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她們在餐桌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起了別的,直到離開食堂走到外面的那條路上時,許頌意突然又說:“方晟的家屬是真挺兇的,那次我打電話去問為什麽沒來複診,他老婆語氣特別沖地講,別打來了,出車禍死掉了。”

看來剛才那句“打電話給他家人說是已經過世了”還是經過美化修飾的。

桑泱緩緩地走着,卻不知道說什麽,便笑了笑。

許頌意朝她看了好幾眼,語氣微微地遲疑起來,似乎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是經過仔細斟酌的:“所以方盛有什麽問題?你怎麽突然問起他?”

桑泱挑了下眉,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問。

許頌意深吸了口氣,笑了一下:“我就随便問問,你肯定不會因為在大廳見到病人家屬就打聽這個病人的,你不是那麽八卦的人。”

那倒是的,桑泱向來對與自己無關的人與事都沒什麽好奇心。而柏舟則相反,她很有探究精神,有時遇見新鮮事,她總很樂意去探究個明白。

早上還下過一場小雨,地上半幹半濕的。桑泱看到路邊綠化都已經枝葉繁茂了,她又想起小舟離世時還是深秋,一下時間都來到春日了。

“桑泱。”耳邊許頌意叫了她一聲。

桑泱回過神:“怎麽了?”

她們走進建築裏,這個時間電梯是最忙的,她們幹脆就走了樓梯。

“我剛才問你,怎麽突然打聽方晟?”許頌意微微笑着。

“就是那場特大車禍,你記得嗎?他是在那時喪生的。”桑泱說道。

許頌意露出恍然的神色,點了點頭,她的樓層到了,桑泱便與她笑了一下,算是道別。

她沿樓梯朝上走,感覺有些累,手不時地挨一下扶手,走到拐角處,背後響起不算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地離開了樓梯間。

目前看來,司機沒什麽問題,是一個生活有重擔,身上生了病,卻仍積極治療,也辛勤工作的中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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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泱心想,是她疑神疑鬼了。

晚上有加班,回到家已經八點多了。

豌豆餓壞了,趴在家門口,怏怏不樂地看着門,門一開,它就立即蹿了上前,一邊叫一邊往桑泱身上撲。

桑泱鞋都沒換,趕緊往裏邊走,找到狗糧,倒到碗裏。

豌豆狼吞虎咽地埋頭苦吃,桑泱這才直起身,走回門口,換了鞋,然後上了樓,洗了個熱水澡。

濕熱的水汽彌漫在浴室裏,從水下出來時,肌膚被燙得微微發紅,蒸騰着熱氣。

桑泱覺得舒服多了,她沒有上床,依然是回到樓下,将進完食等在門口焦急地一邊撓門,一邊回頭看她的豌豆系上牽引繩,帶它去外邊遛了半小時。

半小時的運動量對于柴犬,只能說是,都沒熱好身,但桑泱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哄着豌豆往回走,豌豆雖然沒有鬧,但顯然是不高興的,腦袋垂得低低的。

桑泱走了幾步,看到它這委屈的模樣,只好帶着她又多玩了半小時。

豌豆這才開心,尾巴搖得飛快。

回到家後,桑泱把豌豆白天打翻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用吸塵器将地上的狗毛清理幹淨,又将地面拖了一遍。

養狗是這樣的,寵物帶來的是陪伴與快樂,但同時又會将家裏弄得髒兮兮的。

桑泱打掃了半個多小時,才把家裏都清理幹淨。

豌豆啃着玩具到處跑,好幾次把她剛收拾的地方又弄亂了,桑泱只能重新收拾。

這樣一番忙碌,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她還沒吃飯,卻毫無胃口。

她推開畫室的門,打開燈,看到正中畫架上的那幅畫,那幅她研究了大半個星期,卻毫無頭緒的畫,那幅唯一能讓小舟回來的希望。

桑泱關上門,走進去。

孤獨是無時無刻不在的,即便在喧鬧的醫院裏,即便在人群中,都像有一面無形透明的牆将她隔離開來。

她在畫前坐下,在這寂然無聲的黑夜裏,生出一陣煩躁。

人的情緒真是十分起伏不定,昨晚還懷着希望,覺得哪怕找上一輩子,她都要找出那個回去的辦法。

可現在這念頭便松動起來,因為一輩子太漫長,因為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為她還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這幅畫會她回到哪裏去,是回到哪個早晨,還是回到三年前,如果是固定的三年,那她的時間并不多了。

她甚至在想,會不會這幅畫只能用一次,小舟用過了,就作廢了,她試圖攥緊的希望其實只是鏡中花水中月,都是假的。

她求一輩子都求不到她心心念念的重逢。

桑泱心緒紊亂,她閉上了眼,調節着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去想這些負面的可能。

她向來堅定,一定下目标,便義無反顧,從沒有這樣踟蹰徘徊過。

她反複默念冷靜,但一合上眼簾,出現在她腦海中的便是柏舟那天早晨怔怔地望着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她緊緊抱住她,眼淚說什麽都停不下來,又哭又笑的。

桑泱想起柏舟挂着眼淚對她笑的樣子,不由地也跟着想笑,但笑意還未展開,便成了更深的痛楚。

如果她回去,看到活生生的小舟在她面前,一定也會這樣控制不住情緒。

過了好幾分鐘,她才靜下心。

她把畫從畫架上拿起來,她這兩天還查了一些油畫的資料,包括怎麽看懂一幅畫的深層含義,但到目前為止都沒什麽用。

畫面看得久了,黑洞仿佛幽深起來,邊緣在視覺上變得虛化。桑泱眨了下眼睛,這種不知是視覺帶來的幻覺還是真實的變化,有過好幾次,但每次都讓她心頭一緊。

捏着畫框邊緣的手往下滑了一點。

指尖突然尖銳一疼。

桑泱注意力在畫上,遲緩了幾秒,大腦才反應過來,她松開手,拿到眼前一看,指尖被紮了一下,沒破皮。

她一直觀察的都是畫,倒是沒怎麽留意這個畫框。

桑泱将畫框翻轉過來,仔細地找了找,才看到畫框內側邊緣有一枚小小的釘子,銀色的釘尖露在外頭,釘子和畫框交接處有一層暗紅色的漆,比其他地方的漆顏色要深一點。

這畫框制作得十分粗糙,有幾個地方都脫漆了。

桑泱猜想應該是小舟小時候買的,買不了太好的畫框,只能用這樣粗制濫造的湊合。

她目光掃過,沒放在心上,翻到正面繼續琢磨。

但慢慢地,桑泱遲疑起來,那釘子十分隐蔽,她拿着這幅畫這多次,都沒有發現,如果不留神,會不會紮到手?就像她剛才那樣。

桑泱翻到背面,目光落在釘子與畫框交接的那個部分,如果這層暗紅色的物質,不是漆呢?仔細地看,似乎也像血跡。

她先低頭嗅了嗅,沒有什麽氣味,又用指尖去碰,那部分面積很少,只一點點。

桑泱不敢想當然,但她隐約覺得,她或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

她将畫擺到一邊,即便此時心慌且急,放下畫時,她還是格外小心,唯恐損壞一點。

她到外面,從放雜物的抽屜裏找到一把陶瓷伸縮刀,看了看刀刃,然後回到畫室,抽了一張幹淨光滑的白紙墊在底下,她用纖薄鋒利的刀刃将釘子上那層分不清是血還是漆的物質刮下來,只有很少的一點,但應該足夠了。

她好好地包起來,然後翻開通訊錄,找到一名中途轉專業做了法醫的同學。

那位同學正好深夜加班,桑泱和她說好了以後,立即出門,馬不停蹄地去了對方的工作位。

“什麽事這麽着急?”同學站在門口等她。

淩晨趕過來,肯定是很重要的事,她沒多寒暄,直接領着桑泱往裏走,快到實驗室時,朝後伸出手說:“東西給我吧。”

“多謝。”桑泱把紙包交到她手裏。

她不知道自己臉色既蒼白憔悴又帶着隐隐的希望振奮,嘴唇白得毫無血色,看上去就像瘋魔了一般。

同學在門口停下來,看了看她的氣色。

圈子就那麽大,車禍裏的有幾具屍體還是她驗的屍,當然聽說了柏舟的事,她有心寬慰,又找不到合适的話,看着桑泱湛亮的仿佛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般的希望,心裏有些難受,最終說了一句:“是不是血跡驗起來很快,你在外邊等幾分鐘就好。”

桑泱點了下頭:“好。”又說一次,“好。”

如她所言,确實很快,即便桑泱等得度秒如年,也沒多難捱。很快,同學就走了出來,徑直告訴她:“是血。”

是血。

桑泱神色凝滞,随即微微地有了笑意。

“桑泱。”同學叫了她一聲。

桑泱看向她,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同學其實也沒什麽好講,畢竟,旁人再怎麽關心,也都只是旁觀者,感受不到那份切膚之痛。她想了想,還是從她知道的事情說起。

“車禍裏最嚴重的那輛公交車的司機是我解剖的,沒什麽問題,就是疲勞駕駛,他胃裏都是空的,我看他可能前一天晚上就沒合過眼……車禍都是意外,後面的那個家屬在醫院行兇更加是飛來橫禍。”

飛來橫禍的事,誰能說得準?幾乎就是破解不了的死局,落到頭上了,除了罵句倒黴,又能怎麽辦?

她說完卻見桑泱魂不守舍的,便擔憂地叫了她一聲。

桑泱幾乎沒聽她說了什麽,一回神,便道:“麻煩你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她匆匆回到家。

那幅畫還在桌上放着。

桑泱慢慢走過去,心跳劇烈。

那晚,小舟看到這幅畫被豌豆拖出來,她會撿起來,然後第一反應一定是物歸原位。

這只是一幅普通的畫,她自然不會知道它的奧秘,直到不小心被畫框上的釘子紮破了手。

紮破了手,然後呢?血很可能落在了某個地方,畫上、畫上邊緣之類的。

然後誤打誤撞,她就回溯了時光。

桑泱這樣揣測着。

她想着,将手指對準釘尖,用力按下去。

痛意尖銳,桑泱疼得皺了下眉,指腹上血湧了出來。

她又生猶豫,這只是她的推測,萬一,猜錯了呢?

但在摸到真相邊緣時,人就是會産生一種強烈的直覺。

桑泱一手拿着畫,一手将手指上的血滴到黑洞上。

幾乎是瞬間,血滴消失了,就像是被畫吸食。桑泱屏住了呼吸,畫上的宇宙驟然蘇醒,黑洞如同一個飛速旋轉的旋渦,朝她撲面而來,伴随着星河萬千,一并朝她湧來。

桑泱突然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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