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一個時空。

2017年11月29日,是柏舟舉行第一次個人畫展的日子。

柏舟從小就想當個優秀的畫家,個人畫展的舉辦對她夢想的實現是很重要的一步,她每天都很緊張很焦慮。

桑泱為了讓她放松一些,定下了下周去旅行的計劃,并且每天晚上跟她讨論旅程怎麽安排,在哪裏住宿,去哪條小巷找飽受贊譽的當地美食,哪裏的風景很好看可以拍張照。

柏舟雖然是個審美相當超前的文藝工作者,但她拍照的技術也真是相當的一言難盡。

不過可能是叛逆作祟,越不擅長做什麽,就越喜歡做什麽,柏舟對拍照的熱情一直很高,家裏的架子上擺滿了她買的相機和鏡頭。

“我們站在那片牆中間,從那個角度拍肯定很好看。”柏舟興致勃勃地講。

桑泱認真地聽,偶爾還會搭上幾句,有時是誇她,有時會說“不行吧,我覺得這樣拍不好看”,然後柏舟就會着急地說“一定好看,不信我到時候拍給你看”。

“這樣子嗎?那我等着看。”桑泱總會适時示弱,顯出被說服的樣子來,滿足柏舟那小小的好勝心。

柏舟于是便眉開眼笑地高興,還會和桑泱說那家甜品店。

明明沒有去過,明明只是看過圖片,可也許是說得多,那家店就像是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幾乎和拍照一起,成為她們睡前的必談話題。

桑泱會專注地聽着,然後确定柏舟的焦慮緩解,沒那麽緊繃了,才會在柏舟有些困倦地蹭過來時吻她的眼睛,她們互道晚安入睡。

那天早上,桑泱再一次問道:“确定不要陪你嗎?”

柏舟緊張了好幾個月,臨到畫展正式開幕這一天,她反倒平靜了下來:“我可以的,你也要好好上班。”

桑泱想了想,見柏舟确實打定主意了,才笑了笑,說:“好。”

陽光照在秋日的小院裏,半黃半綠的草坪撒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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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泱為她整理領口,就像是一個送愛人出征的妻子,吻了吻她的唇角:“祝我的小畫家畫展成功。”

柏舟點頭:“一定會成功的!”

她說完想起什麽,有些高興地拉住桑泱的手:“我已經訂好餐廳啦,等下午結束,我就去接你,我們去慶功。”

“嗯。”桑泱答應。

她們在門口分開,柏舟去取車,桑泱走另一個方向,許頌意在小區門外等她。

天氣好得令人驚嘆,柏舟的心情也輕快得像天空中那一縷縷飄逸的雲。

她走到車邊,回頭望了眼,望到桑泱逐漸走遠的背影。

桑泱的背影很漂亮,她的體型十分優美,脊背永遠是直,修長的頸猶如天鵝。有時候柏舟會覺得桑泱像是竹子,也許是在傳統文人家庭長大,桑泱的性格裏有一部分十分溫潤。

但許多時候,柏舟又覺得用竹子這樣過于堅毅的物體比喻桑泱并不合适,并不是說桑泱不堅韌,而是,她太溫柔了。

她的身體是柔軟的,她的眼神像流動的水,寬闊而輕柔,仿佛能包容柏舟的一切,她其實不常笑,可她一旦見到她,便總會有一抹寵溺的笑意挂在唇畔。

柏舟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泱泱!”

桑泱的步子慢下來,她回頭,柏舟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沖她使勁地揮了揮手。

桑泱莞爾,像是覺得柏舟這樣子傻乎乎的,她笑着搖了搖頭,也擡了下手。

她們就這樣分別。

這一天,柏舟果真過得很順利。

前期準備做得極為充分,畫展上的流程都在計劃之中,沒有出錯。

對柏舟來說,最難的事,大概就是和人打交道了,但這一天她和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說話,全部都順順利利的。

直到下午五點,柏舟接到桑泱的電話,醫院臨時出了些事,她必須要加班。

“對不起小舟。”桑泱歉然道,“姐姐下次補償你好嗎?”

柏舟當然很失落,但她知道桑泱的工作就是經常會有這樣的突發事件的。

“沒關系,你專心工作吧,不用擔心我,剛好策劃那邊也要開慶功會,我和他們一起,會玩得很熱鬧的。你要記得吃飯,再忙都不要餓肚子。”

桑泱那邊有人在着急地叫着“桑醫生”,她匆匆答應一聲,便挂了電話。

慶功會的地點是一早就訂好的,柏舟跟他們一起去玩。都是年輕人,自然是怎麽瘋怎麽來,這一晚上确實如柏舟說的那樣,玩得相當熱鬧。

七點四十幾分時,桑泱總算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零碎的事,桑泱找了正好在他們科室幫忙的許頌意,請她幫忙善個後。

許頌意擡手看了眼表,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回頭請柏小舟給我簽個名行不行?我有一朋友特別喜歡她的畫。”

“沒問題。”桑泱趕時間,見她答應了,匆匆換下白大褂,便朝外走。

醫院門口堵得厲害,出租車完全開不進來。

桑泱有些焦急地站在夜色裏,她打開地圖查了一下,發現這裏到柏舟開慶功會的地方不遠,公交車也只需要十幾分鐘。

又恰好,那輛公車停在了站臺上。

桑泱沒再多想,忙小跑過去,上了車。

公交車有獨立的公交車道,堵得不那麽厲害,很快就暢通地開了出去。

車上人不算多,一眼望去,座位空了不少。桑泱走到最後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她先拿出手機,給柏舟發了信息。

“我加完班了,現在過來,你們在哪個包間?”

她捏着手機,輕輕舒了口氣,心裏有種輕快又慶幸的放松,還好能趕上。

不管怎麽說,這樣特別的日子,她還是希望她可以在小舟身邊的。

柏舟幾乎秒回。

“我現在就下樓等你!”

火急火燎的,桑泱光是想象,都想得出柏舟在打下這行字時有多開心,也許是收到她的信息,她就跑出來了,一邊走一邊飛快地在手機的打字。

桑泱被柏舟感染了,也急于想見到她。

她突然湧起一陣遺憾,可惜太倉促了,時間寬裕的話,至少應該帶一束花給小舟的。

公交車正駛到一個路口,路口亮着綠燈,司機踩下了油門。

“師傅,天黑,您開得慢……”有個乘客是謹慎性子,她見車速過快,提醒了一句,然而話都沒說完,便化作了一聲尖叫。

公交車撞在了前方一輛私家車上,而災難并未就此結束,側面一輛貨車急速駛來。

那晚,柏舟沒有等到桑泱,只等到一個交警打來的電話。

四個月後,她接到母校的邀請,邀請她作為優秀校友,給那屆大一的學弟學妹們開一個關于如何在美術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的小講座。

她本來是要拒絕的,她連如何讓自己的人生繼續下去,都感到萬分艱難,又何談去教別人。

但最後她還是答應了,因為聯系她的是她以前的輔導員,不知道桑泱已經不在,笑着問候道:“桑泱有空也可以一起來嘛,你們畢業後沒回來過吧?這裏到處都是你們在一起的痕跡,趁這個機會故地重游,不是挺好嗎?”

柏舟就被說服了,她在某一天,獨自回了母校。

不過,她還是拒絕了講座的邀請,她知道自己的狀态勝任不了這份工作。

她只是去故地重游,去看看她和桑泱一起去過的地方。

四個月,正是人們開始遺忘那個過世的人的時候。

柏舟卻每天都很想她,甚至一天比一天想,她一走進校門,就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面對這一切。

她幾乎想調頭就走,可最後她還是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進去。

記憶變得格外地清晰,過往甜蜜歷歷在目,此刻卻全化成了紮向她心口的刀。

她走到塗鴉牆前,看到那段自己七年前留下的文字。

“如果七年後,我們還在一起,我會回到這裏,我永遠都不會和她分開。2011年3月21日。”

其實已經忘了。

畢竟都過了七年,畢竟這些年她們都過得很好,怎麽會記得這七年前因一次小小矛盾後寫下的賭氣般的話語。

如果不是這次湊巧看到了,這段文字大概就停留在了七年前。

柏舟拿出筆,筆尖觸到牆時,她的手顫抖得幾乎寫不下字,可她的神色又是那樣冷靜,冷靜得透出一股麻木。

她深吸了口氣,左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右手手腕,接着把筆對準牆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寫。

“我們還在一起,且永遠不會分開。2018年3月21日。”

---

第二個時空。

桑泱畫下句號。

“我們還在一起,且永遠不會分開。2018年3月21日。”

牆面上留下了桑泱的字跡,與另一個時空的柏舟在同年同月同日心有靈犀地寫下了相同的話。

她們隔着時空,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凝視相同的話語。

桑泱擡手撫摸最上方的那一行字,這麽多年,字跡淡了許多,她輕輕撫摸着,牆壁冰涼的,有凹凸不平的顆粒,蹭在指腹有些粗糙。

她感到一陣透不過氣來的疼悶,挨着牆,彎下腰,調整着自己的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那一陣像是把心髒用利刃切開來的痛意才算緩過氣,她站直身,有人打了電話來。

她接了起來,等着那邊說完,答道:“我過來了。”

今天是那起持刀殺人案第一次開庭的日子。

法庭裏到了不少人,還有當地媒體趕來了解案情。

醫鬧是近幾年的社會熱點,這起案子殘忍血腥,受到了社會的諸多關注。

桑泱到的時候,桑父桑母在門口等她。

他們一起進去,坐在旁聽席前排。

庭審對于被害者家屬來說,是又一次尖銳的傷害。

在公訴人和被告與被告律師的交鋒中,案發當日的情形會事無巨細地在他們口中重現,被害者是怎麽中刀的,是怎麽出現的,刀捅進哪個部位,是當場死亡,還是搶救無效全部一一講述出來。

桑泱作為案件相關人員,被要求作為證人上庭,将那天的情形陳述出來。

被告叫丁輝,他現在倒是清醒了,竭盡全力地想要為自己脫罪。

但他殺人是既定事實,他只能反複說明:“我當時神志不清,我老婆是在醫院裏死的,比她傷得重的都救過來了,為什麽偏偏她沒救過來,為什麽我老婆先老醫院的不先救她,我是一時憤怒,做了錯事,但醫院也有責任,醫生沒有盡到治病救人的責任,我是被逼的,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她死了我就瘋了,我接受不了……”

旁聽席傳來竊竊私語。

法官高喊:“肅靜”。

公訴人轉向站在證人席上的桑泱:“被告的老婆是你救治的嗎?”

“不是。”

“你與被告老婆有過接觸嗎?”

“沒有。”

旁聽席再度響起議論,這次比前一次更響。

“她就是醫我老婆那個醫生!”丁輝在被告席上大喊,他雙手按在桌子上,身體前傾,雙目圓瞪,眼角赤紅的,整個人呈現出兇狠的亡命之氣,法警立即按住他,但他已經呈現狂躁失控狀态,在庭上大喊大叫。

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

桑母皺緊了眉:“要是律師用精神病辯護怎麽辦?你看他那個樣子,跟瘋了似的,我聽說精神病就不用坐牢了。”

桑泱的雙唇抿成一條線。

過幾天還會繼續開庭,具體需要斟酌的只有量刑問題,丁輝為自己做的辯護毫無說服力,更像是謊話連篇,他的律師本來就被公訴人逼得開不了口,被他一攪和更加焦頭爛額。

桑泱把父母送回家,桑母擔心她,拉着她的手說:“這段時間就住家裏吧,不要回去了,你在家裏住,媽給你做飯,你也能省點事。”

“我也閑着,做飯費不了什麽時間——我先回去了。”桑泱還是想回她和柏舟的家。

見桑母還想勸,她适時露出一個笑容,拍拍母親的肩:“我沒事。”

家裏當然沒什麽變化。

豌豆這幾個月也精神萎靡,經常在屋子裏跑來跑去,有時又一直待在門邊看着門,像是在等誰回來。

桑泱看着時間給它的碗裏添了狗糧,自己沒什麽胃口,就把這頓飯省了。

她上了樓,覺得很累,就先去洗了個澡,然後上了床,想睡一覺,卻怎麽都睡不着。意識清醒得像被打了興奮劑強行地吊着,任憑她再怎麽累,都無法得到片刻的安眠。

桑泱于是放棄,她坐起來,打開電視。

影像出現在屏幕上,似乎是一個新聞,女主播的聲音清晰利落,一下子将滿室孤冷凄清都擠開,整個房子裏适當地活躍了起來。

桑泱看着屏幕,明明每一幀畫面都映入了她的眼簾,可她的大腦和視覺神經之間的聯系像是被切斷了,絲毫不知電視裏在播什麽。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撫摸身旁的位置,那裏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那裏空的,本該躺在她身邊的人不在了。

屏幕圖像變動,帶起房裏一閃一閃的光影變幻。

桑泱出神地想着什麽。

“那場車禍已經過去快四個月了,慘烈的場景卻仍歷歷在目,這期節目,我們請來了交警大隊的廖隊長,請他給我們說一說車禍的詳細情況。”

車禍兩個字鑽進桑泱耳中,她定了定神,看向屏幕,一個身着的警服的中年男人坐在了舞臺正中心的沙發裏。

“車禍的起因,在于公交車的失控。”中年男人長着一張剛毅的國字臉,一開口沒和觀衆打招呼,也沒和主持人寒暄,徑直就進了正題。

“當晚八點十分,該輛公交車在靠近東信大道和北鞍路的交界處時突然加速,撞上了一輛躲避不及的私家車……”

桑泱被那個時間吸引了。

八點十分。

她記得那天小舟一整天都很不安,問她怎麽了也不肯說,直到晚上八點多,她突然就放松了下來。

桑泱盯着電視屏幕,沒來由地想,這場車禍也發生在八點多,小舟的異常和車禍有關嗎?

這種猜測是很沒道理的,一方面柏舟沒提過車禍,另一方面車禍是晚上發生的事,小舟怎麽可能從早上就開始為它焦慮。

小舟又不會未蔔先知,算到未來會發生的事,她如果有這個本事,那天晚上也不會……

桑泱的思緒像是被踩了急剎車,心頭一陣尖銳的痛楚。

電視裏再說什麽,她便再也聽不進去,她始終都沒有習慣柏舟的離世,可現實中又有無數的聲音都在提醒她柏舟确實不在了。

桑泱捂住臉,身體蜷縮起來,她貼着柏舟的枕頭,悲痛仿佛刺穿了她的每寸肌膚敲碎了她的每一處骨骼,浸潤到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淚水從指縫裏滲出。

“小舟……”她哽咽着。

你回來啊,再讓姐姐看看你,哪怕只看一眼。

春天已經到來很久了,院子裏半黃半綠的草都像是換上了綠衣煥然一新。

去年深夜的寒風被留在了那個夜晚,而今即便是淩晨最冷的時候,夜風也似帶着一股格外溫柔的關懷,不忍心凍到這人間。

桑泱睡不着,她躺了很久都睡不着。

她下了床,洗了臉,走到樓下的畫室。

她這段時間睡不着的時候,經常會來這裏,這裏是柏舟最喜歡的地方,也是她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

桑泱穿着白色睡裙,站在畫架前,她木然的神色,在看到柏舟的作品時才有些許回暖,幹澀的眼眸中也蘊含了柔和的光。

畫架上那幅畫已經畫完了,桑泱站在邊上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她意識到,不能把這幅畫就這樣放着。

柏舟對自己的畫看得很重,滿意的作品都會收起來,不會這樣随意地放在外頭的。

家裏有裝裱的工具和畫框,得把它挂起來。

桑泱打開櫃子,翻到一個新的畫框,正要拿出來,便看到邊上那幅宇宙主題的畫。

是那幅柏舟不讓她碰的畫。

桑泱動作一頓,她盯着那幅畫看了會兒,松開拿着新畫框的那只手,移到了那副畫上。

她把畫從櫃子裏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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