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師尊他滿懷慈悲

虛雲大師圓寂了。

虞扶塵攥着老和尚臨終前交給他的念珠,掌心生出一層細汗。

佛門清淨,早已看淡生死,離別雖是陰陽兩隔,卻也證明逝者永登極樂,超脫輪回之苦。

對虞扶塵而言,與他相伴十餘年,最後知曉他從何而來,将往何處而去的老和尚已經不在,他便好似切斷了與這塵世所有的關聯,孤立無援。

大雄寶殿前,曾受過虛雲大師點撥的弟子啜泣着,淚水滑落,沾濕衣襟,潤了塵埃。

他不解,為什麽老和尚的臨終遺願會是希望他拜在一介妖人門下,從前再怎麽口出狂言,也不過是因年少氣盛。

時至今日,他早已忘卻當初的心願,只想守着一方古剎,為故人祈福來世安好,餘生青燈長寧,可惜……

老和尚到最後,也是不想他安生的。

“他荒唐,您怎能也跟着他一起胡鬧……”

望着已被打磨得烏黑油亮的菩提十八子,虞扶塵低喃。

虛無自身後走來,拍拍他的肩。

與虛雲大師不同的是,虛無時常會施以幻術僞裝長相,自十年前虞扶塵見到他起,他便是一身素白僧袍,踏着一塵不染的羅漢鞋,永遠都是而立之年,眉目清逸。

哪怕這十年他都在佛宗,也從未見過此人的真實模樣。

甚至有些時候,他根本不認為這讨人嫌厭的和尚與虛雲大師同輩,更沒有想過他會在老和尚之後繼任掌門之位。

“虞施主尚未入門,用俗家的話安慰,是節哀順變。師兄佛法高深,生前渡了凡世諸多苦厄,唯一的遺憾是沒能為那人正名。然而他壽數已盡,命中注定只能幫他至此,餘下的,只能靠你了。”

說罷嘆了口氣,又道了聲佛號。

虞扶塵眼前被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氤氲着,揉了揉眼睑,轉過身來面對虛無:“大師,晚輩想問有關風長歡的事,您知道多少。”

虛無端着合十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了個彎子:“虞施主想知道什麽?”

“全部。”

“他與你相同,從未剃度拜入師門,卻在佛宗度過少年時。他求了許久,師兄都以自身道行不足婉拒了他,最終他在十五歲那年下山歷練,自此與佛宗分道揚镳。”

“天淵四年,九州群起伏魔,當時只有三大門派沒有參與,佛宗也在其中,對嗎?”

“師兄不忍看他自食惡果,自是不會忍痛親臨。”

“那麽,其他兩大門派呢?”

這一次,虛無沒有回答,代為作答的人是明斯年:

“是玄機塔與桃溪澗,所以在那之後,佛宗才會與桃源結盟,共同背負十年‘不渡人間苦厄’的罵名。”

如此聽來,似乎也能明白先前在山門時,守門的高階佛修并未深究他此行的目的便将人放入無相的舉動,想來便是因為這段淵源。

至于玄機塔,則是十二州中最神秘詭谲,力量也最為強大的門派。

衆所周知,玄機塔不收門徒,全派上下只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尊主一人,掌控三界全局,理所當然成為十二州之首。

歷代玄機尊主并非修真之人,他們本就是得道的仙尊,或因思凡,或為歷劫而下到人間,主六爻八卦、通陰陽五行,占前塵、蔔後事,傳世的掌教神武為一柄盤龍長弓,箭指之處必起狼煙。

他們不止掌管修界之事,也會插手凡間的朝代更疊,凡人稱其為“傀儡司”。

顧名思義,将人視作牽線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間,素有蠱誘人心的本事,出世便要惹得世間烏煙瘴氣,僅一人就可掀起狂風巨浪。縱使權傾天下也難挽回生死之事,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

在凡人眼中,傀儡司惡事做絕,而對修真界而言,他只是九重天派來監視人世百态,亦正亦邪的一雙眼睛,沒有參與亂戰也在情理之中。

虞扶塵眉頭緊鎖,明斯年抱臂去到他面前:“從一開始我就說過,桃源對你們沒有惡意。”

事已至此,他目的已經不再重要,虞扶塵對虛無行了個禮,拉着風長歡往後山走去。

他知道此人并不像表現出的那般不谙世事,在尚未看透人心以前,裝瘋賣傻才是對他自己最好的保護,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虞扶塵不會因此指責他什麽,只是看到那人在大雄寶殿前固執着不願進門時,心中或多或少會有不滿。

尤其是在得知虛雲大師對風長歡也曾有養育之恩時。

默然走了許久,直到大殿之中木魚禪聲漸然遠去,他才放開那人的手,俯身與含怯的血眸對視。

“你記得他的,對嗎?”

風長歡抿唇不語。

“你知道他時日無多,為什麽不肯去看他一眼,了卻他的心願呢?”

許是太過激動,才會将自己的情感強加于人。

“我不信你傷人害命,屠戮蒼生,但你冷血至極,令人咂舌!如若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拜你為師!!”

分明無法聞及,可那人擡眼時卻再次顯出似哭非哭的神情。

直到此時虞扶塵才意識到,那是一種悲憫,與大殿內滿懷慈悲之心的佛祖金身相同,一種絕不會在惡人面上浮現出的情感。

風長歡不為自己辯駁,只與他默默相對。

“我……話說的太重了些,你應該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是我太沖動。”

風長歡轉身遙望後山層疊的松林,将哽在喉嚨的字句和着淤血一并咽入腹中。

他是不屑被人理解的,被誤會也全然不懼,只是……那個人,為什麽會是你?

虞扶塵反省這自己的道歉是不是還不夠到位,正想補充幾句,就見面前多了一雙白淨的手,握着一支短笛。

明斯年對風長歡笑道:“桃源掌門一葵祖師有句話托我轉達給你,她說不會所有故友都棄你而去,世間永遠有人将你的功德銘記在心。”

明知他耳不能聞,口不能言,虞扶塵也好,明斯年也罷,全都當他是并無異樣的常人,該說說,該笑笑。

時不時還出言調戲一番,也算占了美人兒的便宜。

見風長歡有些茫然,明斯年特意将短笛交在他手中,複又回到虞扶塵身邊抱臂伫立,像是一對爹娘滿眼慈愛看着自家的傻兒子。

虞扶塵還沒從虛雲大師圓寂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木然問道:“那是什麽?”

“他從前用過的舊物。具體不必問我,他玩這東西的時候,你都還穿着開裆褲滿街玩泥巴,我自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被他繞懵了,好半天某人才反應過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憑什麽你讀書,我就得在玩泥巴??”

“字寫的還不如我畫符好看,也敢說讀過書?”

“那又怎樣,我這一手狂草,伯高先生泉下有知都要都要給我蓋幾個章子。”

兩人吵得正歡,耳聾的蹲在一邊,轉眼就忘了方才的不快,擺弄着系了殷紅流蘇的短笛,緩緩送到唇邊,動作有所停滞,回憶着熟悉的曲調。

虞扶塵心道:聾子吹笛子有什麽好聽的,他自個兒聽不出來好聽難聽,還不得和九幽花海的催命魔音有的比了?

與他恰好相反,明斯年一臉期待,眼中帶着些許敬畏,望着面前苦苦回憶指法,閉目吸氣的風長歡,期待着一曲婉轉。

龍吟鳳哕,聲入九霄。

虞扶塵想,風長歡或許是上天給他的歷練。

好比此刻,他鼓着腮幫子吹奏一首斷子絕孫曲,能讓人面紅耳赤,心跳加快,呼吸滞在胸中,瀕于窒息。

連先前對此期待不已的明斯年都感到胸口猝然一疼,連退幾步,搖搖晃晃撞在欄杆上,嘴角往下淌了道血跡。

“快……別讓他吹了。”

嚯!還真是斷子絕孫曲!

風長歡自個兒吹的正起勁,全然不顧其他人正被魔音折磨,連嚣張至極的桃源弟子也受到制裁,靠在一旁半死不活。

無計可施,虞扶塵不願虧待自己的耳朵,萬般無奈只好扮了黑臉,冷眼從風長歡手中奪走短笛,就算被噘着嘴委屈巴巴的望着,也總好過他傷人害己。

意外的,他沒有數落明斯年,而是善心大發,不計前嫌上前來察看他的狀況,擡手想為他拭去血跡,卻被中途打了手背推到一旁。

“別碰我!”

“脾氣還這麽爆,剛那不是你自找的麽??”

好在他及時反應過來方才的姿勢有多暧昧,這人不炸毛就有鬼了!

可是着實奇怪,風長歡吹出那不成曲調的亂音聽在虞扶塵耳裏只是覺着難聽罷了,并沒有過多不适,明斯年卻是被震出了內傷,不應當啊……

“喂,你是不是……”

本就有傷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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