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師尊,我不是棄犬
“我挑着擔,你牽着馬……”
明斯年在前橫眉立眼,回頭瞪着虞扶塵:“不準亂唱!!”
仗着空有一把力氣,又被大橘欺負的緊,三人的行李都壓在虞扶塵肩頭。
風長歡自是不必說,連那身行頭都是虞扶塵準備的,他從昆侖帶走的也就只有一副身子骨,臨走時還不小心把腦子忘在了淩霄塔。
至于明斯年與他則是天差地別,桃溪澗乃天下第一醫宗,有治病醫人妙手回春的本事,去哪兒都不至于餓死,這人穿金戴銀瞧起來氣派的很,光是看他今日綴在額前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石,就知道一定很有錢。
虞扶塵對他的底細不感興趣,全然是想調戲一番,見他不爽更是得意,又說了句極不中聽的話:“桃源人懸壺濟世,為人診病大多是不收錢的,看你打扮如此張揚,一定是個不守門規的主兒。”
面對他的調笑,明斯年不以為然,面無表情從乾坤袋中掏出幾件重物壓在他肩頭,心滿意足拍着手上的浮灰,牽着白子揚長而去。
而坐在仙鹿背上,有一下沒一下胡吹着短笛的風長歡頗有些心疼的意味。
每當二人吵得不可開交時,他仿佛都能看到一只委屈巴巴的狼崽子夾着尾巴,被炸了毛的橘貓欺負的擡不起頭來,活像只棄犬。
可憐兮兮到他這兒來尋求安慰,雙耳低垂着從喉嚨深處發出弱弱的嗥叫,小心翼翼讨好着他,又怕被橘貓發現了秋後算賬,待他伸出手來想抱抱他時,又怯生生的埋頭逃走。
難說是別扭,還是害羞,不過風長歡相信是後者。
此時也不例外,他用短笛戳着明斯年背後,待那人回頭了,又對虞扶塵一努嘴。
他越是縱容虞扶塵,明斯年就越是氣悶。
“你到底給師尊灌了什麽迷魂湯,他竟寵你到如此地步!”
因這一字“寵”,虞扶塵有些飄飄然,不分南北東西,心裏美滋滋的,也不知喜從何來,大抵是活到這般年紀,終于被人在意着了。
當然,除了愉悅之外,心底還有種惆悵悄然而生。
“他若真的在乎,為何不收我為徒?”
“也許有什麽苦衷也說不定。”
破天荒的,明斯年沒有澆他冷水,半哄半牽就的安慰一句。
他是個嗜酒如命的人,千杯不倒,佛宗的素齋吃得都快綠了眼睛,一踏出佛宗山門,便迫不及待從乾坤袋中取出酒盞,滿斟一杯仰頭飲盡。
清冽泉水釀成的瓊漿玉液甚是可口,餘香纏繞舌尖,久久不散。
他意猶未盡的舔着唇角,給虞扶塵也遞了一杯,後者擺手婉拒:“別了,我想出家。”
“和尚不比俗人快活,修仙不比凡人自在,要我說,倒不如自碎金丹入朝為官,以小爺的能耐,定是平步青雲,權傾朝野後全身而退做個閑雲野鶴,豈不美哉?”
有這般志向實為難得,難怪他會心甘情願離開東海桃源,遠渡神州闖蕩江湖。
虞扶塵心下對他印象有了改觀,一聲“宦官”的嘲諷到了嘴邊也啞然。
“總是一個人喝悶酒,有什麽煩心事?”
“借酒澆愁愁更愁,我喝酒可不是為了逃避,尋歡作樂你懂吧。”
他替虞扶塵飲盡清酒,因心事煩亂被辛辣嗆了一口,雙眼有些濕潤,嗓音微微顯出沙啞:“沒拜入桃源以前,我家也不窮。”
他是在繼續最初的話題。
“沒有家道中落,也沒有敗盡家財。娘親去的早,我爹畢生所願就是家中後代踏入仙門,光宗耀祖,而我自小體弱,任誰對此都不抱期待,又沒娘疼我,因此我爹續了弦,排行在我之後的還有兩個弟弟。”
明斯年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好似事不關己。
他不羁的喝着酒壺裏的佳釀,習慣性用袖口抹着嘴角,繼續道:
“幼時有淩雪宮的修士途徑故裏,說我家門楣寶氣普照,應是有仙靈之人所在,若是不拜入名門正派加以引導,恐會成仲永之傷。爹興致沖沖将弟弟喚去,請那道修為他們摸骨,道修一一否認,最終才尋到我。”
“既然如此,你該拜在淩雪宮門下才是啊。”
“沒有。那道貌岸然的修士雖帶着淩雪宮的信物,但他卻是因德行不端而被逐出師門的惡徒,眼見無法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便想起旁門左道,照着古籍上不知真假的方子煉起長生丹藥,其中藥引則是九十九顆靈力充沛的稚子童心。”
虞扶塵啞然,餘光瞥了眼風長歡的神情,那人正癱在白子背上睡的正酣,倒是自在,也不知聽聞愛徒遭遇過後會是什麽心情。
“難道……”
“是一葵祖師出手相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就此拜在桃源門下,修習醫己救人的正道。”
至此還算個圓滿的故事,虞扶塵正想恭喜他得見良師益友,又聽明斯年幽幽道了聲“但是”。
“但是……那修士難敵一葵祖師,又怕我洩露秘密,為殺人滅口,殘害我家中上下十幾口人,待我聽得消息,在祖師陪同下回到家中,那裏已是一片血海。當時……我才六歲。”
明斯年擡手擋在眼前,早已沒了氤氲着的一片濕潤。往事故去太久,此刻的他,連淚也垂不下半滴了。
虞扶塵不知道怎樣安慰人,只能想起從前百姓有難時,佛修都是下山超度那些亡魂的。
可他要是念段大悲咒來緩和氣氛,一定會被打斷鼻梁骨的吧……
“你……”
節哀順變?
真可憐??
多喝點兒忘了這些不快吧???
哪句都不像人話,虞扶塵撓着頭,無所适從。
好在明斯年很快緩過神來,稍加快了步子。
“我爹曾是富商大賈,家財萬貫,不愁吃穿,哪怕是最不受寵的我,也錦衣玉食的供着。遇到如此橫禍,只有碰巧出門在外的我一人得以幸免,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從前的和善面容都成了可憎嘴臉,人們指責我,質問我,憑什麽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懷疑這分明是我為争奪家産而精心策劃的一樁血案。”
人性如此,自私,貪婪,醜惡。
自己得不到的,見旁人擁有,就會産生嫉恨之心,酸氣逼人,害人害己。
“我最不受寵,空有長子之名,只要兩個弟弟活着,家業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來繼承。就因為這,他們将我詈為殺人兇手,豺狼野獸,恨不能将我就地正法。那些嘴上叫嚣着伸張正義的人,又有哪一個人不是沖着誘人財寶?只要唯一幸存的血脈死去,萬貫家財都會充公,他們可從中謀取多少利益……就因為這,僅僅是身外之物,他們明知我無罪,也要将我懸在城樓之上吊死。”
說到這裏,他揉揉眉心,回憶這一段過往令他痛苦不堪的。
虞扶塵于心不忍: “是我不好,害你回憶起傷心往事,你不必撕扯自己的傷疤,我……”
可惜明斯年并不領情,又喝了口酒,沒聽到他的話一般,顧自說了下去。
“細節不必談及,總之是一葵祖師再次出手相助,給了我第三次性命,我理所當然的帶着應有的同她一起回了桃溪澗。”
“懂了,你為表明自己不是殺人兇手而将錢財捐去建了善堂,讓曾經想置你于死地的人看看清楚你的為人!”
“你懂個屁,我有病嗎?”
面對慷慨激昂的猜測,明斯年只回答了簡短而冷漠的八字。
他白了虞扶塵一眼,打心底覺着這人在佛宗待了太久,許是被豬油蒙蔽了心,好像活在夢裏,不知人間疾苦。
不滿的“啧”了一聲,他把酒壺收在腰間,質問道:
“我有什麽理由向一群心如明鏡,卻還是想置我于死地的人解釋?我還真就不是做善事的料,人害我一寸,我恨不得以丈相報,我這般卑劣小人本就不配羽化成仙,所以我修煉從不為得所謂的正果,只是為報恩。”
在此之前,他也曾對虞扶塵說過,他願為風長歡的弟子是因為他想報恩。可這恩情從何而來,一葵祖師?
就因為一葵祖師救過他的性命,所以他心甘情願改侍他人?好像……沒這個道理啊?
不過明斯年自認為卑劣小人,能有這般覺悟自然超脫僞善的修士與諸多凡人。
早在他說出這句話時,虞扶塵就意識到明斯年對他敞開心扉,嘴上不願承認,卻将他最為寶貴與脆弱的信任,盡數給了自己。
“不是你的錯。”他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是這世道待你不公。”
明斯年一瞬失神,愕然望向虞扶塵。
他甚至停下腳步,撫着額頭努力回想,是誰……
是誰曾對他說出過一模一樣的話來,令苦海之中奮力掙紮的他看到了一線曙光,使得放棄掙紮只願溺于絕望的自己重燃希冀?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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