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有沒有人陪着她,給她一……
沈司衡這人有輕微潔癖,但看着女人抓住他衣袖,忍着沒甩開,只是眉頭皺得更緊:“她今天不在。”
“可是我們晚上就要回去了呀。”女人急得臉上冒汗,然後從旁邊男人的手裏奪過一個大籃子,和一個沾了泥土的黑色塑料袋,往沈司衡手裏塞,“既然您認識她,就麻煩您幫忙轉交吧,謝謝啊。這個是我們自己家撿的雞蛋,昨天剛宰的肉雞,還有我親手做的牛肉醬。”
沈司衡沒有接,轉頭沖保安使了個眼色,保安替他接下來。
“幫忙轉交沒有問題。”沈司衡望着面前的女人,表情平和,“但她問起來,我總要跟她解釋。”
“老師,您就說是中南醫院的苗小春,她應該記得的。”女人滿臉殷勤道,“前年我閨女胸口長了個瘤子要做手術,家裏湊不出錢,是她先幫忙墊付的。她救了我閨女的命,我得好好感謝她。您順便告訴她,我閨女恢複得很好,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們全家人都謝謝她。”
沈司衡睫毛微顫了一下,低聲道:“好。”
女人似乎想起來什麽,嘆了一聲,繼續說:“去年疫情我們在村裏,也不知道外面那麽嚴重,後來才聽說溫醫生過年都沒回家,一直在醫院忙,還有她父親的事……”
沈司衡目光一凝:“她父親?”
“老師您不知道啊?”淳樸的農村女人沒什麽心機,他不過随口疑問,她便一股腦都倒出來,“溫醫生的父親去年得了那個病,去世啦。好可惜的,聽說也是個特別厲害的專家,叫什麽名字來着?哎喲我這腦子,我給忘了。”
沈司衡斂下神色:“您放心,東西我會轉交的,話我也會帶到。”
中年婦女滿臉感激:“好的好的。”
沈司衡微微颔首:“如果沒別的事,您二位早點回去吧。”
“诶,謝謝啊,謝謝您了。”女人拽着男人朝他鞠了個躬。
兩人走後,沈司衡讓保安把東西收好,就轉身進了行政樓。
上樓時,他順便給溫令瑤發了條微信:【有人給你帶了東西在門衛室,記得取,說是中南醫院的苗小春。】
但一時間沒收到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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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皓禮也在辦公室,一邊整理資料,一邊擡頭見他進來:“喲,最近回學校挺勤啊。”
沈司衡沒有搭腔,走到他桌子旁邊看了眼,淡定地路過。
“我這兒幫人事整理檔案呢沈教授,你家助教小姑娘除了體檢報告啥都沒有啊,真是幹幹淨淨。”餘皓禮回頭問他,“雖然是徐老弄進來的,基本流程也該走一個吧?她檔案都沒提?”
沈司衡淡聲回:“不知道。”
“臨時聘用也該有個簡歷的吧,咱徐老真是年紀大了,辦事也忒不靠譜。”餘皓禮想不通。
沈司衡擰擰眉,似乎也發現了問題。
他登入學校的人事管理系統,輸入溫令瑤的名字,發現裏面除了姓名性別身份證號等基本信息,其餘的一片空白。學習經歷,工作履歷,家庭關系全都沒有。
是徐老着急忘了,還是另有原因?
可據他這段時間的了解,溫令瑤醫學理論和基本功都很紮實,應該比得上三甲主治的水平。今天遇到的那個女人也說,她以前在中南醫院。
在江城。
沈司衡腦子裏突然震了一下,有一些念頭蠢蠢欲動。
餘皓禮走後,他親自給徐老打了個電話。
“喂,老師。”
“小沈啊,你該不會是特意來關心我這個老頭子吧?”電話那頭的老人中氣十足,呵呵低笑,“有什麽話快說,我在研究院。”
沈司衡也不耽誤時間,直截了當:“老師,我們在整理人事檔案,發現溫令瑤的資料不齊。”
“哦,她那個資料啊,不齊就不齊,沒關系的。”徐老似乎毫不在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回頭我打個電話跟他們說一聲。”
沈司衡皺了皺眉:“可是老師——”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徐老沉下嗓音道,“她的資料暫時就這樣,因為有一些東西,她本人并不想公開。”
沈司衡目光落在窗外的樹杈間,又依稀有些渙散。
那邊沉默了片刻,才問:“是你想看?”
沈司衡收回視線,指尖在桌沿上摩挲:“我不能對我手下的人一無所知,望您理解。”
挂電話後,他的私人郵箱收到一封郵件,是溫令瑤的詳細個人檔案,以及簡歷。
徐老特意囑咐他,這份資料不能外傳,看完要麽删掉,要麽加密保存。
沈司衡去給自己泡了杯咖啡,然後才回到座位上,打開郵件裏的附件。
第一頁是基本信息和簡歷。
江城大學本碩畢業,學科成績年級第一,碩士期間在中南醫院完成的三年規培。資料裏內容很詳細,連她發表過的每一篇論文标題都列出來了,有些甚至還是他看過的。
以至于她的碩導是汪毓晗教授,一點都不讓他意外。
這個女孩特別的優秀和靈氣,在這些背景板的裝點下,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當看到工作經歷上寫着2020年2月5日-3月,江城火神山醫院,而在此之前,她也曾在三院待過半個月左右,男人擱在鍵盤前的手倏然一頓。
一些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明了。
那一年剛出事,他就跟着專家團去了江城,後來便一直留在那裏協助研究和救治。
那是一段灰暗又漫長的時光,也是從醫近十年來,第一次面對那樣的病魔,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人類竭盡全力都趕不上生命消亡的速度,甚至對自己一直以來所秉持的希望産生了懷疑。
那天在三院的ICU病房,眼睜睜看着曾經一起揮灑過青春,一起在球場上打過球的昔日好友,一條本該鮮活燦爛的生命就那麽像一縷煙似的消失在面前,他堅持了那麽久的身軀,終是有些搖搖欲墜。
所有人都忙着收拾殘局,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增添了一副可憐的屍體,除了更加沉重的心情別無其他,甚至這種沉重因為每天重複密集地上演,已經讓人麻木。
但他的腳,卻連邁出去一步都很艱難。
那具逐漸變冷的屍體是他擁抱過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也是他無比熟悉的,這一條與他交織過二十餘載的生命,就永遠停在了年華正好的時候。
直到有個女孩叫住他。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了一聲:“喂。”
沈司衡低下頭時,看見防護鏡後不太清晰的一雙眼睛,女孩子聲音軟糯溫柔,只是由于長期熬夜和過度用嗓有點發啞,聽着讓人心疼。
他原本無心搭理,卻因此給了她一些目光。
“我看你最近都沒怎麽休息,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她語氣很篤定,似乎特意觀察過他很長時間。
沈司衡蹙了蹙眉,他向來不愛聽人勸,心力交瘁之下也格外易躁,但還是耐心回了一句:“謝謝。”
他擡腳往前走,女孩跟上來,邊走邊問:“你去哪兒啊?病房嗎?”
沈司衡沒理她。
女孩加快跑了兩步,跑到他面前,“你等一下你站住。”
沈司衡被攔住去路,不得不停下來,盯住面前這個被防護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矮子。
只見小矮子從兜裏拿出紙筆,在便利貼上迅速地寫寫畫畫,然後趁他不注意,啪一下貼在他胸口。
“這是我偶像。”女孩指了指他胸口的便利貼,笑嘻嘻道,“哥哥你歇一下吧,眼睛都熬紅了。就算你是奧特曼,也要先照顧好自己,才有力氣拯救人類呀。”
……
那天夜裏在手術室門口,當溫令瑤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便恍然間回到了那一刻,竟然将面前的她,和那個防護服裏臉都看不清楚的小姑娘重合起來。
他以為他魔怔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從那天以後,他再沒見過那個小姑娘,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是不是安穩度過疫情,甚至,有沒有保護好自己,幸運地活下來。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連她的眼睛都沒看清楚,唯一留到現在的,只有那張畫着奧特曼的便利貼。
沈司衡整理好情緒,繼續往下看。
她家庭關系的父親那欄,赫然是一個無比熟悉的名字——溫正鵬。
北城大學附屬中心醫院前普外科主任,也是當初共赴疫區的前輩之一。
然而他永遠留在了那個充滿傷痛的地方,沒能活着回來。
沈司衡呆坐了許久,直到電腦屏幕自動變黑,不停變動的彩色3D圖案刺激了視覺,才讓他恍然回過神來。
微微顫抖的手拉開抽屜,從一個精致的楠木盒子裏,拿出一張粉色便利貼。
上面是女孩圓潤的筆觸,勾勒出的一只簡筆奧特曼,酷酷的卡通人物被她強行畫出一個笑臉,右手高舉過頭頂,留白處還寫着振奮人心的三個字——奧利給!!!
沈司衡輕輕摩挲着已然發毛的紙張,毫無意識地自說自話,低沉的嗓音落入塵埃:“是你嗎?”
如果是,他欠她一句謝謝。
還有抱歉。
那段時間一定很難過吧。
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周圍所有人都疲于奔命,只有她停下來看到他,給他鼓勵和希望。
可當她最難過的時候,是誰在陪着她呢?
有沒有人陪着她,給她一個肩膀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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