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師尊,真是六寸!

午後,客棧小二靠在門邊昏昏欲睡。

時逢初秋,季夏的悶熱仍未消散,僅僅是夜間能睡個囫囵覺罷了,耳邊忽聽一陣緩而雜亂的蹄聲,小二立刻打起精神。

揉了把被汗水刺得幾乎睜不開的雙眼,待視線的朦胧褪去之後,面前多了位天青色衣衫的少年。

不僅如此,他肩頭還負着一人,自遠處踱着步子緩緩走來的白鹿背上也栽倒着一人,顯然不是尋常住客。

這位少年修士年紀輕輕,眉宇間英氣甚是逼人,穿着算不上華貴,卻能襯得他身形格外颀長,許是出自名門大派的高階弟子。

“哎喲,三位爺快快請進,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吶!”

“一間房,多謝。”

小二上下打量一番,少年肩扛着的那人雖背對着他,見不得真容,不過那身白衣勾勒的身形很是單薄,想來也是個還未長成的少年。

他一雙修長有力的腿此刻正夾黑衣那位的腰,甚是好看,腳上還沒穿鞋,像是剛從被窩裏拎出來的一般,可惜不顧在人前就放肆着蹭來蹭去,敢情這二位……是道侶?

小二滑了滴冷汗,心說兩個男人練的什麽功法,怎麽有些奇怪?

忙別開目光向客棧內吆喝着通報:“得嘞!一間上房——”

“且慢。”虞扶塵擡手攔人,撓撓頭,沒好意思說自己身無分文,住不起上房。

糾結着不知怎麽開口與人解釋,就覺肩頭與他糾纏不清,磨蹭了一路的風長歡來了精神,猝不及防伸出手來,吓了小二一跳。

那人頭不擡眼不睜,手往前遞了遞,探出兩根手指來。

虞扶塵一低頭,賴在他懷裏的人笑的別有深意,小二先懂了他的心思:“哎!兩間上房……雅間!需不需要小店再附送一間啊……”

越往後說氣勢越虛,風長歡終于不情不願擡起眼睑,那眼刀淩厲瞪着小二,吓得後者立刻沖進客堂,驚魂穩定撫着胸口,吓出一身冷汗。

“這……誰和誰住一間啊……這都叫什麽事!!”

昨夜風長歡為護二人耗盡最後一絲靈力,渾身是血癱在他懷裏時,虞扶塵終于感受到恐懼是會滋生的,從心頭蔓延至周身各處每一寸角落,骨血都為之冰冷。

或許打從相識起,這個人就沒活過,他雙手沒有溫度,脈搏跳動緩慢,好似行屍走肉一般。

可在虞扶塵握起他無力垂下的手時,那種寒涼會自指尖侵入至骨髓,驅散他心中的孤苦與畏怯。

原來,這就是師尊活着的證明。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拉起風長歡的手送到唇前呵着熱氣,寒冰會融化,會對他的善意作出回應。

不知多久,那人才往他懷裏拱了拱,發出熟睡時才有的淺淺呼聲,胸口起伏着,隔着染血的衣衫他也能感受到,一顆心髒正在他體內沉穩有力的跳動。

這不是碎裂金丹後的意外之喜,相反,風長歡一直都清楚後果并非身殒形滅,只是在此之前,他不知自己還有什麽理由留在世上。

“有的……”虞扶塵輕撫他颌上已然幹涸的血跡,輕聲道:“師尊,有的。”

我不是還在這兒嗎?

為了一句“對不起”,虞扶塵連過往的種種都可以忽略不計。

安置了明斯年後,他守在風長歡身邊,緊握微微有了暖意的十指,此情此景令他深有感觸,如果……門邊沒有客棧小二與老板那兩顆蠢蠢欲動的腦袋争先恐後的偷窺。

虞扶塵轉身到了鬼鬼祟祟的二人身前,吓得措手不及的老板驚叫一聲:“媽呀!鬼呀!!!”

小二拉住轉身落跑的老板,給虞扶塵賠了個難看的笑。

“這位爺,您別在意,我家掌櫃的就這樣,膽兒小,生來的毛病,改不了。不知道爺有什麽需求?小的一定立馬辦到!”

他越是熱情,虞扶塵就越是難以啓齒,猶豫許久,為時刻守在風長歡身旁而打消了幫工的念頭,朝二人赧然一笑,抽出頸間挂了多年的玉佩,滿眼不舍遞到老板面前:

“掌櫃的,實不相瞞,事出突然,我身上沒帶銀兩,師尊與師兄都受了傷,我得照料他們,不知這塊玉……能否抵上房錢與飯錢?”

客棧老板鼻尖一酸,感動的痛哭流涕:“人們都說修仙修久了,就把人性修沒了,道爺能有如此孝心,小的深受感動。”

“掌櫃的,你是要給他們免了食宿的錢嗎?”

“沒有!那必然沒有!”老板翻臉如翻書,才剛涕泗橫流,立刻換上奸商寸金不讓的德行,仔細打量起玉佩來。

此乃上等羊脂玉雕琢而成,磨損的太過嚴重,連最初的形态也瞧不出了,正中還有一道貫穿首尾的裂痕,不知是不是損毀後被重新拼接起的。

虞扶塵知道這物件并不值錢,甚至不成樣子,可他如今渾身上下除了一套蔽體的衣物之外,就只有這塊玉佩與老和尚留下的菩提念珠了。

虛雲大師才圓寂不久,他自是不忍将唯一的遺物拱手抵押,只好從玉佩上動些心思。

在此之前,玉佩也是他不離身的至寶,自他在無相佛宗蘇醒時,手中便捏有這塊碎玉,且一心認定這與他無法憶起的過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意的不是價值,而是其承載的意義。

本就不舍,老板也沒顯出太大興趣,虞扶塵不想受人嘲諷,便要将東西收回來。

“要是不成,我再另想辦法,絕不會虧了掌櫃的房錢。”

“不不不,道爺您帶着師父師兄一路跋涉也不容易,怎好為難您呢?這玉佩,小的便先收下了。”

“那個……日後我還是要贖回的,希望掌櫃的別轉手讓人啊。”

老板賊眉鼠眼笑道:“那是自然,道爺發達了随時都能拿回。聽說您那位師兄受了傷,要不要緊吶?需不需要小店差人去請個郎中吶?”

說着一踹小二,後者一溜煙跑出門去,完全不給他謝絕的餘地。

不能心安理得,也是卻之不恭,虞扶塵只得接受。

外人離去後,難得與風長歡獨處的虞扶塵笑問:“師尊裝傻這麽久,可是占了我不少便宜,是不是該讓我讨回了?”

那人大言不慚,邊說邊咳血也毫不在意:“你大可在床上讨回來,為師絕無怨言!”

“……”

直到此時,他才發覺禁咒對那人的傷害仍在,并非沖破後一了百了,就算能開口說話,也要為此隐忍痛楚。

心疼他如此,又不知怎樣才能讓他閉口不言,只好摸出一塊糕餅塞住他的嘴。

待明斯年醒來已是傍晚,他身上髒污的衣物都被人脫去清洗,照顧他的無疑是每隔片刻就進房來看一眼的虞扶塵。

他牙關咬的太緊,藥是一滴也喂不進去,無奈之下只好熱了一次又一次,這些他都能感受到的。

意識迷離時,他似乎聽得風長歡開口說了什麽,虞扶塵也終于叫了那聲期待許久的師尊。看來到底他還是沒能獨占這份師徒情義,多了個會照顧人的師弟……也不賴。

明斯年把手擋在面前,臉燒的滾燙也懶得替自己把脈,起身長出一口氣,咳出了喉間淤積已久的血塊。

客房的隔音不大好,就是他咳嗽一聲,隔壁也聽的一清二楚。

虞扶塵拖着風長歡再次來看了他的狀況,先是敲敲門,斟酌一下措辭,怪腔怪調的,沒能叫出一聲師兄。

“你……怎麽樣了。”

明斯年不好折了他的善意,到嘴邊的“與你無關”軟化成:“好多了,應是無礙。”

“可以進來嗎?”

聽他“嗯”了一聲作為回應,虞扶塵推門而入,後面跟着還搖頭晃腦的風長歡。明斯年心疼自家師尊事到如今還得被迫裝傻時,就聽忍無可忍的虞扶塵怒道一聲:

“跟自個兒的徒弟還裝!再裝沒飯吃!”

被他莫名其妙兇這一嗓子,才剛睜眼的明斯年是懵的,而風長歡委氣哼哼的歪着頭,暗中朝那人吐着舌頭。

“我也不想,可我不裝傻,他們就要殺我。”

說完也咳了一聲,不以為然的一抹嘴,藏起掌心一片猩紅。

“師尊他……”

“他也收你為徒了對嗎!”明斯年搶先一步問道,見虞扶塵點頭,又狡黠的笑道:“既然如此,乖乖叫聲師兄來聽聽。”

“……從前在桃溪澗作為大弟子的你還稀罕一聲師兄?”

“那又怎樣!”

“剛不是叫過了?”

虞扶塵還沒忘記在佛宗初次拜師時的豪情壯志,可是要作為大師兄将明斯年呼來喝去的,怎料事與願違,不得不說風長歡這人也是有點東西。

“昨夜……還有今天,都要謝謝你。”

靜默良久,明斯年突然吐出這麽句話來,噎着了措手不及的虞扶塵,沒敢相信自己聽着了什麽。

“他說要謝謝你啊,小徒兒,要和師哥好好相處啊~”

風長歡夾在二人中間,說話模糊不清,每一字都要沁些血沫,氣的虞扶塵直接把他箍在懷裏,堵住他的嘴巴,粗暴而有效。

在旁看着二人打情罵俏的明斯年頭還暈着,不确定是他太過疲累出現幻覺,還是兩人已經生出不妙的苗頭。

小師兄心思純潔,莫名紅了耳根。

“昨晚,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我有給人添麻煩嗎?”

“沒有,你盡力了,師尊和我都是知道的,而且想壓制蠱蟲并非易事,抱歉,先前不該對你存有誤解。”

虞扶塵性情耿直,而大模大樣坐在他腿上的風長歡則是挑眉一笑,掐着小徒弟那張還帶有幾分稚氣的臉蛋,意味深長。

“師尊……”

他眼中溢着不知名的情愫,令虞扶塵無所适從。

少年郎年輕氣盛,表面裝作無事發生,實際早已生出一股邪火。

意識到情況不妙的那一刻,他立即抽身推開賴在他身上不走的風長歡,不顧二人驚詫的目光,也沒有解釋的餘地,咬牙推門沖出房間,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師徒二人。

他快步回房,落鎖後靠在門板,感受到即将劍拔弩張的沖動……

早些年,他在佛宗初次遇到這種情形時是無措的,前一夜的夢裏有纏綿,有溫存,對方是個連面容也瞧不清的妙人,身子微涼,柔若無骨,攀附着他,誘人堕落。

翌日清晨醒來時,他平生第一次遺了濁,一片濕熱,面上火燒火燎的,很難為情。

他做賊似的卷了髒衣髒褲,趁佛修們齊聚大殿誦經時打水洗衣,皂角的清香很是濃郁,卻掩蓋不住他的氣息。

他感到屈辱,感到羞愧,明知佛門清淨之地不可生出欲-念,還是将清心修煉一事抛之腦後,将多年來的努力付之一炬。

一件長褲洗了足有半個時辰,搗衣的清水換了幾盆,髒污早已洗淨,氣息也早已散去,可他無法逾越心中那道溝壑,生出一絲自己或許并不适合在佛宗修行的感觸,只能氣急敗壞的怪罪夢中的妖孽誤了他的大事!

“再捶下去,衣服都要被你戳出個窟窿來,到時候沒得穿了,你要在全派面前遛鳥嗎?”

灰頭土臉的虛歸扒在矮牆上偷窺他的一舉一動,有些做賊心虛的意味。

好在他了解少年脆弱易碎的內心,沒有像虛雲大師一樣教他佛理淨心,而是晃着腰身扭了個怪異的姿勢,對年少的虞扶塵道:“發生了些不可明說的糟心事,你幫我把褲子洗了,我給你說說怎麽樣?”

虞扶塵至今依然記得,當時虛歸沒有以佛門清規束人律己,而是擦着他油光锃亮的禿頭,不以為然道:

“有想法,有反應才叫男人。到了老和尚那年紀,想證明風流尚存也難了,力不從心,他自個兒不成,就要你也不成。信了他的鬼話,以後斷子絕孫!”

話糙理不糙……

憶起當年的舊事,虞扶塵低頭望着自己,心中暗道:什麽三寸……虛歸老禿驢果然在騙我……

最不濟也得是六寸!!

自那之後,每當意識清醒時再發生類似之事,他都會念些經文清心靜氣,打心底認為此事不合人倫,不敢直視。

今日破例一見,憋着口氣血脈贲張,面上多了兩行鼻血,捶着門板欲哭無淚。

再不解決這個麻煩,他很可能會忍出些大麻煩……

被他鬧出的動靜驚動,明斯年披着外衫趕來,在一門之隔外關切詢問:“怎麽回事,你是哪兒不舒服嗎?”

不舒服!很不舒服!!

可是他要怎麽說出自己究竟是哪兒不舒服呢?!

虞扶塵慌慌張張整理衣衫,以免被人察覺異樣,同時平複語氣,裝作無事發生:“沒、沒什麽,就、就是有點小狀況,沒關系,我能解決的,不必擔心。”

“不成,我還是不放心,你開門讓我看看!”

“無礙……真的無礙!”

“……如此,你是不打算開門了?”

明斯年的語氣突然虛了幾分,虞扶塵覺着不妙,他身上有傷,若想強行破門而入,賠償事小,害他傷勢加重可是罪加一等。

說到底他還是擔憂着自己名義上的師兄,不好做的太過火。

無奈之下,虞扶塵把門推開一絲縫隙,正要對明斯年解釋什麽時,就見一道白影趁虛而入。

他一怔,意識到不妙時身邊已然多了個人影,周身散發着幽然寒氣。

“好小子,背着為師偷葷腥……”

緊貼着站在一起時,風長歡比他稍高一些,挂着邪笑露出森森白齒時很是駭人,尤其是與血眸相配時,更讓人悚然不安。

好吧,必須承認現在他剛撿來的師尊的确很像反派,一掃先前裝瘋賣傻的氣勢,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拆吃入腹了。

就連須臾前還頂天立地的六-寸-兇-物,此刻也沒精打采的垂下頭,息聲了……

莫名其妙被再次拒之門外的明斯年打了個悶聲噴嚏,揉着隐痛的頭,想着有師尊相陪,那小子也不會出什麽異狀。

待他轉過身準備回房時,廊間正巧迎面走來一人。

他退了一步,那人與他擦肩而過,便道了聲:“多謝。”

明斯年恍然一滞,忽的想起,這個聲音……

似乎,在哪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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