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師尊,我吃醋了
拜師之初,明斯年的頭等大事是要學會與風長歡交流。
這日陽光正好,清早出門時,他見風長歡坐在牆頭上望天出神,赤着一雙腳前後搖擺,手裏捧着瓣石榴吃的津津有味。
白子就在他身邊跪卧着,合眼小憩。
明斯年上前去恭恭敬敬作揖,喚了聲“師尊,晨安”,見那人無暇理他,便顧自打起坐來,一如往常凝神靜氣,摒除心中雜念,将自身靈氣聚于心口用以呵護金丹。
待得睜開眼時,虞扶塵不知何時悄然而來,正滿面無奈被風長歡趴在背後,玩弄着長發編成發辮,見他回神,提醒道:
“虛歸要我轉告你,最好今日做出決斷,否則蠱蟲侵入心脈,九重天也救不了你。”
明斯年下意識撫着胸口,蠱蟲自昨夜起再無異動,感覺不出傷勢嚴重到什麽地步。
他本身就是醫者,明白許多病症都是重入骨髓才被發覺,那時早已無力回天。
他自小在醫宗耳濡目染,惜命得很,就像每天都要把渾身的毛舔上一遍的貓兒,不可能不明不白被九陰島害死。
“師尊,您認為我的傷勢該如何處置?”明斯年說了一遍,又在風長歡掌心寫了一遍,好似是特意說給虞扶塵聽的。
那人思量片刻,召來白子摸摸它的頭,顯是在答:
“為師怎能眼睜睜看你死去?只要能救你,為師定全力助你。”
虞扶塵發現,白子只有在與風長歡接觸時才會垂下睫羽,一副親近乖巧的模樣,換作旁人在面前定是昂首闊步,明亮眼眸中盡是戒備,只要觸犯它的領域,立刻會出手還擊。
從前他沒聽老和尚提起過啓明仙鹿,對此不甚了解,但既然能解去九陰毒蠱的影響,應是修界求之不得的靈物,一旦淪落塵世勢必被人利用。
明斯年低垂眼簾,他不接受這種害人愈己的療法,與桃源宗旨相悖不說,更是昧着良心。
這人是脾氣差了些,但骨子裏并不是惡人,或許有人會指責他假善意、僞慈悲,不過他堅持的底線是不會因為旁人說了什麽而改變的。
何其難得。
這樣的人枉死未免可惜。
虞扶塵在風長歡手中寫道:“除去仙鹿茸血外,還有什麽法子救他性命嗎?”
風長歡的确應該知道,可他三魂七魄殘缺不全,捶打着額頭也想不起往事。
“有……但是我,想不起來。”
“他說的是實話,昨天沒來得及說明詳情,他丢的是爽靈之魂,這玩意掌管人的神智,沒了就會成為癡傻之輩,像他先前那般,哪怕口耳好使也無法與人交流,簡單來說,就是腦子有病。”
一聲解釋遠遠傳來,循聲望去,锃亮的光頭飄然而至。
此人面容很是清秀,生的也很白淨,聲音有些熟悉,明斯年一時沒敢胡思亂想,俯首對人作揖行禮,對虞扶塵小聲道:“這位佛修是……”
“洗個澡就不認識了?……”
虛歸大發善心,時隔三年終于洗了次澡,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幽蓮芳香,一改先前的邋遢德行,明斯年硬是沒看出他和昨天立雪亭中的髒禿驢是一人。
唯有虞扶塵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對虛歸的嫌厭一如既往。
真不明白這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為何就喜歡蓬頭垢面,做個人有那麽難嗎?
“九陰島的蠱蟲都是飼主以精血喂養的,除非飼主願替你取出蠱蟲遭受反噬,任何法子都只是緩解痛楚。仙鹿茸血也是如此,只能令蠱蟲暫時龜息,要是飼主不想殺你,也不想害死自己,便會以他們自己的方式令蠱蟲休眠,效果與之相似,更為保險。所以小僧勸你,沒必要硬扛,萬一……”
“我想賭一把。”
“……你真要铤而走險?”
明斯年異常冷靜,一改先前的傲氣:“賭我這條命在步音樓眼裏算什麽?”
“怎麽又扯上淩雪宮的混小子了?”
虛歸自是不清楚明斯年到佛宗前經歷了什麽,避世已久,他甚至沒聽說桃溪澗與九陰島的仇怨深到大動幹戈的地步。
而虞扶塵則是詫異于他口中那位與九陰厮混在一起的淩雪宮弟子……竟是步音樓?!
想當初此人不過二八之年就将美名風傳十二州,深究原因,不只是年紀輕輕被任命為淩雪宮繼承人,畢竟他是現任掌門步念安的獨子,斷沒有将家業拱手讓人的理由。
傳說他生來一頭銀發,且随異象降世,姿容蓋世,風度翩翩,迷的十二州女修心甘情願投懷送抱,他也照數全收,從不與人客氣。
說來也怪,要是只有女修對他動情也沒什麽好稀奇的,修真界每一代都有相貌過人的修士備受矚目,好比當年還沒有成為極道仙尊的九夢君柳長亭,時至今日,仍有諸多女修跋山涉水前往昆侖仙境,只為一睹絕代之人多年未變的風華。
可步音樓與柳長亭有着天壤之別,後者不近人情,他卻是個男女通吃的類型,哪怕是個腰圓體胖,長相奇醜的修士慕名前來,他也能幾句情話把人哄的不知東西南北,引得愛子心切的淩雪宮掌門不得不為他修改教條。
故此明斯年對他的評價簡短而到位:
濫情、敗類、花-柳-病傳播者!
“可步音樓與九陰弟子混在一起并不奇怪,他可是下至呱呱墜地,上到垂垂老矣都能花言巧語騙到懷裏的纨绔公子,總不會是他……”
“這只蠱蟲的飼主,是步音樓。”
明斯年話音清晰,可虞扶塵卻覺着他這段話連在一起,就讓人聽不懂其中蘊含的意味了。
這可是他昨日沒透露過的隐情。
首先,淩雪宮在十二州保持中立,是調停各方争端的存在,當年桃溪澗與九陰島大戰一觸即發,也是淩雪宮從中調解,總要求個公平公正,不能偏袒其中一方。
雖說兩派争端淡去許久,但步音樓作為飽受争議的人物更要格外小心,不能壞了淩雪宮的名聲令人诟病,可他卻與九陰島勾結,甚至借其秘法飼養毒蠱害人。
且不深究目的,僅是明斯年作為知情人這一點,步音樓就有殺人滅口的動機。
虞扶塵有些擔憂:“如果有仙鹿茸血壓制他體內的蠱蟲,但飼主卻借毒蠱之力強行害他呢?”
虛歸直言:“蠱蟲只會聽從于飼主,除非宿主身死。”
身為受害者的明斯年早已猜到這種可能,此刻的坦然令人不安
“他還沒蠢到為保全秘密而殺我的地步,蠱蟲也不過是給我的警告,仙鹿茸血不取也罷,只是疼了些,我還忍得住。”
靈獸本就稀有,早年萬受谷未介入神州時,修士們為大幅提升自身功力不知獵殺多少靈物占為己用。
仙鹿乃是靈獸之主,壽數長達百年,雄鹿成年後十年才可生出鹿角,五十年成型,用以暫緩毒蠱侵體未免暴殄天物。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是妙手仁心的醫者。
明斯年本性就像只高傲的獸類,睥睨一切,也從不肯讓人踏入他的內心世界,受傷只會藏在隐蔽之處獨自舔舐傷口,無需旁人施以援手,更不屑被施舍憐憫。
可虞扶塵想,或許他心底還是渴望着能有人看穿他的孤獨,願以長伴作為安慰。
出于同情,他很想接近,又怕自己的冒昧令那人更加抵觸,因此還未碰到明斯年時,便将動作收了回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代他輕撫着明斯年的額發,笑看他由倔強壘起的高牆。
風長歡的體溫很涼,觸碰明斯年時,後者面上的燙意漸退許多。
他眉目含笑,并沒有告知何為正邪,何為對錯,身為正人君子,又當如何去做。而是湊到他耳邊,用幾不可聞的氣音輕道:
“別怕,既然拜在我門下,自此誰也動不得你半分。”
分明是個內丹盡碎,靈力所剩無幾的廢人,說出的話竟讓人如此心安……
明斯年與他相視,感到心中的盾牆在融化、在崩塌,他的矜持與倔強在被撼動。
師徒柔情的一刻,孤家寡人虞扶塵有些酸,想起自己漂泊這些年,哪怕是對借以安身的佛宗而言也終究是個外人。
天下如此之大,他卻不知容身之處在何方。
他沒有資格同情明斯年,他們本質上就是同類人,心中憐意不過是因同病相憐罷了。
然而就在他鼓起勇氣,想再次請求風長歡收他為徒時,一旁被白子頂的不得安生的虛歸說了句煞風景的話: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語,恕小僧直言,這位施主,感化不如火化,趁着對方還沒對你動殺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殺他個措手不及,別留情面!飼主一死,對蠱蟲而言就好比提線傀儡失去了操控者,你不妨借着美色接近步音樓,然後……”
他手起刀落,随後一劃脖子,翻着白眼吐了舌頭,裝作一副死态扮了鬼臉。
明斯年懶得看他,見風長歡不住瞄着一旁虞扶塵的動向,心裏不是滋味。
不知為何,分明對兩人還不夠了解,但他就是覺着師尊比起他來,明顯更關心,更在意的是那個外人。
無關于情感,只是孤寂太久,對歸宿會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會生出強勢的占-有-欲。
他現在就是如此,受不得師尊對外人有情,更不願與人分享理應獨屬于他的東西。
就好比一個餓了許久的人,突然有人給了他一張大餅果腹,他自是要獨占全部,絕不與人分食。
也正因如此,他對虞扶塵才有厭惡,如果感情要講先來後到,那他必定會是輸家,所以他把界限劃分的如此清晰。
該還的恩情,他報,除此之外,絕不付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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