了。
可......怎就心境難安呢?
崔洛如果真是個男子, 那麽崔家與伯府依舊相安無事;但她要是個姑娘......他也可以趁早撇除危機。
但隐約之中,顧長青有點期待她是個姑娘,哪怕是日後要處理她造成的麻煩!
“崔洛.......你到底是誰?”他低低的自言了一句。
顧長青幾乎是徹夜未眠。次日一早, 他入宮找了汪直。
汪直這人見誰就笑,顧長青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知道他一切的秘密。故此,二人有些水火不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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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身上一股子花粉味道, 每次碰見顧長青,都是捏着鼻子,嫌棄道:“顧大人,你用什麽香料不好?偏偏挑菊香?你不嫌晦氣?!”那是祭祀死人的。
顧長青懶的跟他說這些,更不會跟他讨論香料。
不過,今日還真是沖着‘香’來的。
顧長青開門見山:“上一批高麗進貢的貢品中,是不是有一味冷香丸?汪廠公在今天落日之前,替我拿出來!”
汪直豔紅的唇抽搐,壓低了聲音:“顧大人,你跟雜家真是一點不客氣!私偷貢品可是死罪,你想害死雜家?”
他剛要翹起蘭花指,就被顧長青用刀柄抵了回去,顧長青沒有給他任何回旋的餘地:“汪廠公,你的死罪還少?不缺這一樁!”
汪直的把柄在顧長青手上,他只能任其拿捏。換言之,一顆冷香丸而已,整個東廠都在他一掌之中,他輕而易舉就能辦到。
只是,汪直這人最喜歡跟人玩游戲。顧長青直來直去,他卻是沒法子了,不情不願的應道:“好!顧大人在這裏等着,雜家這就想法子給你去取。”
一言畢,汪直那雙潋滟的桃花眼眯了起來,本要再次翹起蘭花指,一想到顧長青的繡春刀‘霸道’的豎在那裏,他想想又縮了回去,清了嗓子道:“顧大人,你這是鐵樹開花了?冷香丸可是百裏挑一的貢品,顧貴妃一直惦記着還沒輪到她呢。你打算送給心上人?”
心上人?
顧長青薄唇緊抿。
他何曾有過心上人!簡直是無稽之談!
顧長青冷眸凝視着汪直,握着繡春刀的手掌背面騰起了醒目的青筋。他已經不耐煩了。
汪直不過是開個玩笑,他不會放過調侃旁人的任何機會,但顧長青是個例外,他做老實狀:“行了,雜家不跟你廢話了,顧大人且在這裏等着,雜家一會就将東西取出來。”
貢品皆是登記在冊的,但汪直想要魚目混珠也并不難,就算是敗露了,随意找個人背鍋即可。
不出片刻,汪直如風一般的男子,悄然無聲的來到顧長青身後,他本想吓唬顧長青。卻不想顧長青耳力過人,頃刻間轉身奪了他手中的紫檀木方形錦盒。
汪直讪了讪:“顧大人,你當真沒趣兒。你那心上人如何看上你這塊木頭的?!也是難為那姑娘了。”
顧長青本就不想搭理他,離開之際,卻聞汪直在他背後道:“這冷香丸服用之後,膚散幽香,肌如嬰孩。不過這東西只有女子吃了才有用,對男子無效。”
顧長青大步而去,再也沒有逗留。他當然知道這東西對男子無效!
第二日,天際放晴,春雪有了消融的跡象。
崔老爺子讓人叫了崔洛過去,廳堂內還有一個人。
竟是顧長青又來了。
這才時隔一日,他難道還不死心?
崔洛心中不安,但面上卻笑道:“表哥!你前天突然離開,我還不知道你找我究竟何事呢?”
顧長青身上披着棕色狐裘的大氅,繡春刀隐入身後,他端坐在那裏,安靜到如同石雕。但這個人的存在無時不刻都讓人為之警惕。
顧長青對上崔洛的一雙含笑的眸子,道:“今日伯府設宴,我正好路過大興,順道帶你一并入京。長梅還念叨着你!”這個借口實在牽強,但顧長青急需知道真相,否則點了一整夜的安神香,他也無法入眠。
崔洛要是拒絕,就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她哪裏不知道顧長青還是在懷疑她。所以說,他下一步又會怎麽做?桃花村那邊暫時安全了,他打算如何試探她?
從崔府離開,崔洛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之際,馬車一陣輕晃,是顧長青也上來了。他撩開大氅落座之後,以手抵唇,悶咳了兩聲:“偶感風寒,不宜騎馬。”
這個借口同樣不合理。
顧長青怎會輕易染風寒?就算是的話,他還沒有虛弱到只能坐馬車的地步。
崔洛心中微微觸動,顧長青這回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吧。
她關心道:“近日鬧春寒,表哥要注意身子。”說着,她将懷裏的暖爐遞了過去:“這個給你。”
那暖爐外面套着一層金絲絨布的罩子,抱在懷裏非常暖和。顧長青沒有拒絕,平生第一次抱着一只大暖爐在懷裏,一路緘默。
崔洛肯定不會傻到等着他問話,她阖上了眼,靠着車壁開始假寐。
四周安靜到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初春的陽光還顯得有些清冷,透過厚實的簾子照了進來,光線不明。
顧長青這個時候才格外的打量起了崔洛。
從她光潔的額頭,如黛的雙眉,再到小巧且翹挺的瓊鼻,往下是粉白色的櫻唇,如三月桃花瓣的細嫩。他突然移開視線,目光落崔洛精致到了無可挑剔的下巴......視線最終落在她脖頸處時,那裏卻見包的嚴實的交領。他看不到半寸喉結。
是藏的太嚴,還是根本就沒有!
顧長青本可以直接伸手去試探,不管結果是什麽,他沒有必要像此刻這般猶豫不決。
他到底在等什麽?又在忌諱什麽?
三寸淺淡日光灑在崔洛臉上,給人娴靜溫和之感。
顧長青沉吟了一口氣,索性也閉上了雙眸,眼不見為淨。
馬車在伯府大門外停下,崔洛下車時的确發現承恩伯府高朋滿座,十分熱鬧。
顧長青是在前一刻才猛然驚醒。他竟然就這樣.......睡着了?!這怎麽可能?
顧長青下了馬車将火爐交還給崔洛,兩人隔得很近,他只能低垂着眼眸看着她:“長梅在後庭,你先去找他,我去見幾位大人,一會再過去。”
崔洛納罕了。
顧長青今天實在太客氣,他要忙什麽完全沒有必要跟她知會一聲。而且他今天是真的路過大興?算算他到崔家的時辰,他應該是大清早辰時之前就從承恩伯府出發了,他要是辦事的話,根本不會那麽早就去了崔家!
這人是故意的!
崔洛有些忐忑的去了後庭,很快就看到了顧長梅,他正趴在石桌上逗着一只不知名的鳥兒玩。
顧長梅本在興頭上,見崔洛來了,直接讓下人将鳥籠子提走了,歡喜的上前跟她打招呼:“崔洛,你總算是來了。我父親前日就讓下人去崔家送了帖子,你怎會今日才來?”
還有這回事?
此刻,崔洛更加篤定了顧長青已經盯上了她了!他是不是将帖子給截住了?
崔洛跟顧長梅說了一會話,又談及了裴子信。今年鬧了雪災,他本來是留在國子監的,後來不知怎的去了王宗耀家中過年。王大人看過他的文章,還大力褒獎他将來發跡指日可待。
顧長梅挑眉道:“子信他現在日夜耕讀,你猜是為了什麽?”
崔洛早就看出了裴子信時常跟着王宗耀往王家跑,是別有用心的。她見顧長梅興致勃勃,不想掃了他的興,裝作不知道,道:“為了考舉人呀,還能為什麽?”
顧長梅雙手一拍,恨不能站在石桌上大肆宣傳一番:“你只說對了一半!子信他.....看上王家小姐了!王小姐本來也瞧不上他的,子信這幾年越發長進,人也俊朗了不少,王小姐也有那個心思。不過這件事王家人還不知情,宗耀發話了,子信只有進了翰林院才有機會登門提親。”
崔洛一愣:“.........這倒是一樁好事,我相信子信可以考中的。”看來王宗耀還算開明,沒有看不起裴子信的出身。
二人正說着,一美婢端着托盤走了過來,那大漆托盤上擺着一只精致華貴的錦盒,美婢站定之後,恭敬道:“表少爺,大公子說您身子孱弱,讓奴婢給您送了一味大補藥過來。”
崔洛狐疑的打開了錦盒,随後一股子如百花齊放的幽香溢了出來,她唇角一勾。
原來這就是顧長青的用意。
冷香丸?以為她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麽?當年新帝也想試探她,賜了她一顆一模一樣的東西,不過後來是被汪直給吃了。
反正冷香丸對身子無害,崔洛借花獻佛,“長梅,你這陣子都瘦了,這大補丸還是你吃吧。我在家中補了一月之餘,當真不能再補了。”
顧長梅捏了捏自己的臉,帶着懷疑心态:“我真瘦了?”
崔洛點頭,将冷香丸遞了過去。
顧長梅也不客氣,又見這東西雪白剔透,看上去的确是好物,嘴裏還嘀咕了一聲:“我大哥實在小氣,這麽好的大補丸也不知道給我留一份。”
親眼看着顧長梅将冷香丸吞入腹中,崔洛笑的無比燦爛:“怎樣?味道如何?”
顧長梅根本就沒有嘗到滋味,那滑溜的丸子已經落入腹中,只有清涼的感覺傳遍四肢百骸,他頓了頓道:“是好東西,不知道大哥那裏還有沒有?有機會你也嘗嘗。”
冷香丸再好,崔洛也不可能吃的。
丫鬟去前廳禀報之後,顧長青即刻來了後庭。他對崔洛道:“你跟我過來!”語氣很嚴厲。
顧長梅插了話:“大哥,你叫崔洛有什麽事?我為何不能過去?”
顧長青沒有理會顧長梅,要不是他養大的嫡親弟弟,他估計會将顧長梅開膛剖腹了!
崔洛只能跟着顧長青去了一側的抱廈。她要是躲着他,更是不打自招了。
但緊張是免不了的,她又不是鐵打的人,一個人抵抗這一切,總會有心有餘悸的時候。
“把門關上!”顧長青背對着崔洛,吩咐道。
崔洛照辦,但随着門扇從裏合上的那一瞬,一股強大的冷風襲來。只見顧長青突然上前,将她抵到牆角。
顧長青一向很穩重,今日這個舉動超乎了崔洛的預料,而且這裏還是伯府,顧長梅就在外面不遠處。
當顧長青腰上的刀柄碰觸到崔洛小腹時,兩人都是微微一愣。
崔洛故作鎮靜,不言不語心計多。
顧長青蹙了眉毛,覺得崔洛的眼神有些熟悉。
這感覺又來了,那股隐約之中的沖動,不甚明顯,但想要靠近她的想法卻是無法忽略。就像今日在馬車上,崔洛在他身邊,他竟安心的睡了一個好覺。
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崔洛回京之後的這幾年,他時常會見到她,卻是不知不覺就開始關照她,将她視作弟弟,可她是跟顧長梅不一樣的。
到底是哪裏不一樣,顧長青也分不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顧長青萬年的鐵樹開了花,真的不好寫,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隐晦,寫了又删,删了又寫,終于發了。抱歉啦,親們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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