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師尊,你還有我
風長歡回過頭來,笑眯眯望着少年關上大門,不忘揮手。
越是看着他裝瘋賣傻,虛無心中越是有氣,雙拳緊握,終是隐忍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臉頰,逼迫那人靠前幾步,在咫尺之處與他相視。
那人眼中并無預想中的驚畏,平靜得令人心慌。
“十年了,你這個合該被挫骨揚灰的妖人,為什麽不會老?”
風長歡并不急于掙紮脫身,即使虛無掌中力道愈收愈緊,深入兩颚之中,疼痛難忍。
處境如此尴尬,對上虛無的怒氣,他卻慘然一笑,一如當年被九州圍攻時立于天虞山巅。
十年了……他未變的,又何止是容顏?
虛無因他一笑心亂如麻,憶起那火光映天,屍骸遍地的不眠之夜,不知覺放了手,心中竟生出……愧悔。
“罷了,與你糾纏當真丢盡臉面,滾的越遠越好,莫要再讓我見到你這張令人生厭的臉!”
尋常佛修遵循清規戒律,大多自稱“貧僧”或“小僧”,虛歸在外人面前人模狗樣裝腔作勢,至于虛無,他根本是嚣張,是狂妄,是目中無人。
他打心底蔑視風長歡,若非虛雲大師臨終前百般叮咛,或許離開昆侖仙境後,無相佛宗只是煎熬着他的另一個煉獄。
見虛無氣的眼角皺紋聚在一處,心中暗喜的風長歡更是戲瘾大發,兩手勾在一起,故作不安之态,低垂眼睑,時不時怯生生望他一眼。
虛無本是滿心怨氣,恨虛雲大師為一己私欲,一念之差置佛宗于不顧,然而此刻風長歡刻意逃避,咄咄逼人反而理虧,何必大動肝火?
他念了半輩子的經,活得總歸算是明白,壓抑心中怒火,自袖中取出一只白瓷蓮花寶盒,拿出其中的物件。
“虛雲的舍利子,他生前托我轉交給你。從今往後,你與我佛宗再無幹系,速速離去,莫要回來!下次再見,我定要将你碎屍萬段!”
風長歡微愕,将那泛着幽光的舍利子捏在掌心,背過身去,朝向藏經樓大門,眼角染了一絲紅暈,雙目通紅,血色淚水含在眶中,隐忍着,不肯泣下。
他是想的。
重歸佛宗那日,站在大雄寶殿前,他就想沖入其中,去見虛雲大師最後一面,用盡最後的氣力告訴他:老和尚,我回來了。
可他不能。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時光無法磨滅,生死不可隔絕,哪怕是在淩霄塔下受入骨噬心之痛,他也記得曾有一人牽起他的手,走過遍布陰霾與荊棘的千階長梯,傲立無相之巅。
掌中溫熱柔軟,而他十指冰冷僵硬,好似寒泉堅冰,非烈焰而不可融。
老和尚總是慈祥的笑着,溫聲道:“熱了點,比昨天熱了點。每天都幫你捂着,總有一天會化盡你體內寒氣。”
“不會的,我就是塊堅冰,合該被人碾作齑粉。”
他如是答道,幼小的雙手覆在花開正盛的海棠瓣葉,只一瞬,那暗香浮動的極美之物便結出一層冰霜,停滞于最美一刻,再無凋零之日。
凡物尚且如此,那替他暖手的人,又該忍受怎樣的苦楚?
明知錐心刺骨,明知并無可能,仍願毫無保留,锲而不舍。
在被虞扶塵質疑時,風長歡沒有替自己辯解,一如被衆生居高臨下審視時的卑微。
他是該說的,早在泣下血淚時,就該向人表明,他并不是鐵石心腸的冷血魔頭,他會痛,也會流淚,當這世上最後一個懂他、在意他的人也故去了,他便好似切斷了與這世界所有的聯系。
還能有誰……再來白費事,無用功的捂熱他冰涼的雙手呢?
風長歡捧着那顆同他臉色一般蒼白的舍利子,薄唇輕顫。
老和尚……我還想再聽您講經說法,教我佛法玄妙,您……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不再是懵懂無知的毛頭小子,也做了別人的師父,不會再添麻煩,更不需要您将我護在身後,承受無端的謾罵與指責了……
回來再看看我,好不好?我還想被您牽着手,在立雪亭前看日升月落。
如今我安然歸來,卻孤身一人,就算白得了餘生安寧,又有何用……
他呆愣愣盯着自己的雙手,忽而被一道溫熱緊覆。
擡眼去看,少年正拉着他的手,滿眼關切詢問着什麽。
死寂之中,他聽不到一絲聲響,但能真切感受到,這個人,也在乎着他。
可是他……不覺得冷嗎?
虞扶塵握着他冰冷的手,不知為何,見他如此難過,心便似被人□□一般,痛的發緊。
他鼻翼一皺,不忍看那人此刻的神情,佯作滿不在意的模樣,別扭着低喃一聲:
“老和尚不在了,還有我陪着你。你要是哭……我怕我哄不好你。一、一把年紀了,別讓晚輩擔心啊。”
他牽着風長歡的手走出藏經樓,身後明斯年再次對虛無行禮辭行。
出門時,虛歸正坐在屋檐上,垂下兩條長腿,擋住了去路。
“聽說你們今兒個要走,我來送送你們。”
他吐掉嘴裏叼着的幹草,從檐上一躍而下,暗色僧袍飄然拂動,總算有些正經和尚的模樣了。
“師兄的舍利子能護他日後周全,你要記得,那可是虛雲大師修煉一生的成果,使用得當,會讓他恢複從前三成功力也說不定。”
虞扶塵愕然,與明斯年對視一眼,迫不及待問道:“三成?你是說,老和尚的舍利子能彌補他碎裂的金丹?”
“我沒說。就算師兄将生前所有靈力渡給他,也不過占了他當年鼎盛之極的三成,不然為什麽非得九州群起而誅之,他才會被降服?”
望着風長歡的側臉,那人這會兒已将舍利子收在貼身口袋,眉間并無愁緒,已然忘卻方才的窘态,分明都要梨花帶雨了,被中途打斷轉眼就忘了傷心事。
哭得快,好的也快。
“你到底還瞞着多少事?”
“說過了,我知道的不多也不少,不知從哪兒講起,說起來三天三夜都沒完沒了,得你問了我才能答。”
虞扶塵:“……”
這禿驢還能再不要臉一點兒嗎??
或許虛歸的避而不談是對他們的保護也說不定,他本人執意不願,也沒必要強求。
故而虞扶塵沒有深究,拱手行禮,再次道別:“此一別去不知何時能歸,望大師珍重,江湖路遠,總有重逢之日。”
虛歸不以為然:“你對虛無也是這套說辭?”
“我與他素來不和,他也瞧不上我,便只是說了再會。”
還真是恩怨分明。
不過他這人不願告別,到最後也沒能說出那聲“永別”。
望着三人一鹿背影消失在暮光中,虛歸一抹光頭,悵然許久,才對悄無聲息站在他身後的虛無道:“老東西,看你不順眼很久了,今兒個心情不爽,來打一架?”
虛無對他嗤之以鼻,廣袖一甩。
“我對無禮的晚生無感,走的那個是,你這個趁虛而入與我排在同輩的小人也是。”
“別這麽冷漠,再怎麽不濟,我也算是您老人家的師弟。”
“不曾喚過師兄的人,沒資格攀親!”
“說的也是,那我可以叫你……罪魁禍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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