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回顧這一天,平靜又尋常。

太陽在固定的時間升起、降落,馬路上的車輛行駛在自己的車道上,樹葉因秋風墜落,在地上積起厚厚的落葉。

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軌跡上,毫無偏差。

似乎除了柏舟,全世界都在安定有序地運行着。

而柏舟的反常也終止于夜晚八點十五分。

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聽不見外邊的風聲,但卻可以看到路燈下院子裏被卷得飛起來枯葉。

柏舟和桑泱一起坐在墨綠色的沙發裏。

這間畫室完全是柏舟的風格。

她主攻油畫,喜歡印象派,審美偏向西式,個人風格很鮮明。

于是到她家裏來的朋友參觀了她的畫室以後,都會感嘆裝修的風格獨特但又不會讓人覺得獵奇,完美地和柏舟融為一體,然後認定,這一定是柏舟自己設計的。

但事實上,這間畫室是桑泱的手筆。

當初裝修房子的時候,柏舟很擔憂會在裝修風格上和桑泱産生分歧。

因為桑泱的審美偏向中式,她的父親是語文老師,母親是出版社主編,相對于藝術,她接受的文學熏陶要更多些,和柏舟是完全不同的偏好。

柏舟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向她承諾:“如果我們有不一樣的意見,我不和你吵架,我聽你的。”

“不至于那麽慘烈吧,我覺得我們還是可以達成一致意見的。”桑泱笑着說。

柏舟卻不樂觀,不過其實也沒什麽,畢竟是她們的家,不管最後是什麽樣的,只要有她有桑泱,她都會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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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桑泱卻非常樂觀,她想了會兒,說:“不然你把你畫室那部分的裝潢交給我,我肯定可以給你一個讓你滿意的工作區域。”

柏舟将信将疑,但她覺得很有意思,就答應了。

之後桑泱把工作外的所有時間都用在設計畫室的裝修上,和裝修公司反複地溝通了許多遍,幾乎每天都會去看進度,判斷和她預想中的樣子有沒有偏差,有的話及時調整回來。

柏舟的期待值越來越高,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畫室最終的樣子。

等到那一天終于到來,她推開門,看到整個房間的模樣時,那些期待就像變成了煙花在眼前五彩缤紛地綻放,絢爛無比。

桑泱說得一點也沒錯,整間畫室完完全全就是她理想中的模樣。

“你怎麽做到的?”柏舟又驚喜又好奇。

桑泱想了一會兒:“可能是因為你畫的每一幅滿意的作品都會拿來給我看。”

看了好幾年,當然知道了柏舟的審美偏向。

現在,她們就待在這間桑泱為柏舟準備的畫室裏。

高度的緊張之後,柏舟感覺到一種近似虛脫的疲憊,她枕着桑泱的腿側躺下來。

桑泱在看窗外,看樹葉打旋,看冷白的路燈下居然有一只飛蛾在寒風中繞着路燈轉。

柏舟閉着眼睛,她找到桑泱的手,放到嘴邊親吻。

身體和精神都徹底地放松了下來,她現在的心情就像飄浮在雲端,輕快得很。

桑泱的指尖在她的唇上,柏舟的眼睛閉着。

指腹輕輕壓着她的下唇,緩緩地撫摸,柏舟的唇色較淺,是很漂亮的粉色,下唇柔軟,指尖緩緩地順着唇縫往裏,碰到柏舟輕合的牙齒。

柏舟睜開了眼睛,她微微張唇,咬住了桑泱的指尖,柔軟濕潤的舌尖在指腹上似有若無地劃過,柏舟的眼睛裏溢滿了笑意。

“現在好了?”桑泱問道。

柏舟點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

因為無事發生,便顯得她這一整日的緊張都很莫名其妙,也許還讓她看起來很可笑。

可柏舟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桑泱不會笑話她,何況,只要桑泱好好的,別的也沒什麽要緊的。

真像一個夢,這一整天像個光怪陸離的夢。

而上一個時空發生的事,在塵埃落定,重歸寧靜後,也像一個遙遠虛假的夢。

只有這一刻是真切踏實的。

柏舟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桑泱沒有再問柏舟究竟發生了事,為什麽突然那樣緊張憂慮,突然又平靜下來,這中間明明什麽事都沒發生。

但桑泱又肯定,一定還有隐情,因為柏舟不是一驚一乍的性子,能讓她這樣情緒大起大落,一定是非常嚴重甚至可怕的事。

但桑泱不打算現在問,因為柏舟心情很好,她的笑容那麽輕快,不像白天時的沉重。

桑泱不想破壞柏舟的好心情,她決定明天空下來的時候再和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柏舟翻了個身,平躺在沙發上,依然枕着桑泱的腿,燈光有些微刺眼,她用手捂住了眼睛,然後将手指分開一些,透過指縫看桑泱。

“我覺得我和陸清一樣,我也既有追求,又有寄托。”

“嗯。”桑泱點了點頭,語調微微地上揚。

她明白柏舟的追求指的是什麽,她的寄托又是什麽。

“我也是。”桑泱又說。

她們都是很幸運的人。

柏舟忍不住設想明天要怎麽過,後頭要怎麽過,未來的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都值得期盼。

她明明在深秋冷風吹拂夜晚,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卻都像被強烈的陽光照耀那般,充滿了希望。

“你要不要繼續畫那束光?”桑泱問道。

“要!”柏舟馬上站起來,走到畫架前。

桑泱也跟着她,站在了她身邊,看着她作畫。

柏舟現在心情好,看什麽都是金燦燦的。

拿起畫筆,她回憶起那束光、那個空間,她感受到一種異樣的祥和寧靜,祥和到近乎聖潔。柏舟的腦海裏有了一個新的構思,她在畫紙上比劃了一下構圖,正要落筆。

小茶幾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振動的聲音本來很微弱,但畫室裏沒有別的動靜,于是這點微弱的聲音也格外明顯。

她們動作一致地看了過去,屏幕亮起來,應該是進了一條消息。

那是桑泱的手機。

柏舟怔了一下:“要看看嗎?”

桑泱也和她一樣,有些遲疑地說:“應該……只是垃圾短信吧。”

工作上有要緊事的話,醫院都會打電話給她。

她們兩個看向對方,一致決定不管它,重新把注意力轉回到畫上。

結果還沒兩秒,柏舟的手機響了。

拿着畫筆的手一頓,柏舟産生一種今天是沒法安心畫畫了的預感。

鈴聲還在锲而不舍地響。

桑泱看着柏舟皺得緊緊的眉峰笑了笑,推了推她:“去接起來。”

柏舟想等它自己停,可是打電話的人顯然很有耐心,怎麽都不挂。

她只能不情不願地走過去,看了眼屏幕,顯示着畫展策劃人的名字。

柏舟已經把畫展忘到腦後了,這時看到策劃人打電話來,也沒什麽動容,只覺得他很讨厭。

“柏老師,你在忙嗎?”策劃人的聲音相當輕快,可見今天柏舟缺席也沒造成大的影響。

柏舟低氣壓地發出一聲:“嗯。”

她不高興得這麽表面,引得桑泱抿唇輕笑。

策劃人卻一點也沒發覺,興致勃勃道:“柏老師,我在你家附近了,你能出來一下嗎,我把粉絲送的禮物給你帶過來了。”

柏舟一點也不想去,她只想和桑泱一起,待着這個小小的,舒适的畫室裏,可是他來都來了。

“五分鐘後到你小區門口。”他又補了一句。

“好吧,知道了。”柏舟沒精打采地說,然後挂掉了電話。

桑泱走到她身邊,柏舟看向她尋找安慰,口中抱怨道:“他好煩,怎麽會有這麽煩的人。”

人家明明是好意來給她送東西的。

桑泱順着她道:“真是的,怎麽可以這個時候來……要我陪你去嗎?”

外面還挺冷的,柏舟道:“不用,我自己去,一下就回來了。”

從家裏到小區門口走過去差不多五分鐘,柏舟雖然說着好煩,但也怕去慢了讓人等,很快就換了鞋出門。

外面真的很冷。

柏舟想起天氣預報似乎說過,這幾天冷空氣來襲。

也許明天就入冬了。她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想着。

路燈把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她走得很快,從一個路燈下到另一個路燈下。

她回頭看一眼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雲層很厚很厚。

走到門口,策劃人已經等在那裏了,看到她,推開車門下來,手裏抱着幾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子,全都塞到了柏舟手裏,口中說着:“柏舟老師,明天你可一定要到!”

柏舟“嗯嗯”地答應:“好的好的。”

又沖他揮揮手,示意他快走。

他們接觸了幾個月,策劃人哪能不知道她的性格,笑着說了再見。

柏舟抱着禮物盒子正要回去,看到路邊那家燒鵝店門口排了幾個人。這家燒鵝很好吃,她和桑泱都喜歡。

她們晚飯都沒吃多少,過會兒也許會餓。

柏舟走了過去,決定帶一份燒鵝回家,晚點煮面吃。

店員的動作很麻利,很快就輪到柏舟。

往回走時,柏舟又想起那句既有追求,也有寄托。

桑泱是她的寄托,桑泱很厲害,她身上有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讓柏舟感到安全感到安心,讓柏舟覺得,不管前方怎麽樣,都沒關系,因為桑泱會始終在她身邊支持她,不管怎麽樣,她都會陪着她。

可是柏舟又很清楚,桑泱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她也有很脆弱的時候。

柏舟永遠記得那一天,桑泱在她面前失聲痛哭,反複地說着那一句:“我沒有救下他,對不起、對不起……”

那是她第一次遭遇手術失敗,她的病人在手術臺上停止了呼吸。

每個醫生都會遇到這樣無能為力的事,因為醫生只能治病,而不能起死回生。

可是桑泱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她會自責。

每當有病人放棄治療的希望離開醫院,有病人最終還是沒能跑過死神,桑泱都會很難過,那是她最需要柏舟的時候。

柏舟決定以後還要做得更好。

她打開家門,一邊換鞋,一邊說:“我回來了。”

桑泱沒有回答。

柏舟怔了一下,她把東西都堆在玄關的櫃子上,快步走到畫室,畫室的燈開着,桑泱不在。

“我回來了!”柏舟又喊了一遍,依然沒人,她跑上樓,桑泱也不在。

整棟房子都沒有桑泱的蹤影。

桑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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