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晚上,過了八點多。
桑泱在心裏默念柏舟的話,八點多會發生什麽?
她心思轉了一圈,依然沒有任何頭緒。
裝飾禮堂的學生們在聊天,聲音不大,只能隐隐約約地傳過來一些,但并不能聽清內容。
說完剛剛的話,柏舟突然間連故地重游的歡喜也都消失了。
就像她那一瞬間冒出來的僥幸念頭一樣,從她睜開眼睛那一刻起,事情就徹底改變了。
她最初想的是只要阻止桑泱上那輛車就能避免悲劇,這很容易。
直到她看到跟她一起穿越回來的畫。
那幅畫像一顆懷疑與恐懼的種子,在她心上紮根發芽,讓她坐立難安。
她的腦海中甚至閃過一個讓她渾身冒冷汗的念頭。
會不會她什麽都改變不了,桑泱最終還是會出現在那輛車上,然後和一整車的人一起,遭受慘劇。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柏舟的手緊了一下,桑泱安撫地注視着她,将電話接起來。
她先是聽那邊說,然後笑了笑:“沒事。”
“對。”
“今天不去醫院了。”桑泱說着話,目光始終注視柏舟。
柏舟握着她的手,手指上移,移到了桑泱的手腕上,找到她的脈搏,感受她心跳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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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泱又說了幾句,神色和語氣始終很輕松。
等她挂了電話,柏舟問道:“是姜苑打來的嗎?”
桑泱道:“不是,是許頌意,我不在,我們科室忙不過來,借了她去打雜。”
“哦。”柏舟沒什麽感受地說道。
桑泱笑了起來:“作為感謝和補償,我答應請她吃飯。”
“哦。”柏舟還是沒什麽所謂,但是想了一會兒,她提議道,“那在家裏請她吃火鍋吧,我們自己煮火鍋吃,把姜苑也叫上。”
她只是随口一提,但桑泱卻顯出了些許驚訝。
“怎麽了?”柏舟問道。
“你以前可不會主動說要請姜苑來家裏吃飯。”
她這樣講,柏舟才意識到好像是這樣的,她和姜苑一見面就吵架,平時都是能不見就不見,根本不會主動說要一起吃飯。
但是那三年裏,姜苑幫了她很多忙,也關心了她很多。
“偶爾請她來一次。”柏舟只能含糊地說。
桑泱就沒再追問,只說:“那我明天見了她跟她說。”
大概是裝飾工作快要做完了,那幾個學生陡然松懈下來,嬉笑打鬧起來。
禮堂的門窗都關着 ,風都被擋在了外面,但是天窗上照入了一束溫暖的陽光,投映在地板上,那束光泛着金色的光芒,光裏飄動着微小的灰塵。
小禮堂變成了一個溫暖安靜的地方,安靜到連那幾個學生的奔跑和嬉笑都無法産生一絲一毫的影響。
柏舟握着桑泱的手腕,靜靜地說:“我想把那束光畫下來。”
那束光很特別,既穩定,又像是代表了某種生命力與希望,很好地安撫了柏舟心裏的恐慌。
桑泱順着她的目光,也看了會兒光,她沒有柏舟那樣纖細敏感,但也覺得這束光很治愈。
“那我們回家。”桑泱站了起來。
柏舟卻沒有動,她仰頭看着桑泱:“我不想動,我想在這裏再待一會兒。”
這裏是封閉的,沒有風,唯一的縫隙,照入的還是希望。這裏讓人感覺很安全。
柏舟現在像一只努力地把頭縮緊殼裏的蝸牛,想把時間熬過去,想把桑泱也藏在她的殼裏,然後把時間熬過去。
而事實上 ,除了熬,她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我們晚一點再走吧。”柏舟又說道。
桑泱只好坐回了原處,她有種無力感,可是對上柏舟柔軟的目光,無力感又會漸漸地消失,她說不出任何責備的話,只能陪着柏舟。
她們在這裏待了不知多久,期間柏舟接了幾個電話,有畫展策劃人打來的,也有一些合作得比較深的合作方來關心出了什麽事。
但每次挂了電話,柏舟都會告訴桑泱是朋友打來的。
“是幫我策劃畫展的朋友打來的。”
“是上次讓我畫她們家雜志插畫的朋友打來的。”
桑泱知道柏舟的這個習慣,對柏舟來說,只要是認識的人,都是朋友。家門口的保安和她打過幾次招呼,于是對她來說,也是朋友。
她第一次聽到柏舟提到朋友這個詞,是她們認識不久後。
從那天禮堂初見後,柏舟就經常來找她,她像是一點都不覺得這樣頻繁地找一個剛認識的人有什麽不妥。
每天都很高興地跑來,有時是問她有沒有時間去看她畫的畫,有時是想和她一起吃飯,有時只是随意地說些她遇見的開心的事。
但更多時候,她見不到桑泱,只能沮喪地離開。
她會給桑泱發短信告訴她,她來過了,往往是開心中透着喪氣的語氣:“我來找你啦,你不在,好吧,我等你半小時。”
“好吧,你沒回來,那我先走了,我要去畫畫了。明天我再來找你哦!”
有時候桑泱在忙碌的學習裏,在課程間,甚至有一回在導師的目光下,都忍不住笑。
她覺得很神奇,為什麽這個小孩可以天天這樣仿佛完全不知道疲憊地來找她,她甚至有些羨慕,難道這就是十六七歲的小孩的活力嗎。
最初一個月她們交流得并不多,因為柏舟對桑泱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
直到有一次,柏舟來見她時,臉上沒有笑容,甚至眼神還有些躲閃,不敢直視她。
桑泱覺得奇怪,便問:“怎麽了?”
柏舟毫不猶豫地把苦惱都說了出來:“我朋友說,我那天晚上跟在你身後像跟蹤狂,你不理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是變……”她把那個詞吞了回去,遲疑着換了一個溫和些的表達,“壞人。”
桑泱這才想起,她已經連着一個多星期讓這小孩空跑了。
“你真的覺得我是壞人嗎?”柏舟又問,神色是毫無掩飾的傷心。
她像是一個透明的人,心思全都寫在臉上,坦誠得不可思議,桑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我沒有這樣覺得。”桑泱說道,她确實沒有這樣想,她甚至覺得柏舟這樣柔軟的人,不被別人欺負就不錯了,哪裏當得了壞人。
柏舟立刻就高興了,她大松了口氣:“我也覺得你肯定不會這樣想,可是我朋友說得太篤定了。”
桑泱見她笑容明朗的模樣,突然心軟,找出了一張課表給她:“你以後再我空的時候來。”
柏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翻找她的書包,找出了一張自己的課表,和她交換,神色鄭重虔誠得讓桑泱想起在婚禮上交換戒指的新人。
桑泱為自己的這個聯想感到一絲不自在。
柏舟卻沒發覺,她小心地把桑泱的課表收起來,然後開心地說:“我要告訴我朋友她想錯了,這張課表就是證據。”
桑泱忍不住笑了笑。
後來她見了柏舟口中的朋友一次,是她的同學。
那次她有事去柏舟的畫室,那位同學正好在,正和另一個同學說,她約了平時很難見到的一位教授,要去請他指導一下她們的畫。
柏舟在邊上聽,也很感興趣,就提出她也想一起去。
桑泱明顯地看到兩個同學顯出為難的神色,但柏舟沒發現,她還興沖沖地提出了好幾個方案,最後是那位同學找了個借口,拒絕了她。
她也沒發現,信以為真,還真誠地說那下次我們再一起去。
桑泱覺得她這樣很容易吃虧,便将那幾個同學的心思剖析給她聽:“她們只是不想帶你一起去。”
又想到她那天一口一個我朋友,委婉地提醒她:“朋友是相互的,得別人也把你當朋友才是朋友。”
她記得柏舟當時露出了愕然的神色,随即便顯得十分失落,桑泱反思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直白了,正想安慰她。
柏舟十分滄桑地嘆了口氣:“還好莫奈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有莫奈陪我。”
桑泱覺得如果別人說這樣的話,她可能會覺得那個人很裝,但柏舟不會讓她有這樣的感覺,她甚至認為柏舟就是這樣的人。
她像是被關在某個只能畫畫的地方關了許多年,突然被放出來,讓她融入社會。她做得還不錯,讓自己和這個社會适應得很好,但許多時候又會顯出一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她有時候看不懂別人的臉色,在這個所有人都慎重衡量人際關系的年代,她把每個認識的人都當做朋友,也都真誠地對待她們。
她熱愛畫畫,每天都做許多練習,幾乎每件衣服上都沾了顏料,有些已經洗淡了,有的是新沾上去。
她畫出一幅滿意的畫能高興很久,會跑來開心地展示給她看,完全不嫌煩地向她仔細講述她的構思。
托她的福,從小就沒什麽藝術細胞的桑泱已經能詳細地說出繪畫的各大藝術流派,歐洲繪畫史,還有許多知名畫家的生平事跡。
連他們院的教授都認識柏舟了,有一次她聽到有位教授,笑眯眯地問坐在臺階上等她的柏舟:“小朋友,你又畫了什麽好看的畫要給姐姐看啊?”
于是看着眼前這個慶幸還有莫奈當她的好朋友的小孩,桑泱不由問:“那我是你的好朋友嗎?”
問完她就後悔了,因為柏舟的心思淺顯得很,她對她是什麽樣的感情,她一直都很清楚。
果然柏舟聽完她的話,臉驟然間紅成了一個大番茄,目光也閃爍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好半天才裝作随意的樣子,說:“啊,你不能算好朋友吧,我覺得你和朋友還是有一定區別的。”
柏舟還在看那束光,不過太陽偏轉後,那道光不再是從上往下直射,也沒那麽清晰了。
桑泱想到這些許多年前發生的事。
她的記性其實不是特別好,但是和柏舟間的事,她總是記得很牢,許多經年的往事,她甚至連時光中柏舟細微的表情都記得很清楚。
她現在已經比十六七歲時稍微警惕了一些,沒那麽輕信了,至少別人再随便找借口敷衍她時,她能看出一點了。
但是喜歡把認識的人統稱為朋友的習慣沒有改,真誠對待每一個與她接觸的人的習慣也沒有改。
桑泱有時候會擔心她會被人欺負,有時候又覺得,她的小舟就是這樣的。
突然小禮堂的門開了,那門應該有些年頭了,發出吱呀的聲音。
禮堂裏的人都朝着門口望過去,門口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他的影子長長地倒映在地板上,他站在門口環視了一圈。
桑泱正要起身,忽然發現柏舟的臉色變了,她望着門邊那個人唇角緊緊地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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