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師尊他人性尚存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也不少。”

“比如?”

“比如,我知道他表字的意義。”

虛歸狡黠的擠眉弄眼,悠哉悠哉到庭中榆樹下乘涼,招呼着虞扶塵一起。

“風長歡,表字知難,是老和尚為他取的。他厭惡自己的本名,說自己注定孤苦一世,不得長歡,因此當年在佛宗,人人都是喚他的表字,不像待你這般疏遠,還要叫什麽施主,虛僞的很。”

他瞄着虞扶塵的表情,繼續道:“這二字蘊含深意,知難而進,是為君子。當年老和尚問他,此生想為勇者,還是君子,他答:‘蓮乃花之君子,出淤泥而不染。但我願為君子,如幽夜蓮華,獨立寒江,孑然一身。’”

虞扶塵笑笑,頗有些苦澀:“怎麽說……還真是清新脫俗,被外人聽去了,不知道會怎麽恥笑他。”

“你說對了,當時我沒忍住,笑場了。師兄沒有指責我,也沒有與我說明真相,那之後許久,我幾乎淡忘,他才再次提起此事。”

“是關于他為何以蓮華自喻?”

虛歸點頭:“不錯,因他生來背後即有幽夜蓮華的印跡,終其一生,不可磨滅。”

本想問得更多細節,可話到了嘴邊,虞扶塵卻不知從何問起了。

問那人為何離開佛宗後一念成魔?問為何老和尚當年沒有選擇與九州一同降妖伏魔?

問題本就沒有意義,虛無曾談及虛雲大師是不忍一手帶大的風長歡慘遭伏誅,可虞扶塵深谙老和尚的性情,若是諸如此類的禍事再度上演,他定會因自責未能盡到教養之責而将之親手處決。

可他沒有,虛雲大師沒有出手,甚至嚴令無相佛宗不得參與其中。

虞扶塵想,或許老和尚心知他蒙冤,又無力替他伸冤,所能做的只有不插手其中,并為此自責多年。

到老了,壽數将近了,仍然放不下陳年往事,一心盼那人平安無事,才派他遠去昆侖将風長歡救回。

他是一介俗人,沒拜師,沒剃度,哪怕日後被找上門來,佛宗也有脫身的借口。

想到這裏,他不免懷疑起老和尚養他這十年,是否只将他當作了卻夙願的兇器。

好在渾念只是轉瞬即逝。

凡人将他視為妖物時,是老和尚給了他一口吃食,一隅容身之處,又有點撥之恩,他結草銜環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老和尚從未強求,是他自個兒心甘情願去的。

見虛歸閉目養神,虞扶塵推他一把,将人從夢中喚醒,問道:“他真的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嗎?”

“誰知道呢?我只明白師兄他堅信風知難是無辜,沒有多嘴的餘地,我只是個外人。”

不打诳語,不可妄言。

虛雲大師用了幾十年才将這八個字印在虛歸腦海裏,他自是要給已逝的師兄些許顏面。

“有些事,立場不同,就會身不由己。好比老和尚,他站在無相佛宗至高點,長亭九夢君也要讓他七分,看似光輝無比,可他畢竟是人,無法超脫凡塵。當年他想救風知難,最終也為護佛宗不堕入魔教之列而選擇犧牲一人。聽起來很不公平,可這世間本就沒有法度來衡量是非善惡,人們只信自己眼見耳聞,且根深蒂固,用固有的偏見揣度他人,卻從未深思其中因果利弊。”

說着,他又換了姿勢側卧在樹蔭,望着虞扶塵的眼神頗顯暧昧。

“這會兒沒有外人,我不妨給你交底,實則我在佛宗這些年就沒念過一句經、聽過一課禪,你要我說那些高深的佛法,編也是編不出來的。在神性與人性間,我選了後者,或許當年的風知難,也是如此呢?”

神性……與人性?

“還是給你一句忠告,師兄的臨終遺願是尋回風知難,要你拜他為師,随他遍走神州。對他不敢盡信是人之常情,但師兄總不會害你。況且風知難這人心腸軟,經不住人求,你待他的好,他都會記着,沒準兒哪天就同意了。”

虞扶塵忍不住多問一句:“老和尚讓我拜他為師的緣由,你知道多少?”

“我又不是老家夥肚子裏的蛔蟲,不過要我猜測,他應是希望你能了卻他有生之年未能如願的遺憾,他深知風知難的為人,相信即使脫離佛宗的庇護,他也能在風雨飄搖中護你周全,與此同時,也想借你之手還他一個清白。”

至死,虛雲大師都堅信他是無辜。

話已至此,再無須多言。

虞扶塵起身,走出幾步後想起什麽。

“明斯年的傷該怎麽辦?”

“蠱蟲要真是步音樓血飼的便無計可施,就算請了九陰島主也照樣沒法,除非與飼主血脈相連的人願獻祭自身。淩雪宮夫人生他時難産殁了,你難道還指望步念安那個唯利是圖的老東西大發慈悲?”

虞扶塵對九陰島的毒蠱略有耳聞,心知他所言非假,道過謝後便到禪房去尋風長歡師徒了。

這會兒豔陽當空,二人正在檐下納涼,不知又在擺弄什麽。

待走近了些,虞扶塵才發現風長歡十指間都勾着紅線,明斯年正細心教他如何纏繞綁緊才能擰成一股,接下來又要編出些花樣來。

看來他還記挂拜師那日提起的流蘇,想竭力成為被徒弟認可的好師父。

和他從前的所作所為相比……還真是不符。

意外的,明斯年沒有惡語相向,難得心平氣和,虞扶塵坐在明斯年身旁,兩手墊在腦後靠着矮牆望天,狀似漫不經心提起:“拜了師,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帶師尊下山。佛宗群龍無首,虛雲大師圓寂後,即将繼任掌門的虛無無意收留師尊,比起到時被人趕下山去,倒不如自己走了痛快。”

“打算回桃源去嗎?”

“師尊飽受争議,帶他回桃溪澗只是将禍水引去罷了,我不能讓桃源與我一同擔此風險。他靈力稀薄,尚不知金丹能否恢複,尋了僻靜之地隐居些時日再做打算也不遲。”

“介不介意帶個人一起?”

明斯年犯了老毛病,一心當他是來争寵,炸起毛來将虞扶塵推開好遠,仿佛有着深仇大恨。

“想都別想!師尊不肯收你,你跟着我又算什麽?名不正言不順,別找麻煩!”

“他靈力盡失,無法自保,你擅長的又是療愈,不好與人打鬥,萬一有人圖謀不軌,你是保他,還是自保?”

被道中痛處,大橘氣急敗壞:“要你多嘴?當然是救師尊!”

虞扶塵不置可否:“那你為救他而受傷,敵人不費吹灰之力擒住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然後你們雙雙落難,又當如何?”

話不中聽,但句句屬實,縱是伶牙俐齒明斯年也無言以對。

至此虞扶塵還沒有提及毒蠱,一旦強行動用靈力作戰,明斯年也會有性命之憂,多個人的确多一層勝算。

加以深思,比起到時走投無路了再低三下四求人幫忙,現在的情形則好上許多,只要占據先機也未嘗不可。

至于明斯年心動的理由,歸根結底還是他心性太過高傲,常年在桃源閉門不出,江湖上沒什麽朋友,唯一相識的步音樓還在他體內種下毒蠱,可以信任的就只有虞扶塵一人。

他思索許久,終是松口點了頭。

“我有一事不明,你貴為桃溪澗首席弟子,為何會屈尊歷練,還要拜惡名昭彰的惡人為師。”

“你不是也想?”

“我只是好奇,再者那是老和尚的遺願。”

明斯年垂眸,嘟囔了句什麽,虞扶塵沒有聽清,追問一句,他才不情不願答道:“我也是受一葵祖師之托,但與你不同,我是來報恩的。”

他把恩字咬的很重,虞扶塵心生疑惑,卻沒有深問。

三日後一行人準備動身,由于虞扶塵死皮賴臉跟着,在旁人面前,明斯年總會裝作嫌棄,到了佛宗下任掌門面前也是如此。

前去道別時,虛無正在藏經樓中研讀經文,早已料到虞扶塵會随他們一同離開,因此并未顯出詫異。

“他目光比起前些日子清明許多,可是被解除禁咒?”

虞扶塵沉默不語,暗中推着明斯年上前,後者含怨瞪他一眼,而後望向虛無,俯首答道:“禁咒尚在,師尊仍有諸多不便,但神識清醒許多,想來再過些時日還會好轉,我會為他尋得緩解之法,多謝虛無大師關心。”

“如此便好,貧僧與他還有幾句話想談,二位不妨先……”回避。

不必他說,虞扶塵也猜到這和尚琢磨好幾天該怎麽與風長歡獨處,怎奈明斯年形影不離,始終沒有機會。

再不出口挽留,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在佛宗叨擾幾日,新任掌門的顏面總是要給,明斯年沒有多言,行了禮便退到門外,中途見虞扶塵猶豫不決,出手将人一并拉走。

“論擔憂我比你更甚,你待師尊如此殷勤,就好像我對他不聞不問,虧待了他一般,你是何居心!!”

啧……這人的醋勁兒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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