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師尊,是我不肯認

中途多了明斯年這個甩不掉的拖油瓶,虞扶塵只得硬着頭皮将二人帶回佛宗,某只矯情的老鬼只要上馬就會在他背後睡的人事不省,栽下馬背三五次後摔得鼻青臉腫。

無計可施,他只好尋了根繩帶把人綁在身上,以免他把自個兒的腦袋開了瓢,中途再生出事端。

反觀明斯年,悠哉悠哉取張厚紙,折成畫舫又淬了靈力在其中,吹口仙氣,小玩意瞬間放大成實物,漂浮在離地三尺的距離,作為代步工具,周圍還甚是浮誇的飄了幾片祥雲,和他風中飄動的衣擺相配騷包的很。

茅山術倒是學得不錯!

此刻明斯年盤膝坐在船頭,燙了壺酒自斟自飲,時不時“啧”一聲誇贊陳釀口感不錯,瞄着臉色極差的虞扶塵,笑的惹眼。

“你費勁巴力的伺候他,最後還是要給別人做了嫁衣,我勸你不如禦劍帶他回去,反正他蒙着眼也看不見事物,瞧你這麽麻煩,我都跟着累。”

“你那麽能耐,還不是得跟在我屁股後面?”少年冷言答道。

他這會兒心情非常不好,風長歡貼着他背後睡的正酣,口水一流三尺,順着腰線弧度下流打濕了衣褲,腿下粘膩膩的,很不舒服。

他對風長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說是嫌厭,又會出于本能的靠近。

說是喜歡……他又恨極了此人犯傻時的德行,癡癡癫癫像個瘋子,莫不是在考驗他的耐心?

從昆侖到佛宗,千山萬水走來,跟老鬼待在一起,虞扶塵覺着自己少說要減壽十年。

三人一路無話,挨過最後的路程,停步于山門前。

虞扶塵推醒夢裏正美滋滋吧唧嘴的風長歡,上前對守門佛修作了一揖:“高僧,我已遵照虛雲大師之命将人帶回,煩請通報一聲。”

他自小在佛宗長大卻沒能拜入師門,面對相熟之人只能稱呼一聲“高僧”,甚是疏遠,每次叫出口來,心都是冰涼冰涼的。

佛修雙手合十在胸前,對三人行禮,輕聲道:“掌門有令,虞小友趕回可帶着貴客到大雄寶殿見他,至于這位……”

他望了明斯年一眼,後者收了畫舫,俯首對人恭恭敬敬道:“晚輩桃溪澗明斯年,奉掌門之命前來造訪。”

說着解下腰間信物遞上前去,佛修确認過是桃溪澗的令牌後便将人請入山門。

擦肩而過時,他以傳音術對虞扶塵道:“掌門時間不多了,還請虞小友速速前去。”

虞扶塵聽了這話,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他離開佛宗以前,老和尚說話已經是有氣無力了。

本以為只是偶感風寒,靜養些時日便無礙,怎料竟會如此嚴重,臨行前,老和尚分明囑咐過他不必着急,只求穩妥。

……虧他路上還耽擱幾日,當真是心大!

他三步并作兩步,施以輕功登上高階,恨不得一步沖上山頂。若不是佛宗有着“千階長梯需以虔誠之心”的規矩,定是要禦風而行的。

沒走出幾步,他又發現忘記了什麽,回頭一看,風長歡還蹲在原處,累的一步也不想再走。

“一路上除了吃就是睡,你有什麽好累的!!”

他抱怨着拉起風長歡,扛在肩頭朝山頂奔去,只留明斯年一人在後走的氣喘籲籲,高聲喊道:“有必要跑那麽快嗎!!”

老和尚壽數将近,片刻也不能停,他必須把這妖人完好無損送到老和尚面前!

虛雲大師對虞扶塵有養育之恩,雖因種種緣由沒能拜入師門,但他打心底感激着老和尚多年來的點撥。

風長歡似是感知到什麽,老老實實趴在他肩上,動也不動,又或許是佛門清淨之地的莊嚴聖氣壓制了他身上的煞氣,令他再沒有傷人害己的惡念。

總之虞扶塵趕到殿前時,那裏已有上百佛修盤膝打坐,雙掌合十,虔誠閉目念着經文,為老和尚祈福。

虞扶塵喉嚨一緊,心知最擔憂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他放下風長歡後穿過整齊列陣的佛修們,屈膝跪在大殿門前,低聲道:“虛雲大師,扶塵已趕回了。”

片刻後殿門大開,從中走出個素白僧袍,面容俊逸的年輕和尚,念了聲佛號,對他道:“阿彌陀佛,虞施主,師兄已等候許久,快快請進。”

此人正是無相佛宗掌門,虛雲大師的同門師弟,虛無。

虞扶塵不敢耽擱,道過謝,起身拉着風長歡就要沖入殿內。

可他才剛邁入門檻,忽覺動作一滞,身後那人決然抽出手來,連連退後幾步,目光閃躲似有驚懼。

“怎麽回事,你在害怕嗎?”

那人抿唇不答,搖頭退着,直出了十幾步才停下。

“虞施主不必勉強,師兄早已料到,既然他不肯相見,便由你先行去吧。”

虞扶塵點頭應了,頭也不回進入大殿,感受到沉重的雕花大門在背後合起,殿內最後一絲明光也被隔絕。

昏暗之下,鍍金佛像寶相莊嚴,佛祖肅然垂眸,對世人無盡悲憫。

分明是看了十幾年的光景,此刻竟有種異樣暗生于心底。

虞扶塵向前幾步,看到盤坐在蒲團上的佝偻背影,迎上前去。

此刻虛雲大師連敲打木魚的力氣都散失,聲音幾不可聞:“小友,你……将他帶回了嗎?”

長須花白,滿面滄桑的老者低着頭,緊閉雙眼,好似一截嶙峋枯木,只觸碰一下都要灰飛煙滅了一般。

虞扶塵鼻尖酸楚,跪在虛雲大師身旁沉聲答道:“是,晚輩将他帶回來了。”

虛雲大師笑笑,轉瞬即逝的弧度,卻讓虞扶塵恍然憶起當年老和尚牽着他的手走過千山萬壑的光景。

他眼眶是紅的,想擡手抹一把淚,又怕老和尚擔憂,只好作罷。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虛雲大師喃喃,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努力轉動渾濁的眼珠,望向虞扶塵。

“小友,耽誤你許多年,老僧心中實在不忍,如今到了時候,也該……也該讓你拜師了。”

“大師?您終于願意收我為徒了嗎?”

虛雲大師搖頭,長嘆道:“老僧何德何能……小友,這世上,唯一能引你回正途的人,就是你在因果臺上,親手救下的那位啊……”

“他?”

想起風長歡不着調的癡傻模樣,虞扶塵就一肚子窩火,加之方才心有不滿,礙着老和尚的面子不敢發作,委婉答道:“他……不合适吧,他是個為禍世間的妖人啊,況且他靈力散失,連自保都不能,只會是拖累。”

老和尚笑了,喘的氣粗了些,引來一陣有氣無力的咳嗽,虞扶塵幫他拍着後背,被老者謝絕。

“你心中早有猜測,明知他體內凝結不止一顆金丹,卻寧願相信他靈力盡失。小友,相伴這些年,老僧了解你的心性,你不願承認,但你的确是在可憐他,不是嗎?”

“可憐?”

“沒錯……你希望他這般受過大苦大難的人能作為凡人,餘生平淡而安穩的活下去。你嘲諷他是禍亂天下的妖人,卻忘了當初你踏入佛宗山門時,對老僧說過的話。”

怎會忘記……虞扶塵清楚記得,初次見到虛雲大師時,老和尚問他平生所求為何,他答:

“不求人間正道,只願屠戮該殺之人。佛不救世,我便化身修羅惡鬼,成為世間衡量善惡功過的法度!”

那時他不過七歲,記憶一片空白,只隐隐覺着,這人世、這命途,欠了他太多太多……

虛無說:“這稚子殺心太重,煞氣太甚,恐會為禍一方,不宜修佛。”

而虛雲大師卻将他迎入山門,笑道: “無人生來是神,亦無人生來為魔。千階長梯,須懷虔誠之心,終有一天你會明白,自己所求為何。”

十年潛心修佛,他的心境已然有所改變,甚至忘卻初心。

換做當年,他定會毫不猶豫對那所謂惡貫滿盈的妖人三拜九叩,求能拜入門下為徒。

如今,受佛法熏陶的他已不再懷有恨意與戾氣,唯一心願是能在虛雲大師座下落發為僧,追尋人間正道。

“大師,如今我不想為惡,救他全是因您所托,我……”

“你不認為他罪大惡極,不是嗎?”

虞扶塵沒有回答,搓動着指尖,心亂如麻。

“若你認為他是惡,便不會帶他回到佛宗清淨之地。餘生漫長,你還年輕,何不留在他身邊,再不聞及流言蜚語,用自己一雙慧眼辨識他的善惡?”

“大師,就算如此也不必拜他為師。要是注定終有一日與他決裂,我豈不是還要背上欺師滅祖,離經叛道的惡名……”

虛無大師搖着頭,又是一聲長嘆。

“小友,你是死過一次的人,是他賦予你新生……如今他浴血而歸,你卻不肯認他,要叫他多麽心寒……”

“大師此言何意?難道在我沒能尋回記憶的七年中,是他……”

“佛曰:緣起即滅,緣生已空。世間萬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萬物。老僧曾許諾他,不可說……不可說啊……”

大師不願明示,虞扶塵亦不好追問,啞然道:

“若是大師的心願,晚輩自是肯替您了卻的,只是尚有一事,晚輩還想請問。他……可會引我入歧途?”

靜默許久,老和尚閉眸,緩緩答道:“不會。信老僧一次吧,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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