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師尊,他能斷子絕孫

話還沒問出口,忽聽一陣雜亂而輕盈的腳步漸近,打斷了虞扶塵的關懷。

還當是哪位佛修煩悶愁郁才會來此散心,沒想到自層疊松林中穿梭而來的,竟是只通體雪白,不帶一絲雜毛的雄鹿。

眉間一道殷紅,一雙長角威風凜凜,步伐輕盈,每跨出一步,都要伫立須臾,借以觀察周遭動向,很是戒備。

在看到風長歡時,白鹿清澈的淡青色眼眸一亮,引頸啼鳴一聲,快步上前,興奮的繞着他蹦跳數圈。

待平靜下來後,又順從的低下頭來,伸出粉嫩小舌輕輕舔舐着那人的臉。

分明比風長歡還高了許多,這龐然大物低垂着眼睫,将頭靠在那人頸窩,不斷向前拱着,似是在撒嬌。

風長歡眼中有驚喜,抱着白鹿的長頸,感受着失而複得的歡喜。

可笑着笑着,他便哭了。

虞扶塵聽到一聲啜泣,随即兩行血淚自他眼角滑落,與蒼白的面色相配,觸目驚心。

這……竟是他獲救後初次在人前落淚。

虞扶塵想上前安慰,可他立在原處,身子僵硬的邁不開步來。

片刻之前,他還指責風長歡冷血至極,現在看來是他錯了……

不是不痛,不是不苦,只是身處風長歡的立場,他無法對人敞開心扉,傾訴一腔柔情。

同是長住佛宗十年之久,同是與虛雲大師相伴為友,自己的煎熬,又何嘗不是他的痛苦?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虞扶塵自認将雙倍的痛苦強加于風長歡,若他聽得自己因無知而發出的責備,該有多難過?

冷血至極……不是的,他沒有。

虞扶塵不敢深思,向那人背影伸出的手停在空中,不敢更近一步,也不甘退後分毫。

到底還是撫上那人清瘦的肩頭,低吟一聲:“對不住,是我錯怪了你。”

風長歡身子一顫,沒有做出回應,反倒是仙鹿眯起雙眼,含着敵意審視着陌生人,同時邁步上前,将風長歡護的緊。

“啓明仙鹿,那是他從前的坐騎。”明斯年掏出帕子來擦着嘴,解釋道:“臨行時祖師吩咐我要在佛宗将短笛交給他,沒想到仙鹿竟還活着。”

“聽老和尚說,他從前便是在佛宗長大,如此想來也不奇怪。”

“不要妄自揣測旁人。你應該也發現了,他的神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虛雲大師圓寂,他會痛苦,會悲傷,會難過,可他也有茫然不知的時候,不明白心中那種情感從何而來,只會感到不适。”

明斯年幽幽瞥了虞扶塵一眼:“我沒有說錯,三魂七魄支離破碎的人,根本算不得活人。”

聞他此言,虞扶塵心頭一震,随即像是被人死死攫着,抽離身體一般的疼,令他額頭冒出顆顆汗珠,眼前一黑,腳下不穩,不得不扶住了身旁的明斯年,大口喘着粗氣。

“喂!你怎麽回事?”

“沒什麽,就是有點暈。”

又來了,熟悉的眩暈。

每當談及對風長歡不利的話時,虞扶塵都會感到心口要将他生生撕裂一般的疼,幾乎要奪去理智。

為什麽?難不成真正與他過往有關的并非佛宗,而是風長歡??

後者覺察到二人的異樣,待情緒穩定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回頭眼巴巴的望着他們,滿面血跡被他蹭的糊作一團,看起來更駭人了……

“喂,你還走得動嗎,帶他去洗把臉吧……”

“等會兒,我有點腎虧,不大想動。”

仙鹿踏着步子随風長歡上前,他眨巴着眼睛,點了點明斯年的胸口,又看了看仙鹿。

靈物立即了然,将長角送上前去,一時失了輕重,看起來好似以兇器直逼咽喉一般,令明斯年不得不後退幾步,後背都貼上了石壁。

見狀,風長歡拉過虞扶塵的手,在他掌心來寫寫劃劃。

“他說要你取仙鹿的茸血療傷。”

他的手很涼,刺骨的涼,被他觸碰着,虞扶塵覺着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同時心裏還有一絲不爽。

這話說給明斯年不是更合适嗎?為什麽非要和他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成什麽樣子!

內傷撕裂的明斯年無暇猜測兩人的內心活動,他揉着胸口,替自己封了幾處要穴減緩痛楚,長出一口氣來,聲音有些發虛。

“使不得,我可不敢借用仙鹿的靈氣,桃源人不會為了成全自己而傷害他人,動物也是一樣。”

“……那你們桃源人在采摘草藥前,也會深思這棵板藍根再修煉上幾百年就能得道成仙了嗎?”

明斯年:“……”

到最後,明斯年也沒昧着良心取仙鹿茸血療治自己的傷勢,不過他倒是有意将受傷的緣由細細道來:“桃溪澗與九陰島素來不和,門派宗旨不同,一個救人,一個害命,行走江湖,弟子相互見了都要大打出手。”

“所以,你是被九陰弟子打傷的?”

“不,是淩雪宮。”提到這三個字,明斯年都咬牙切齒。“不過是個觸犯清規戒律的臭道士,竟敢對桃源大打出手,他根本是想殺人滅口!!”

清規戒律?

虞扶塵絞盡腦汁回憶着淩雪宮的門規,對道修雲集的門派而言,無非是“無心忘言,柔弱清淨。正心誠意,少思寡欲。”這十六字,若說有觸犯,難道是……

縱-欲無度?!

他很快編出一個愛恨情仇交織的故事,桃源弟子出山歷練途中,不巧遇見和九陰弟子厮混在一起的淩雪宮弟子。

新仇舊怨加在一起,對方起了殺心,明斯年落荒而逃,茍且保住一條性命,卻也為人所不齒。

怪不得要随他一起回到佛宗,掌門之命只是次要,他首先必須保命啊!

有一絲鄙夷不假,可這也是人之本性,故而虞扶塵也未多言,扶起明斯年朝立雪亭走去。

“佛宗也有擅長療愈的修士,桃溪澗感到棘手,說不定他會有法子。”

後者一聽這話不樂意了,他根本是在質疑“天下第一醫宗”這六字的實力,又心知他是出于好意,不爽只能噎在喉嚨裏,憋着怪難受的。

佛宗鼎鼎有名的療愈佛修法號虛歸,從不入禪房歇息,也不去殿前誦經禮佛,整日在立雪亭中人模狗樣的打坐,也不知修為攢了多少,常常口出狂言,引得虛雲大師對他無奈,虛無也是極度不滿。

虞扶塵自小與他關系不錯,就是因為同樣厭惡着虛無,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大抵便是這個意思,因此虛歸對他向來有求必應,今次也不例外。

立雪亭傲立無相之巅,是為佛宗至高處,從前虛雲大師講經說法時,常會帶弟子到此遠眺,遙望衆生百态。

不知從何時起,這裏就被虛歸霸占了去,粗略算來也有三五年沒有下山與人相處了,因此一身僧袍與袈裟髒亂不堪,好幾處都破了洞,他自己也懶得修補。

離老遠聽見腳步聲,虛歸便知是虞扶塵來了,站在山頭興奮的跳着,兩手攏在嘴邊,空谷傳音氣勢磅礴。

“小友啊,你可回來了——”

此人對虞扶塵的稱呼與虛雲大師相同,而不似其他佛修那般疏遠。

可明斯年心裏還打着鼓,他生性傲氣,固執認定桃源在醫術上獨占鳌頭,其餘門派的療法都不過是小打小鬧。

尤其是在看到虛歸這麽個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德行後更是萌生退意,拍開虞扶塵的手便要打道回府。

奈何山間小路太過狹窄,他轉過身來猛然對上蒼白的鹿頭,便知自己是被夾在中間騎虎難下了。

見他不願,虞扶塵也沒勉強,上前去對虛歸行了禮,看他一身破破爛爛,無奈嘆了口氣。

“我要是不來,你就打算在這兒築巢了?”

“別說的那麽難聽,叫安身,安身啊。”

說虛歸蓬頭垢面一點也不誇張,他臉上蹭着厚厚一層灰土,連原本的長相都看不大出來了,倒是光頭擦的油光锃亮,映着陽光,耀眼的很。

明斯年擡手擋在眼前,生怕被那禿驢晃瞎了眼,一邊側身讓出空隙,借以讓白鹿穿梭而過,打算得了機會便沖到山腳去,再也不上那醜東西的當!!

不過仙鹿本就有着靈性,性情比起他來還要高傲,斜眼睨着那只能勉強通過的小路,仰頭從鼻腔裏發出嫌棄的嗤聲,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對他吐着舌頭。

風長歡側坐在仙鹿背上,晃着兩條腿,對他咧嘴一笑。

明斯年出于禮貌,也想回敬個微笑,豈料那人下一刻拿出短笛來送到嘴邊,翻着白眼回憶了曲調,而後便是突如其來,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個刺耳音階。

桃源弟子應聲倒地,臨合眼前掙紮着懇求:

“別……別吹了,我還不想……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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