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柏舟畫過很多畫,她滿意的作品,桑泱都看過,因為柏舟在畫完的第一時間就會想捧到她面前,和她分享創作出好作品的愉悅。
家裏的畫擺得到處都是,多到不得不拿紙箱裝起來。
柏舟在畫室裏又有個丢三落四的毛病,如果沒有桑泱時常替她整理着,畫室恐怕早就畫材畫紙丢滿地無處落腳了。
她的畫室,桑泱一向是随便進的,她的作品更是從不藏着,桑泱想看就看,想碰就碰,她從不介意。
正因如此,這幅她極度着緊,不許碰的畫,才會讓桑泱印象深刻。
她将畫框從櫃子裏拿出來,先是站着将整幅畫端詳了一遍,沒看出什麽奇特的地方,只能瞧出一些遮掩得很好的稚嫩。
是小舟小時候的作品,多半是學習畫畫不久,像大部分孩子會掩飾自己的稚嫩,喜歡模仿大人的模樣一般,小舟在畫畫時也有這樣的孩子氣,她看過許多她剛學畫的作品,無一不在掩飾她筆法上的稚嫩,學習着名家的筆觸,強裝出娴熟自在的筆法。
其實就像海邊細沙堆砌成的沙堡,只有個骨架,連桑泱這樣沒有系統學習過繪畫鑒賞的人,都看得出來。
可她卻覺得這樣“裝腔作勢”的小舟也格外的可愛。
她拿着這幅畫,容色間漫上了幾分懷念,這點懷念還未在她心裏鋪平,便又猛然意識到這個人已經不在了,于是剛醞釀出來的那點溫情便又變成了鋒利的冰錐,反紮向自己。
桑泱深吸了口氣,竭力地平靜下來,不去想其他,只看這幅畫。
最後仍是一無所獲。
這是一幅很普通的畫,風格已經窺見些柏舟後來的成熟作品的雛形,題材是宇宙,用色偏向絢麗,沒有任何古怪。
可如果真的只是一幅平常的畫,小舟為什麽不許她碰?
桑泱将垂下的一縷發絲撩到耳後,往房間正中走了幾步,走到燈光更為明亮的地方。
她反複地觀察這幅畫,試圖從畫的內容裏找到些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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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黑洞,都是很寬泛的概念,能找到很多隐喻,但是都沒什麽能支撐的證明。
最讓桑泱在意的是畫中占幅很大的黑洞,黑洞的顏色很深,像是能吸收一切的光。
桑泱盯着它,她擡手碰了碰,是顏料幹燥後有些微堅硬的質地。
她在這幅畫前站了一整夜,直到外頭天光大亮,玻璃窗上蒙上一層淺淺的水汽,室內的燈光被外頭照進來的自然光所隐沒。
桑泱的身子因長時間的站立而有些僵硬,小腿也酸疼了起來,她無意識地走到沙發邊坐下,目光依然在那幅畫上,聯系起那一天柏舟一整天的反常。
小舟一整天都很緊張,不讓她離開她的視線,到晚上,她越來越不安,焦躁到連畫筆都抓不穩,需要她抱着她親吻她安撫她 ,才能稍微好一些。
她的身子在顫抖,她靠在她的肩上,将她抱得很緊,她喊她的名字,又長久地靜默。
直到八點十五分,那個時間點就像一把刀斬斷了柏舟的緊張焦躁,她一下子就好了,雖然還有些激動,但情緒平緩下來,恢複了她平時的樣子。
桑泱回憶着,柏舟的每一個表情變化都像是刻在她的心上一般清晰。
她發現了,那一天真正古怪的地方就在于,什麽都沒發生。
什麽都沒發生,小舟便很焦慮,很緊張,什麽都沒發生,她又放松下來。就仿佛危險都在無形之中,而熬過了那個時間點,危險便過去了。
她盯着黑洞,心裏隐隐地似乎抓到了些什麽,似乎找到了這兩者間的聯系,但又仿佛始終隔着一層模糊的霧,說不上來。
桑泱想得入神,甚至有幾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執迷與瘋魔,突然,客廳傳來嗒嗒的腳步聲。
桑泱轉頭,就看到豌豆跑了進來,她的目光還有些迷離,仍舊沉浸在方才的思緒中。
豌豆走到她面前,朝着她叫了一聲,桑泱才發現天亮了,外頭太陽也出來了,照在草坪上,照進窗子裏。
桑泱一夜沒睡,思維有些遲鈍。
得喂豌豆了。她這樣想着,撐着扶手站起來,卻覺一陣天旋地轉,她頓時失了力,跌坐回去,擡眼,就看到畫架上那幅畫。
一陣劇烈的悲痛猛然間襲上心頭,像飓風一般肆虐,侵入到她的每一分骨髓。
她想這些還有意義嗎?小舟已經不在了,她即便想明白,又有什麽用。
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氣,桑泱全身都癱軟下來,連坐着都覺得勉強。
豌豆湊上前,舔了舔她的手背。
桑泱擡手摸它,柔軟的皮毛在她手心劃過,她卻只覺得悲傷。
過了好一會兒,桑泱才緩過來些。
“我們去吃飯。”她低聲對豌豆說道,聲音啞得厲害。
豌豆貼着她的腿走,這是它害怕的表現,于是桑泱喂完它,又抱着它揉了好久,好好地安撫它。
豌豆低頭,大口地吃狗糧。
桑泱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是因為小舟喜歡,她們才會帶着這只小狗回家。
因為小舟那段時間心血來潮覺得豌豆的綠色綠很漂亮,她們才會給小狗取名叫豌豆。
于是又是一陣透不過氣的難受。
生活裏許許多多的細節都帶着柏舟的痕跡,讓桑泱每分每秒都陷在對柏舟的想念中,絲毫逃脫不得。
她站起身,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麽。
這幾個月,她經常陷入這樣不知該做什麽的境地裏,工作時還好,一件件事都是按部就班的,只要去完成就可以了,可一旦閑下來,她便會站在原地,不知不覺地出神。
門鈴突然響了。
桑泱稍微地回了回神,走過去看監控,是姜苑站在外邊。
桑泱開了門。
姜苑穿着米色的風衣,提着一籃水果,站在門外,看到門打開,她微微退了半步,見到桑泱,她笑了笑,擡起手裏的果籃給她看到:“代表大家來看看你。”
桑泱也跟着笑了一下,側身讓姜苑進來,在鞋櫃處蹲下身,拿出一雙新的拖鞋,放在姜苑腳邊。
姜苑換了鞋,她先是有些拘謹地環視了一圈裏邊,然後回頭,看向桑泱,問:“你還好嗎?”
桑泱垂下眼眸,緩緩地點了下頭,然後又說:“裏邊坐一下吧。”
家裏有些日子沒收拾了,但也不髒,姜苑在沙發上坐下,桑泱去端水了。
“飲料,水,你要什麽,自己選,不用客氣。”桑泱在她對面坐下。
姜苑随手拿了罐飲料,沒好氣道:“我跟你客氣什麽。”又将桑泱的臉色細看了一遍,想說什麽,又覺不好開口,但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多長時間沒好好睡一覺了?你看看你的氣色?你這樣去上班,病人都不放心讓你看病,你自己就是病入膏肓的樣子。”
桑泱端起水杯,修長的指尖在光滑的陶瓷杯壁上緩慢地摩挲。
“過兩天就好了。”她緩緩地說,目光只在姜苑身上停留了短暫的片刻,便移開了。
因為她發覺,看到姜苑的那一瞬,她想的是,小舟要是知道姜苑來家裏了,肯定會和她拌嘴,她們兩個肯定又像兩個小孩似的吵個沒完。
然後小舟呢多半吵不過姜苑的,會慢吞吞地到她邊上來,拉着她的手,向她求援。
姜苑不知道桑泱想的是什麽,她只是覺得說什麽都很無力,失去愛人的痛苦,哪裏是外人随便安慰幾句就能消減的。
但總不能就這樣幹坐着,她絞盡腦汁地想了一圈,才問:“庭審怎麽樣?什麽時候出判決?”
“休庭了。”桑泱說道,她站起來,問,“要不要吃點水果?”
她說着不等姜苑回答便朝着廚房去,邊走邊說:“我去給你削點水果。”
一進入廚房,走到姜苑看不見的地方,桑泱便靠着牆壁彎下了身,心口沉悶得像是被狠狠擠壓,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滿腦子都是柏舟或是微笑或是委屈或是和姜苑吵架吵贏後得意的表情。
心痛因為這些生活的過往更為劇烈。桑泱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直起身,拿了水果切盤,她幾次差點切到手,好不容易才将果盤放滿。
她端着盤子出去,卻看到姜苑不在客廳裏。
“姜苑。”她叫了聲,便聽畫室裏傳出聲音:“我在這兒。”
桑泱把果盤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走了過去。
姜苑站在畫架前看那幅畫。
桑泱的心沒來由地一緊,她勉強笑了笑,問:“這畫怎麽了?”
姜苑的目光仍緊緊黏着那幅畫,語氣裏卻有幾分疑惑:“這畫是柏舟小時候畫的吧?我有個朋友很喜歡柏舟的畫,去了她的畫展,特意把這幅畫拍下來給我看,說從這幅她小時候的作品裏,就能看出她在繪畫方面的天分極高。”
姜苑一面說,一面細細地又看了一遍,笑了笑:“我沒藝術細胞,我看不出來。”
她說得随意,桑泱卻發覺了其中的一處異樣,她飛快問道:“你說,這幅畫在畫展上?”
姜苑“啊”了一聲,聲音弱了下去:“怎麽了?”
桑泱緩緩地搖了搖頭,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同姜苑說道:“我就不招待你了,我們周一醫院見。”
“啊?”姜苑還沒反應過來,便見桑泱神色嚴肅,她立即意識到是出了什麽嚴重的事,也不再停留,朝着門口去。
到了門口,姜苑仍是有些不放心,又說了一遍:“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記得跟我說。”
桑泱簡短道:“好。”
姜苑一走,桑泱就去了儲物室把畫都搬了出來。
畫展上的畫都收了回來,用白布袋嚴謹地包好,放進紙箱裏,還做了幹燥處理。
桑泱把紙箱一個一個地打開,将裏邊的畫都從布袋裏拿出來。
她一幅一幅地找,将那幾個紙箱都拆開了,直找最後一箱,才在倒數第二幅找到了那幅。
那幅一模一樣的宇宙圖。
桑泱小心地将那幅拿出來,拿到眼前,她目光飛快地掃視一圈,站起身,走去畫室。
畫室的畫架上擺放的那幅畫,和她手裏的一模一樣。
桑泱的手微微發顫,她走到畫架前,将手裏的這幅放到畫架邊上,将它和畫架上那幅放在一起比對。
一模一樣,連最細微的差別都沒有,像得像是鏡子裏外的兩幅。
哪怕再高明的模仿者,都模仿不出兩幅這麽像的畫。
一股詭異感蔓延開來,桑泱抓着畫框的手用力得指尖發白,她聯系起昨夜想了一晚上的事,腦海中那個猜測越來越清晰。
為什麽明明什麽都沒發生,小舟卻那麽緊張,為什麽什麽都沒發生,只是到了某個時間點,小舟就放松下來。
畫裏的黑洞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有兩幅一模一樣的畫。
桑泱的心跳越來越快,明明是有幾分詭異恐怖的事,但她非但不害怕,甚至讓那顆死了四個月的心,隐隐有了複蘇的跡象。
她再度比對了兩幅畫,仍是一模一樣,桑泱把手裏的畫框拆了下來,将裏頭的畫取出來,正反面都細致地觀察過,又将畫框的邊邊角角都查看過一遍,沒什麽端倪。
她把這部分放到一邊,将畫架上那幅取下,按剛才的方式将畫框拆開,取出裏邊的畫,剛一翻到背面,桑泱只覺得那跳動劇烈的心仿佛猛然間靜止了。
她看到了上面的字,是柏舟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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