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貧賤戀人百事哀

六月如約而至，天氣炎熱起來，像在熱浪裏翻滾。

6月7日。我像往常一樣吃完晚飯，我像往常一樣刷完碗，我像往常一樣洗完衣服，我像往常一樣批改好孩子們的作業，我想往常一樣備完課，我像往常一樣準備上床睡覺。不像往常一樣的，是突然來了敲門聲。"媽，今天這麽早？沒到10點呢！"我邊說邊就開了門。可是門外的臉，讓我大感意外："子良？"看着風塵仆仆的他，我一時不知所措。"怎麽？不讓我進屋嗎？"笑容綻放在他疲倦的臉上。"你……""我每天與你發信打電話，我小姨很惱火，"他端張凳子招呼自己坐下，我跟在他後面轉，完全不像個主人。他繼續說："而切電話費我出的很多，最後連給小姨付房租和飯錢都不夠了。"天哪，就睡那個地上，吃點飯還付錢，子良打那點工夠才怪呢！這世界還有親情嗎？我內疚起來，他還常常幫我異地充值呢！我真自私，他本來就那麽艱難。"小姨就下了最後通牒，要我與你一刀兩斷，她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會有好結果。""他們太勢利了吧？怎麽大家都說不合适？我就不信，我偏要證明給他們看，沒什麽不可能！什麽年代了，還有門第觀念！"我憤憤不平地說，完全忽略了說這句話要付的代價。"怎麽？你這邊也有人反對？"子良臉上有受傷的表情。"不是……我……呵，我們的事跟別人有什麽關系？我們把生活過好，氣死他們！"我心裏氣呼呼的，呵，我都沒計較我和子良的差距，別人倒一個個都來關心了！特別那什麽小姨，呵，還想鼓動子良甩了我，來幹涉我們的婚戀自由！豈有此理！我腮幫子氣得鼓鼓的。"筱雨，這可不是普通的賭氣。你要證明，你就得真的做我女朋友！"他試探地看着我。"我還怕了不成嗎？"我昂了昂頭，那一刻沒有考慮任何後果。

子良是背着小姨偷跑出來的，他沒帶一件換洗的衣服，內衣外衣，鞋襪都得重新買，還要住旅館，他帶來的錢很快就不夠用了。他向我借了200元，預付下一周的房租。我的心裏有點小別扭，看慣了身邊同事用男朋友的錢揮金如土，怎麽我跟人相處就反了呢？第四天，媽媽下班對我說："筱雨，我的工資這個月沒到，你幫我從你卡裏取500塊錢吧。"媽是個特別節約的人，以前我在南通上學，她想看我，為省點路費，她不乘汽車，騎4個小時的自行車趕到我學校。她把錢看得很重，因為自從爸爸不在了，整個家就落到了她一人的肩上。爺爺奶奶總認定媽媽不會守寡會再嫁，對她也不好，她一直咬牙撐着這個家，把家裝飾得體體面面的，力求不被人笑話。如今我也工作了，兩個女人撐一個家還是有些艱難，所以學校裏的我有些不合群，大家周末一起購物買名牌衣服，大家出去AA制聚餐，我總是推脫，我知道大家背後都說我，但是她們不走在我的路上，怎麽了解我的處境呢？只有娟娟，她總是幫我找各種推辭的理由，我想她是明白我的。媽媽突然要錢幹嗎呢？媽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小方問我借錢，他說要去南通找工作。"我的怒氣升起來，他剛問我接過錢，而且有事找我就好了，找我媽幹嗎呢？

我來到子良的住處，這大概是我們這裏最差的旅館了。只有一間房，一瓶開水，一個盆，一臺17寸黑白電視。卻還要15員一晚。"你以後有什麽困難找我吧，別去麻煩我媽。老人家總希望自己女兒找個體面的男朋友，動不動借錢……我的同事們自己工資都從來不用，只用男朋友的錢……"我說得很困難，不知道該怎樣既不傷害他，又表達清楚我的意思。可是顯然，他受傷了，臉色發白："這是伯母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這……""你放心，我不是吃軟飯的男人，我會還的。我從上海來的時候就在南通問好了，蘇寧電器招收安裝空調的工人，但因為我不熟業務要交押金，其實如果摔壞一臺空調不是500元的問題。"我忽然無地自容。

子良就在蘇寧正式幹上了。但他隔三岔五會回來看看我，他說其實天天想回來，但有時裝空調裝晚了，就乘不上末班車。有一次，子良晚上又回來了，媽媽正好不加班也在家，她說："小方啊，不如你把我的自行車讓汽車帶到南通去吧。這樣就不受時間限制，可以自己騎了。男孩子有的是體力。我當年還騎到南通看筱雨呢！""阿姨，用你的車子我多不好意思啊。我……"他傻傻地笑着，我瞪他一眼，還假裝推辭，我看他是正中下懷，開心得很呢！"有什麽不好意思？也許将來真成一家人呢！"媽媽不動聲色地說，看着我的反應。子良得意極了，眦牙咧嘴擠眉弄眼地在笑。呵，我這個媽媽又在為将來打伏筆了。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因為她是一個人，她擔心将來女婿對她不好，她就處處小心啊。

有了車，子良開始沒有節制，天天回來。媽讓他把租的房子退掉，天天下班帶他回鄉下住老家去。"筱雨，你也回去吧，子良騎那麽多路從南通天天趕回來都是沖你啊，你不回去，他跟我這老太婆回去幹嗎呢？""媽，你才不老呢！"我撒嬌地說。我回鄉下是為了子良也回鄉下有個地方住，媽回去是為了監督我們不出亂子，這我都知道。不過方子良好象還算個正人君子吧。

7月4日，我學校放假了。媽媽說："筱雨啊，我看小方天天騎自行車太辛苦了。我以前一個月去看你一次，屁股都騎腫了不能坐，你看小方他天天騎一趟往返，鐵打的都要累趴下了。何況裝空調又不是個輕閑活。你留心一下，他天天晚上回來從來不坐凳子，都站着吃飯。大概屁股也腫了吧。"呵呵，看來騎車還騎出知音了。我仔細回想，好象的确是這樣，他肯定不好意思說，我莫名的有些心疼。"筱雨，你工作兩年整，沒瞎用過一分錢，存了不少了吧？"我點點頭。"幫小方買輛摩托吧。這年頭，哪有男孩子騎自行車的？""可是……""算媽問你借的行嗎？我把你當掌上明珠，人家孩子爹媽都不在身邊，人家也一樣是父母心裏的寶，将心比心！筱雨，既然你已經接受他來了，既然你們照片都拍了……"媽沒再說下去。她到底是看到照片了。這個要死的方子良！看來，我得認命了。

為子良買好車，我很不開心。人窮，還一定要挑好的。我勸他買差一點的，居然說什麽其車配其人，還說我看不起他。天地良心，這和看不看的起有什麽牽連？有能耐将來自己掙了錢可以再買嘛！他又說買了新車舊車會浪費。還說騎輛好的摩托車，被我同事看見了會留住點面子。"呵！一輛摩托叫面子啊，人家都是轎車！跟人家比什麽比？"我白了他一眼。哎，窩囊透了，人家交個男朋友風光無限，虛榮無限。我倒貼，還得聽羅嗦！我開始後悔讓他來我這裏，一念之差，一時之仁！我要怎麽收場？

7月15日。子良到晚上10點還沒回來。我有些擔心。他沒有親人在本地，我就宛如他的親人。我習慣了負責任，在學校，在校期間，我就是幾十個孩子的監護人，事無巨細都得負責。子良出了什麽狀況呢？手機打不通，我坐立不安。淩晨一點，終于有了敲門聲，是子良。我還沒來得及追問，他就倒在地上。我和媽七手八腳扶起他，才發現他到處是傷。"你怎麽了？"我關切地問。"我的車在市區被警察攔住，我上的是你這裏的當地牌照，不是南通的，按規定不可以進市區。可我不知道這些規定。警察要罰款，我就抓住一個機會加油門逃跑。太慌了，我撞上了水泥杆……"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抓住就抓住了，你逃什麽呢？"媽心疼地查看他的傷口。子良忍住呻吟，低低地說："抓住了得罰款，我才上班沒一個月。那就又得問筱雨借錢了，人家女孩子都是用男朋友錢的……"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天哪，我不經意的幾句話，我愛慕虛榮的與同事的比較，竟然把一個男孩逼到了這樣的絕境，他為了避免向我借錢竟然無視自己的安危。我就像一個劊子手啊！

在我和媽的強烈要求下，子良辭去了蘇寧電器的工作，在家養傷。7月，8月，都是悶熱異常，我天天和他擡頭不見低頭見，我煩躁極了。趁着子良在午睡，我溜出去，約了娟娟聊天。"娟娟，你說現在這種情況我該怎麽辦啊？"我求助地看着她。"筱雨，問題沒那麽嚴重。你想，一般的男女朋友都各自的家，不會朝夕相處，子良住你家，所以你們是把人家夫妻間的磨和期提前度過了。将來在別的夫妻吵架的時候你們就能和諧相處了，這不是好事嗎？"娟娟根本沒當回事。呵，她總有這種苦中作樂的能力！"你別安慰我了。""筱雨，緣分到了要好好珍惜。你要勇敢些，不然怎麽能面對風雨呢？我是說你們現在在一個屋檐下，說不定過兩天還得吵架呢！你這點兒都受不了，接下來怎麽辦啊？來自兩個不同家庭不同地域的人，短時間交集在一起，沒有矛盾反倒是假相了。如果一味地隐藏矛盾，危機才更大呢！""呵呵，你說的像個哲學家。""唉，人都是沒到自己頭上就清醒，到了自己就蒙了。"她自我解嘲地說。"你也有煩惱？"我好奇地問。于是她告訴了我她的遺憾。上學期，有人給她介紹了個對象，感覺不錯，可是男方家長提出将來結婚男方買房得女方裝潢，她家裏比較拮據，她也很生氣男方的要求。可是誰知道陪她去相親的她的閨中密友竟與那個男孩在洗手間互留了手機號碼，等她知道的時候，已是今年7月接到他們婚柬的時候。"對了，還有你的請柬呢，我負責幫他們發放咱們學校的請柬。"她風清雲淡地說。新娘我也認識，是另一個年級組的同事。"我覺得她真勇敢。愛就争取，哪怕是好朋友的男朋友。不過要是我就不敢。"我低下頭去，說的是心裏話。"真的以為是朋友我就不扁你啊？起碼不要當着我的面誇人家吧？"她假裝生氣來打我。"那，你怎麽辦呢？"我小心地問。"我？我給他們當伴娘。伴娘還要唱歌祝福呢！你說我唱什麽好？"她若無其事地問。但是我知道在這外表下她的痛，不然她就不會告訴我。"筱雨，你看人家真的敢愛敢恨吧？你也拿出點氣魄來。方子良怎麽了？他很好，專情，為愛什麽苦都肯吃，像野草，在哪兒都能生存，都是為了你啊。我跟你說，你放棄了他，找不到更愛你的人！別跟我說那什麽工學院的家夥，沒誠意，靠不住！""可是……""你猶豫什麽呀？別貪得無厭，魚和熊掌哪能兼得？你看我們學校那些有錢人，多少婚姻穩定家庭幸福？你和方子良的困難會克服的，面包會有一切都會有的。如果沒有感情，富得只剩錢、窮得只剩錢，那才是真正悲哀的！"

與娟娟分手，我一路哼着歌回來。到門口，我才發現子良臉色鐵青看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瘋了？"他幾乎在大吼大叫，語氣生氣而急切。我着急地看看左右鄰居家，我可不想被人笑話："有話回屋裏說。"我拽着他往裏走，發現他的腳有些異常，我低頭，才看見他上次摔傷的地方又血流不止，"你的傷不是養好了嗎？"我急切地看他的臉。他動動嘴唇，卻沒說話。我明白了，他是剛出去找我又摔傷了。我嘆了口氣："我出去轉轉，不是馬上還會回來嗎？""可是你該告訴我一聲啊。"他的語氣軟下來，情緒也安定下來。"我會有什麽問題？這是在我的地盤上……"我猛的收口，這話好熟，誰說過？柳舟！我不用想就知道。他現在該在日本了吧？也許還有個漂亮的女助手與他同行哦！可是跟我有什麽關系呢？我搖搖頭，看到子良目不轉睛看着我。"可是，你心情不好，性格又倔，我怕你有什麽事。我知道我來了以後你一直不開心。你當時叫我過來只是一時沖動，沒有細想過，我卻不知天高地厚真來了。你很煩惱。其實你每一次心猿意馬我都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他的話讓我真想扇自己一個耳光，我又傷了他的心。"筱雨，這世界上優秀的男人這麽多，可是有幾個願意為你別親棄友？你遇到的人中，富有的或是貧寒的也都有吧？富有的人願與你同享榮華嗎？貧寒的人願與你一起白手起家嗎？他們願意執你之手與你攜老嗎？願意跟你從烏絲走到白發數你的皺紋嗎？願意與你一起生病一起康複嗎？願意與你一起淋雨一起烘幹嗎？"我沒有回答。這和我當初對柳舟說的話異曲同工、何其相似！"筱雨，你看着我的眼睛，我願意，你知道嗎？我願意。為你吃更多的苦，我都能挺得過去。受再多傷都無所謂，可是筱雨，你不要用你的憂郁來折磨我。如果你希望，我可以走，可以離開你，到一個沒有你的城市去，細舔我的傷口。""子良……"我伸出手去，第一次抱住了他，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筱雨，我聽你的，就等你一句話，你希望我走嗎？""子良，我知道我很糟糕，我不知道怎麽說，可是請你留下來。我做得不好，讓我改。對不起……"我的話都出自真心和肺腑，我不能再把一個男人的心傷得片甲不留。他抱緊我的肩膀，久久無語。

8月15日，我們找到離我學校不遠的一家印刷廠，子良在那裏當印刷工。蘇寧電器的工資已經到帳，子良拿了到這裏後的第一筆工資600元買了十塊錢的一個戒指。他說這是暫借的，将來一定買個真的，要幾萬的那種。可是回到家，他卻掏出了另一個，抓住我媽的手："伯母，這是給你的禮物，欠你的錢要等下個月還了。"我和媽媽一樣的吃驚，他拿出來的是一枚真正的黃金戒指，五克多，标價550元！呵，他給女朋友買個十元的假貨，給女朋友的媽幾乎買光了他一個月的工資！我覺得他的思維不可思議。但是我媽特別高興，她表面嗔怪子良亂花錢，背地裏卻一遍一遍地把戒指摘下來又戴上去，摸了又摸。她跟爸結婚都沒見過戒指呢！只要媽媽高興這就夠了，不是嗎？我開始死心塌地地做方子良的女朋友，中午空檔時還經常去子良廠裏看望他。印刷廠的老板說："你們很恩愛啊，是對外地夫妻吧？""怎麽見得？""哦，我們本地的姑娘是不會嫁一個外地人的，而且，以我們這裏的消費水平，他一個月250元不夠用吧，不過姑娘你放心，會漲的，多幹一個月就漲50元，漲滿800元為止。""我靜靜地聽完，臨走我高昂着頭說："老板，我是本地的姑娘，在離你最近的小學教書。"我覺得說得趾高氣揚，我要給這些不懂愛情的人上一課！我聽見後面老板跟老板娘在說："這姑娘腦子壞掉了。"

又開學了。

10月，子良拿了印刷廠的工資，卻遠遠不夠還媽的錢，媽不要他還，可他自己很介意。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了印刷廠的電話。子良被開除了。事情是這樣的，老板和另一個印刷工在議論我，他們說這姑娘一定涉世未深被方子良搞到手了，獻了身就沒屈從了，這年頭說不準裸照都給拍了去了，否則哪個白癡嫁給這種窮光蛋啊，何況還是響當當的教師呢，國家幹部啊，如果是我閨女，哪怕上法庭也不能便宜了這小子！子良聽到了，就沖進去，把老板鼻子給打歪了。當月的工資賠醫療費都不夠。

我一言不發把他領回租住的小屋。他怯生生地低喊我，我不理他。"筱雨，他們說得太難聽了，罵我沒關系，怎麽能污辱你呢？筱雨……"我含淚為他擦洗肩膀上的傷，是被另一個印刷工保護老板時打傷的。子良是個太善良的人，他之前還天天告訴我，另外一個工人有多麽照顧他，我每天夾在他飯盒裏給他帶的肉，他都夾給那個人吃。可事到臨頭，卻是天天吃了他的肉的人在打他。"筱雨，你別哭，我錯了，我不該打架，我……我會再去找工作的。我欠伯母的錢還沒還清呢！"我搖着頭："子良，為什麽我認識了你就總是要流淚？我過去20年流的淚都沒有認識你後多。我跟你什麽經歷都有過，闖非典，在上海住貧民區，被人當作奸夫淫婦……還會再經歷什麽？""筱雨……"他無助得像個小孩。"子良，不如你回去吧。你父母是在江上海上做水産生意的，勉強度日總是可以的。你在當地娶個漁家女，過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争的生活，會輕松很多，幸福很多。""筱雨，"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我不打架了，我錯了，我改……"他突然住口，"筱雨，這是你的決定和選擇嗎？你放棄我們的感情了嗎？"我無力地看着他的眼睛："子良，我不是放棄你。我覺得太對不起你。你為我有家不能回，離開親人和朋友，離開兒時夥伴和熟悉的環境，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舉步為艱，我看着你流血流汗還流淚我卻無能為力，我……"我泣不成聲。"筱雨，"他扶住我，"為你，一切都值得，我願意。但如果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我下午就走！""子良……無論多少風浪，我們一起面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