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桑泱思來想去都只能将這件事歸結為巧合。

但巧合,總是讓人不安心的。

回到家,桑泱拿着筆電将車禍的新聞重新搜出來看。

這場車禍十分慘烈,社會大衆都極為關注,所以有關部門在公布調查結果時也格外詳細。

桑泱找出通告來看,通告将車禍過程寫得非常清楚。

起始是公交車司機在經過路口時踩了油門,突然加速,撞到了前方正常速度經過的私家車,公交車司機立刻踩下油門,但側面恰好有一輛貨車開出來,貨車司機為了多賺點錢,不僅疲勞駕駛,車上運載的貨物也超重了。

那個關頭,等貨車司機反應過來,想踩油門的時候,貨車已經狠狠地撞在了公交車車身上。

造成了一系列連環撞。

這樣看下來,整起車禍的源頭是公交車司機路口的那一下突然加速。

桑泱找到路口的監控視頻,發現視頻裏,公交車就像是突然發了瘋,直直地朝着前方的私家車撞過去。

這個視頻她這幾天看過好幾次,雖然覺得公交車突然加速很奇怪,但警察調查結果裏顯示,公交車司機,和那輛私家車上的司機與乘客從無交集,連雙方的親朋好友都查了,都是幹幹淨淨的,從根源上排除了人際矛盾的可能。

包括貨車司機也是,貨車司機是外地送貨的,連到這座城市來的次數都不多,更加不認識車禍的其他受害人。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只是一場簡單的交通事故,只不過造成後果太過慘烈,有關部門才會調查得格外細致。

桑泱原本并無懷疑,畢竟警察都出通告了,而且整場車禍的調查過程都十分公開透明,和許多将調查過程遮遮掩掩的公共事件形成鮮明對比,被衆多網友交口誇贊,奉為楷模。

但現在,桑泱卻有些不太确定起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了,嘩嘩地打在玻璃上,玻璃上的水珠映着室內的燈光,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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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幾乎被桑泱當了書房,她擡頭,視線越過筆電屏幕的上方,便看到畫架上的畫,她依然對這幅畫一籌莫展。

現在又多了對那司機的懷疑。

所以在那個路口的地方,司機為什麽突然猛踩加速?

桑泱突然心一緊,會不會是司機故意的?警方只查了三個司機之間的人際關系,萬一,司機不是和那輛被他撞上的私家車有仇,而是和車上的某位乘客龃龉極深呢?

這念頭一冒出來,桑泱便感到一陣森冷的寒意,仿佛一股冷氣自地底鑽出來一般。

但她很快便撲滅了這個猜想。

司機自己也喪命了,為了向車上的某個人報複,而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桑泱輕輕吐出口氣,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下來,只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疑神疑鬼了。

但還沒等她徹底放松,一個設想便猶如閃電劃破漆黑的天際一般在她腦海中冒出來。

如果,司機本來就不想活呢?

如果他本來就不想活,自然就不會在乎車上的人會怎麽樣,撞上那輛私家車後又會造成什麽後果。

院子裏路燈的那些許光芒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顯出格外脆弱,玻璃窗的隔音很好,聽不見外頭的雨聲,卻能看到玻璃上急迫洶湧的水簾。

畫室門開着,外頭客廳的燈關了,黑黢黢的,幽深寂靜。

桑泱感到渾身冰冷的,手指仿佛都被凍僵了,她曲了曲手指,關節僵硬。

這設想實在太過黑暗了。

那場車禍裏死者傷者加起來有二十多人,公交車最後爆炸了,車裏的人最後擡出來時都燒得看不清面目。

陷入在生活壓力,或是工作焦慮,再或是對自己的迷茫裏掙紮不出,最後被絕望吞噬選擇自我了斷的人很多,但是,能陰暗狠心到讓那麽多人陪葬的恐怕屈指可數。

桑泱覺得自己真是太疑神疑鬼了。

她在鍵盤上輸了幾個字,搜出了一篇關于司機家庭背景的報道。

記者采訪了司機的家人,包括下午下班時在服務臺嚷嚷着要退藥的那位阿姨,她是司機的妻子。

“我們家生活條件不好,我們老方工作特別拼命,孩子大了嘛,要買房要娶媳婦,我們也要老了,得攢養老的錢,不拼命不行,老方特別辛苦,白天開公交車,晚上還會打份零工,半夜回家時,經常腰都直不起來。”

記者注視下的阿姨顯得通情達理得多,一邊講一邊掉眼淚,哭訴家庭不易。

不過沒說幾句,阿姨就抹了把淚,雙眉一豎,顯出幾分潑辣來:“你看,家裏窮得叮當響,要我們賠錢,我們肯定是賠不出來,何況老方也死了,就算是賠命了,讓我們家在賠錢是沒可能的,再怎麽鬧都沒可能!”

桑泱聽明白了,應該是其他死者家屬或者傷者,認為這場車禍公交車該承擔責任,應該要給他們賠錢。

記者問:“公交車司機很辛苦,全天都坐着,注意力每時每刻都得警醒,方師傅晚上還打工,夜裏估計也睡不了多少時間,白天再去開車,豈不是對自己對乘客都不負責?”

阿姨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僵硬,随即她便讓自己的潑辣蠻橫将這點不自然遮掩了過去,拔高嗓音道:“我們老方辛苦是辛苦,但對工作絕對是很負責的,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他不負責?他開了十幾年公交車了,從沒有出過問題,你憑什麽說他不負責?”

她瞪着鏡頭逼問,頗有幾分氣勢淩人。

記者的聲音輕了下去,但好歹算是穩住了語氣,沒露怯:“根據警方調查,方師傅疲勞駕駛,精神恍惚,才在路口時踩了油門。”

那位阿姨還在嚷嚷,但後面已經沒什麽有價值的信息了。

原來是疲勞駕駛。

桑泱關掉了視頻。

這個結果讓她方才冒出來的那點毛骨悚然消了下去。

普通公民對于犯罪還是很有距離的,光是設想,都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般不舒服。

桑泱在畫室待到半夜,她離開時,在畫架前站了良久。

其實很焦慮,因為想念,因為逐漸冒出來的恐懼,恐懼萬一她怎麽都找不到使用這幅畫的辦法,那該怎麽辦。

她總覺得,小舟在等她,等她回去改變她們的命運。

她們是世上最有緣分的人,是宇宙中最親密無間的兩顆微塵,她們理當白頭到老。

“小舟,你別急,我會找到辦法的,你看我也在努力,我多掌握些信息,回來後就能有更多的把握。”桑泱看着那幅畫,在心裏說着,期望柏舟能聽到她的心聲。

或許是因為越發焦灼的擔憂焦慮,桑泱夜晚又夢到了柏舟。

她常夢見她,有時會夢見她們漫長過往中的某一段從前想來平凡而如今卻萬分珍貴的記憶,有時則是天馬行空的幻想。

今晚的夢裏,她們像是在一個不知名的空間裏,周圍都是白色的,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別的景物,柏舟站在她身前,笑容腼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姐姐,你要照顧好自己,要注意休息,要好好吃飯,回家後要記得關好門,豌豆別忘了喂,還有桑阿姨的生日快到了,你忙的話,也別忘了打電話。

她唠叨得不像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倒像是個啰啰嗦嗦的小老太太,桑泱像是一個旁觀者,看着另一個自己輕柔地注視着柏舟,等她叮囑完了,她擡手替她整理了一下頭發,柔聲道:“我知道,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也是,要乖乖等我來找你。”

柏舟便認真地點頭,一點也不慌張,也不焦急,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

然後,桑泱便醒了,睜開眼,外頭天才蒙蒙亮,雨倒是停了,不過應該也剛停不久,因為玻璃上還殘留着水珠。

離起床還有一個多小時,桑泱再閉上眼,就怎麽都睡不着了。

她的思緒不由地飛遠,想起小舟叫她姐姐的樣子。

其實她也不是一開始就叫她姐姐的。

剛開始那将近半年的時間,她們從認識到慢慢熟悉,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不止是柏舟天天來找桑泱,桑泱有了時間,也會主動去美院找她。

待在一起的時間一多,桑泱發現,柏舟從來不叫她,既不叫名字,也不叫學姐,有事要說的時候,就拉拉她的衣袖,又或者發個類似“唔”、“嗯”之類的語氣詞,引起她的注意也就是了。

桑泱發現了這件事後,一開始還會逗她:“我比你大這麽多歲,你怎麽連聲姐姐都不叫?”

柏舟顯然懷有某種心思,不肯叫,便支吾着,突然挑起一個新話題,試圖蒙混過關。

次數多了,桑泱也就不逗她了,畢竟她并不在意小舟怎麽稱呼她,小舟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都好。

直到某個周末的下午,桑泱沒有課,但有一篇論文要寫,便待在柏舟的畫室裏,她們一個寫論文,一個畫畫,在一個空間裏,但互不幹涉。

桑泱喜歡這樣的感覺,親密,但又互相留了空間。

小舟畫完了一幅畫,便跑到她身邊來待着,她并不吵鬧,只是自己翻着一本畫冊。

那天天氣很好,背後窗子裏照進來的陽光曬得人懶洋洋的,小舟很快就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覺。

桑泱寫完後,見已經過了正午,便将她推醒,準備和她一起去吃些東西。

柏舟睡得很沉,她睜開眼睛,目光迷離,臉龐枕在臂彎裏,水汽朦胧的眼睛緩緩地眨了兩下。

“醒一醒,帶你去吃東西。”桑泱緩緩地說道。

柏舟清醒了過來,她彎起了唇角笑,将臉埋進臂彎裏,然後又從手臂間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眼睛裏滿是笑意。

“姐姐。”她突然叫了她一聲。

桑泱驚訝,随即便笑,摸了摸她軟軟的頭發:“小舟好乖啊。”

柏舟笑意更深,她坐直了身,頭發亂蓬蓬的,自己擡起雙手撫平。

桑泱突然心念一動,目光裏不由地帶了幾分期待,她微笑着問她:“怎麽突然願意叫姐姐了?”

柏舟立即看了她一眼,支吾着沒吭聲。

她不願意說的事,桑泱從來不會強迫她,于是便道:“我們走吧。”

柏舟點頭,她們一起走出畫室。

周末的校園格外慵懶,學生們的步調也比平時舒緩得多。

她們走在去餐廳的路上,看到路邊好多牽着手的情侶,他們慢悠悠地走,和柏舟她們擦肩而過。

有兩個女孩,顯然是在交往關系,其中一個大概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拍了拍身邊的女生,想說話,結果還沒開口就先笑了出來,身邊那女生開始還等着,湊過去追問:“什麽事啊,也說給我聽聽。”

那笑個不停的女孩卻突然吻了一下那湊近的人,然後飛快地跑開,眉眼間都是得逞的笑意,容色明媚地看着那個被突然而來的吻親得愣在原地的女生。

女生遲鈍了三秒才回過神,仿佛惱了,臉頰都紅得厲害,可她眼中分明是帶着笑得,跑過去追打。

二人笑鬧着跑遠了。

桑泱正看着她們,忍不住也跟着彎了彎唇,衣袖便被輕輕地拉了一下。

她回頭,看向身邊,柏舟的臉也紅紅的,她像是鼓足了勇氣,低聲道:“因為我想起來,寶玉也叫寶釵姐姐,但并不妨礙他娶她。”

那是聖誕節之後,情人節前夕,那是柏舟第一次明确地向她表達自己的心意。

到了起床的時間,桑泱下床洗漱。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小舟緊張得不敢看她,也記得自己明明很開心,卻也被傳染了緊張,一度都不知如何開口,好一會兒,才忍着劇烈的心跳,強作鎮定地說出一句:“你打錯比方了,他們兩個不是兩情相悅的。”

而她們是。

但小舟沒聽出她的潛臺詞,以為她是在拒絕她,神色驟然灰敗下來。

因為這段回憶,桑泱一整天的心情都平靜了許多,也更為篤定,她一定可以找到辦法回到過去的。

中午在食堂遇見許頌意,桑泱把她拉到一邊,問:“你知道方晟是誰的病人嗎?”

許頌意呆愣了片刻,才笑了一下,問:“誰是方晟。”

桑泱拿出手機,把那個公交車司機的照片給她看:“他,有沒有印象?”

她昨天留意了散在服務臺上的藥,是治療心髒方面的藥,挺貴的,而且不走醫保,也難怪那阿姨想退。

心髒方面的疾病,恰好是許頌意他們科室的。

許頌意只看了一眼 ,面上便露出恍然的神色,她擡頭看向桑泱:“我的,他是我的老病人了,我不太記得住名字,不過一看到臉我就知道了——怎麽了?”

居然是她的病人,那倒是湊巧了。

她們盛了飯,坐到角落的餐桌上,桑泱斟酌了片刻,才問:“那你記得這名的病人的精神狀态怎樣嗎?”

“精神狀态 ?”許頌意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他很長時間沒來複診了,打電話給他家人說是已經過世了。”

一般人也許會關注一場慘烈的車禍,但很難記住車禍裏喪生的人叫什麽名字。

許頌意的語氣裏染上些許惋惜,她看了眼桑泱的神色,回憶着道:“精神狀态還行吧,他做過心髒搭橋手術,術後恢複不太理想。一般這個年紀的人壓力大,又生了這種難以根治的毛病,都不會太樂觀,但也沒有很差,他複診都挺準時的,也沒自暴自棄,算是病人裏挺配合的那一類了。”

對醫生來說,最棘手的就是病人自己喪失信心,不肯堅持用藥及時複診。

桑泱點了點頭,方晟配合治療,說明求生意志頗強。

看來确實只是一場意外。

“怎麽突然問起他了?”許頌意問道。

桑泱舀着碗裏的飯,對着許頌意笑了一下,垂下眼簾,随口道 :“沒什麽,昨天大廳看到他的家屬了。”

“他家屬啊……”許頌意顯然和那位阿姨打過交道,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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