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長時間的不眠不休後得到的一場睡眠,就像往大旱中幹涸龜裂的土地上驟然降下一場甘霖,表面上是濕潤的,然而水流卻無法立即滲透進土壤深處,土壤內裏,還是幹涸的。
桑泱從床上起來時,整個人舒緩了許多,但身體深處像是被挖空了,一陣由內而外的遲緩疲憊。
她去洗了個澡,從浴室出來時,清醒了很多,然後去廚房給自己下了一碗面。
冰箱裏不剩多少食材了,面便是清湯寡水的,素得很。
但不知在哪個角落玩的豌豆立即聞到了食物的味道立即跑了過來,待在廚房門口。
因為柴犬掉毛嚴重的緣故,廚房是它的禁地,從小就限制它進入,它長大以後,也就知道家裏哪兒都能去,只有這個地方不能去了。
于是它待在門口,焦急地走動,一邊朝着裏邊看,生怕這頓飯把它落下了。
桑泱聽到動靜,轉頭看到急惶惶的小柴犬,不由地彎了彎唇。
她關了火,沒急着将面盛出來,而是出去,給豌豆的食盆裏添上狗糧,又加了一個它最喜歡的牛肉罐頭。
豌豆心急火燎地埋頭進食,桑泱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
豌豆不護食,進食時也能随便摸,即便把它吃得正歡的食物端走,它也不會生氣,最多只是可憐巴巴地嗚上兩聲。
這時被摸了兩下,它下意識地在桑泱的手撤開時跟過來用腦袋在她手心敷衍地蹭了蹭,然後就像完成了任務一般,趕緊繼續享用它的食物。
桑泱笑意更深,直染上眼眸。
自從柏舟離開,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松地真心地笑過了。
她望着小豌豆,在心裏輕輕地說:“謝謝你那三年裏陪着她,也謝謝你找到那幅畫。”
只這一小會兒,鍋裏的面就有些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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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泱洗了手,将它們盛出來,其實感覺不到饑餓,其實夾了好幾筷都嘗不出味道,不知是鹹是淡,但桑泱還是強迫自己把一整碗的面都裝進了肚子。
身體吸收了食物和熱量,猶如那塊幹涸龜裂的土地,在降雨後,水分終于逐漸滲入地底,讓整塊土地都濕潤了起來。
桑泱整個人都熨帖了許多,她收拾了碗筷,又将那幅畫拿到了眼前。
她已經不像剛看到柏舟留下的那篇字時那麽激動了,她将自己平靜成了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不論水底如何暗潮洶湧,至少表面都穩住了,鎮定了。
桑泱思索了會兒,試探地拿起畫,走到窗邊,這個時間,太陽正好能照進窗戶。桑泱将畫放在陽光下,慢慢地變動角度。
她盯着畫面,期待發生畫面經過陽光照耀顯露出什麽的一幕。
但是,沒有,那一片浩渺美麗的宇宙紋絲不動。
于是,桑泱知道光照不是掀開秘密的途徑。
她把畫放回畫架上,在畫室裏來回地踱步,走了不知道多少圈,她發現雖然知道這幅畫是讓她和柏舟重聚的鑰匙,但她幾乎寸步難行。
因為畫是畫在紙上的,而紙是最容易損壞的,除了這樣被陽光照一照的辦法,她即便想出類似影視劇裏看到的那些往紙上倒水,往紙上刷酸或者加點別或者幹脆物理損壞的手段,她都不敢往畫上試,因為一旦試錯,畫也就毀了。
至于另一幅一模一樣,出現在畫展上展出的那幅宇宙圖,按照邏輯,和這一幅應該是同一幅,确切地說,這兩幅畫分別是同一幅畫三年前的狀态和三年後的狀态。
但桑泱不敢肯定這個時空的這幅也有能穿越時空的作用。
也就是說,她很可能只有一次機會,試錯了,就沒有了。
這個發現,讓桑泱凝重起來。
如果不能試,那她要怎麽找到使用這把鑰匙的辦法。
柏舟當時是怎麽發現這幅畫的奧秘的?
桑泱在畫室裏來回地踱步,她試圖在腦海中構建出柏舟看到這幅畫的情景,設想她會怎麽做,可是她知道的細節太少了,完全沒法還原出當時的情景。
她拿着鑰匙,卻發現這把鑰匙太過脆弱與神秘,與鑰匙配套的鎖孔也無處可尋,她被困在了原地,寸步難行。
接下去的一整個周末,桑泱都在研究那幅畫,她的重點還是落在畫裏那個占了不少面積的黑洞上。
經過衆多的科幻電影、科幻小說科普,黑洞具有強大引力使空間折疊,能夠穿越時空的概念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不知是桑泱看得久了,還是心理作用,一到夜晚,在燈光的映照下,黑洞便會顯得格外幽深,猶如一團濃墨中間墜入了一滴水,漣漪一圈一圈地漾開。
再細看,又沒有了,只是一幅平平常常的畫,讓人以為不過是幻覺。
桑泱束手無策,連遛狗時,也都在想着這件事。
仍是毫無頭緒,她獲得的條件太少,只有柏舟留下的那篇話,還有她一整日的反常,但不論桑泱怎麽回憶,都想不起任何有用的細節。
天已經黑透了,桑泱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豌豆系着牽引繩在後邊的草坪上開開心心地奔跑玩耍,從草叢裏叼出一顆石頭,啃着玩。
路邊每間隔一段距離便亮起一盞路燈,路燈是圓形的,散發出冷白的光。
路上有許多行人,或是獨自快步行走,或是一家人慢悠悠地散步。
桑泱擡頭看夜空,空中有明亮的月亮,還有零星幾顆若隐若現的星星,星空寂寥,桑泱想出了那幅畫。
這些天看了太多回,幾乎每分每秒都注視着,那幅畫上角角落落每個細節幾乎都深深刻在她的腦海裏。
她在想象中将畫上的宇宙鋪平在夜空中,不由自主地又去想究竟要怎麽才能通過這幅畫回到過去。
有幾個路過的女孩看到豌豆,停了下來,靠在一起,嬉笑着沖豌豆發出“嘬嘬”的聲音,想逗它過來。豌豆停止啃石頭,警惕地躲到桑泱身邊,不想和陌生人玩。
桑泱察覺它跑過來,轉頭看了眼,看到那幾個湊在一起,仍舊望着豌豆,很想和柴犬玩的女孩,便朝她們歉然地笑了笑。
女孩們理解了主人的意思,只好戀戀不舍地離開。
豌豆大概是玩夠了,到了桑泱的身邊後便沒再跑開,乖乖地仰頭看她。
桑泱與它的目光對視上,柴犬的眼睛漆黑明亮,倒映着路邊的一點燈光,它吐着舌頭,有些傻乎乎的,但又真心實意地依賴着桑泱。
桑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柏舟。
柏舟也是這樣,有着幹幹淨淨的眼神,會對着她腼腆地笑,最喜歡待在她身邊,乖乖地依賴她,但大部分時候又很懂事,把家裏所有的事都照顧得井然有序,記得桑泱父母的生日,會在桑泱忙得脫不開身時,替她每周都去父母家裏一次,會經常送她上下班,會在她生病時照顧她。
許許多多的事,經常讓桑泱覺得,是她依賴柏舟更多。
沒有想起柏舟,只是坐着出神的時候,她還能鎮靜理智,甚至還在潛意識裏安慰自己,她總能回到過去,和柏舟團聚的。
可一想起她,心就像被蟲蟻噬咬,密密麻麻地疼。
豌豆将前爪搭在她的腿上,桑泱撫摸它的脊背,輕輕地與它說:“你在哪裏翻出那幅畫的?小舟肯定很生氣,她不喜歡有人亂動她的畫。那她是不是把畫拿過去了?然後呢?發生了什麽?應該是小舟無意中做的,會是什麽呢……”
豌豆自然不會回答她,桑泱也沒有指望它能告訴她,只是很輕很輕地低語着,
第二天是周一,起床的鬧鈴響起,桑泱睜開眼睛,好一陣恍惚,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割裂感。
她呆坐了很久,才起床,下樓時又去看了那幅畫。
到了醫院一路都遇到同事。
他們一如平日,笑着和桑泱打招呼,走到科室,已經到了好幾個同事了,或是查房,或是在吃早飯,低聲聊着天,談論周末去了哪裏玩。
見桑泱進來,他們都朝她笑了笑,桑泱留意到有幾個同事神色依舊歡快,還留着剛才聊天的熱忱,有一兩個看到她,便收斂了笑意,看着她目色中顯露擔憂。
“桑醫生,我們在講那部電影呢,拍的是好,你這周末去看了嗎?沒去的話一定要去,真的好看,不看就虧了。”一名男醫生興沖沖地說道。
恰好許頌意過來串門,進來聽到這一句,轉頭看向了桑泱,其他人見此,也跟着看向桑泱,而後有幾個同事後知後覺地想起桑泱大概是沒什麽心情去看電影的,柏舟那案子才庭審。
“瞎說什麽呢?”許頌意橫了那男醫生一眼,“還不去查房?”
一時間,氛圍便尴尬了起來,衆人紛紛起身出去,一名女同事經過桑泱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作為安慰。
桑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她只是想到柏舟寫的那句“就像是獨自活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孤島”。
她記得起初大家都很小心,不在她面前提起小舟,漸漸地,這件事就被遺忘了,只有幾個關系特別好的同事還記得,還會處處留意着,到現在,四個月過去,基本沒人再将這件事放在心上了,再過幾個月,說不定他們連柏舟是誰都不記得了。
桑泱并不是覺得非得人人都記得小舟才行。
她只是發現,小舟說得很對,周圍的人逐漸都忘了她,慢慢地,就仿佛世界上記得她的人只剩下了她一人,那種感覺,真的像是活成了一座孤島。
她極度地想念柏舟,很想柏舟。
“桑泱。”許頌意還在辦公室裏,她小心翼翼地喚了聲,觀察着桑泱的神色。
桑泱看向她,許頌意像是不知道怎麽開口才好,好一會兒才勉強地笑了笑,輕聲慢語道:“這輩子還長着,還有很多很重要的事,小舟那麽關心你,她事事以你為先,要是知道你這麽傷心,肯定擔心死了。”
安慰人無非就幾種說辭,前路還長,要往前看,還會遇到更好的,又或是振作起來,別讓亡者不安心。
許頌意說得沒什麽不對,桑泱卻因為她提到柏舟,越發地難過。
一整天忙碌後,下班時突然下起雨了,花壇裏的花被雨打落,在水泥地上,幾片花瓣順着涓涓細流往下淌,空氣裏彌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氣息。
桑泱下了樓才發現下雨了,她沒帶傘,見這雨實在太大,便決定上樓再待一會兒。
路過服務臺時,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對前臺激動地說着什麽。
桑泱沒怎麽在意,因為每天都有這樣的場景,但她經過時,她聽到中年女人在說:“他開的那輛車出車禍了,藥用不上了,留着就是浪費錢,退給你們,你們繼續賣,又沒什麽損失,憑什麽不能退?”
桑泱的腳步慢了下來,她聽到車禍兩個字,有些敏感。
“阿姨,不是我們故意不給你退,是醫院規定門診開的藥是不能退的。你想,如果能退,萬一壞人來開了藥,拿走,然後掉包換了假藥回來,醫院再開給其他病人,不是害人嗎?”服務臺大概解釋了挺久,那中年女人又氣勢很強咄咄逼人,服務臺的護士也有點不耐煩了。
桑泱一聽,就覺得不好。
果然中年女人逮住這句話不依不饒:“你是說我掉包了假藥騙人?你看我窮就會來騙錢?我是命苦啊,老公活着是個病秧子,但好歹還會開公交車,還能賺幾個錢,現在人沒了,藥開多了沒用,來退,還要誣賴我騙錢,你們就是……”
桑泱的注意力被公交車三個字吸引了,服務臺周圍已經站了不少圍觀的人,桑泱在人群裏,看向服務臺上丢着的幾盒藥。
藥原本是裝在袋子裏的,大概扔的時候有些用力,袋口散開了,有幾盒掉了出來,桑泱看到了藥名,判斷出病人患的什麽病。
中年女人喋喋不休,但最終還是被勸走了,等人散了,桑泱走到服務臺,問:“剛剛那位阿姨是哪位病人的家屬?”
護士認得她,先跟她吐槽了一下,然後才說:“是之前那起特大車禍的公交車司機的家屬,車禍發生後,公交車爆炸了,司機就沒了嘛,可他之前在我們這裏開了不少藥,她想退。”
桑泱聽着,思索了片刻,又問:“那位司機是哪天來看診的知道嗎?”
“知道,是去年11月29日上午來的。她給我看了開藥單,證明就是在我們醫院開的藥,我看了眼日期,還想時間都這麽久了才想起來退。”護士一說起來,就忍不住撇嘴。
“上午幾點?”桑泱又問。
護士聽她問得這麽細,倒是有些疑惑,神色也凝滞了,但還是回答:“九點十來分吧?記不清了。”
外頭雨已經小了,許多人不想再等,便沖進雨裏小跑起來。
桑泱沒有跑,她走在雨中,到了停車場,上了車後,沒立即發動,而是陷入了沉思。
這未免太湊巧了。
那位司機在車禍當日來過醫院看診。
這算是她們在車禍前就有了交集。
但真的要說有什麽湊巧,有什麽古怪,又說不上來,畢竟來醫院的人多了,生病來看醫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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