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桃花依舊笑春風

9月，我接手了一個新的班級，因為我懷孕了，所以原來的四（4）班教給了一個新的老師。孩子們情緒波動很大，不願進教室。我只得去安撫："孩子們，人生的路多長啊，埋藏着多少離別啊。今天的分離只是将來無數次分離的開始。親愛的孩子們，這也許是我們幾十個人在一起最後一次機會。我們相依相偎守在一起的日子，也許終将畫上句號，雖然這個标點有些不圓滿。回眸咱們四年中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相聚，心中有太多的留戀，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感慨。依稀還記得你們在爸爸媽媽帶領下第一次來到我身邊時的模樣，那麽小，那麽害羞，都不敢跟我說話。而現在，有人竟然差不多和我一樣高了，有人甚至還和我頂嘴，和我據理力争甚至跟我耍脾氣了。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在飛逝的時間裏，大家變化也很多。有人更聰明了，有人更愛讀書了，有人作文更精彩了。也有人更淘氣了，有人更愛搞惡作劇高破壞了。看到大家的進步，老師由衷地高興，看到你們落後了退步了甚至學壞了，老師心疼啊，在滴血啊！所以同學們一定記得老師一次次的大發雷霆，我是痛心啊，恨鐵不成鋼的痛！很多人被我狠狠地批評過，孩子們，請你們大聲地告訴我，馮老師這樣對你，你恨馮老師嗎？"我看到大家在搖頭，女生開始啜泣。

"是啊，大家一定都知道，我發脾氣我生氣，那是我急呀！那是我怕呀！我怕你們沒有一個光明的前途，我怕你們不學無術将來沒有書念，我怕你們誤入歧途斷送自己的未來。我是把你們都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弟弟妹妹，所以我不能讓你們留下将來後悔的根源。我千叮咛萬囑咐，可有同學不理解老師的心啊。我焦急，我擔憂，我恨你們不懂事，所以我可能做了很多讓同學們傷心、難過、自尊心受傷害的事，也說過一些讓大家流淚的話，在這裏，老師一并對大家說，孩子們，對不起。請大家一定相信，無論老師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在老師內心深處，都是愛你們，希望你們有燦爛的未來。"男生也開始抹眼睛。

"孩子們人生的道路很長很長，馮老師陪你們走過的，只是很短的一小段。我沒有其他希望，只但願你們把我教給你們的誠實、善良、正直和無私都一直發揚下去。這是做人基本的底色和準則啊！馮老師是個平凡的人，所以沒有能力把你們培養成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畢竟社會上這些偉大的人只是少數，我們的社會需要更多的是在平凡崗位上默默奉獻的平凡的好人。但願你們每個人都做一個有用的好人，把一些好品質、好習慣一直保持下去。"孩子們目光尾随着我。

"人生的路多長啊，孩子們。馮老師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陪你們一直走下去，以後的路要靠自己去走，認清方向，走好腳下的每一步，不走彎路不走岔道，勇往直前。雖然馮老師不能在你的身邊，但是我的叮咛永遠在你耳旁，我的囑咐永遠在你的耳畔，我的信任永遠在你的心間。馮老師的愛，永遠與你同在！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也沒有一個人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但是我的祝福與問候一定會永遠伴随你的左右。"我看到很多孩子在點頭。

"對于我來說，孩子們，你們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學習上的成功，我們一起歡笑；失敗，我們一起流淚。跟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出了我與母親、與先生在一起的時間。提出分離，我在夢中都會落淚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四年的時間，足以在人的一生中留下深遠的影響。四年之前，我還是一個剛從師範校畢業的學生，像現在的你們一樣對未來滿懷憧憬與向往。我走進咱們班，來到你們中間，是你們，教會了我怎樣做一個老師，做一個你們心目中的好老師。雖然我做得不一定成功，不一定好，但是，同學們做證，這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努力理解你們，努力原諒你們，努力做你們的好朋友。這四年裏，我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也都與你們一起度過。辦答謝婚宴那天上午，我也是與你們一起度過的。而就在我們一起忙于期末複習迎考的時候，醫生也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我肚子裏已經懷了小寶寶了。我多希望他能快點出來啊。我想讓他早點兒認識你們這幾十位大哥哥大姐姐，讓他知道他的媽媽每天都生活在怎樣一群可愛的孩子中間。我多想讓大家抱抱他、摸摸他。可是來不及呀，他要明年春天才出世，那時，大家已經在另一位老師的帶領下學習了……但是，我想，分別并不可怕。也許，今日的分離，只是為了日後大家學有所成後更幸福地相聚。很多同學在哭，待會兒放學，家長一定吓一跳。家長問起，請你記得回答，這是幸福的淚，是人長大了必須要承受的離別，也許換來的竟是明天的成功！"

"人生裏的分離有很多，這只是其中太小的一次。大家要勇敢地面對分別，更堅強地面對明天！以後面對新老師，大家要記得別調皮別偷懶，新老師對你們還不熟悉，讓她慢慢讀懂你們。如果她不像我這般寬容，要記得嚴厲也是另一種師愛，嚴師出高徒，也許她的教更适合大家的進步。記得要與新老師處好關系呀！不要常常回來看馮老師，把新老師晾在一邊，對她會是一種傷害，會影響正常教學秩序。馮老師也會有自己新的班級新的同學，我們都有新的生活要面對。"

"最後，我想說，今後，沒有馮老師的路上，請你一定要一路走好！當我們把背影轉向彼此，祝福的心都未曾遠離。當你想我的時候，我一定也在惦記你。當你們有憂愁要分擔、有快樂要分享時，為了不影響正常秩序，可以寫信給我。我會是你們永遠的傾聽者，聽你們的喜怒哀樂，聽你們的成長困惑。只要我的小靈通不壞，我的號碼永遠不變。雖然我不能在你身邊陪你度過每一次風雨，但我的心永遠與你們同在！孩子們，一路順風！男孩子帶個頭，先擦趕眼淚，笑着走出去！女孩子，也別落後啊，我們一起笑對分離！"

事後想想，這些話，很煽情，也有些難為情。可當時當地，我就那麽邊想邊說，沒有半點做作。這是我步入社會第一屆學生，我付出了特別深的感情，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然後孩子們果真像我要求的，不再一下課就找我，有時還故意避開我的辦公室。我很辛酸，這麽小的一群孩子，已經學會克制感情，我是不是有些殘忍。我的班級裏，再也沒有熟悉的孩子。恍然有種感覺，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接手的是一年級新生，教得很累，剛從幼兒園來的孩子，一切得從頭開始。有一天，我上完廁所出來，發現班裏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在外面等我。我一出去就拉起我的手，小心地和我在走道裏走。"你幹嗎呀？"我捏着他的小手好奇地問。"馮老師，我要保護你。""為什麽呀？""因為男生要保護女生呀，我爸爸說的。""哦，你爸爸真棒，是個英雄！""還有……"他拉長了聲音，狡黠的笑了，到底是孩子，不等我追問，他就接着說了，"還有你肚子裏長了個人，不能被小朋友撞到。我要攙着你走。"我禁不住笑了："馮老師肚子裏長了個什麽人啊？""呃……"他抓抓頭皮，想了想說，"是個女人。"哈哈，我大笑起來，這也許是孩子的撞口話呢！而且最近同事們看我吃飯時愛吃芋頭，都說找經驗會生個女兒。呵呵，我真開心，女兒多好啊，世界的一朵奇葩。我以後要一年四季給他穿着可愛的裙子去美麗她周圍的環境，我要給她紮不同的辮子，每天新的發型，天天讓她的世界從頭開始，常換常新，似一個百變仙子。可是上周六去做胎心監測，胎心率138次／分鐘，有個同事說，照她的經驗，多半是男孩子，每分鐘140－150次的才是女孩子。真的又是個男孩子，而不是一個小公主嗎？

星期六中午，我正在削蘋果。我的産前檢查主治醫生說，如果經濟條件不允許，其他保健品可以不用，但必須保證每天一個蘋果、一個雞蛋、一瓶牛奶。我削好蘋果正要吃，聽見摩托車由遠及近地響過來，聽見車庫門砰的關上，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從樓下一直響上來，聽見門被鑰匙打開。子良一聲不響地進門，仿佛沒看到我一樣，他徑直走進卧室。我詫異地推門跟進去："子良，你回來了？"他沒說話。我覺得自己問得很傻，明知故問。"你……廠裏停電？"他仰面倒在床上不回答。"你……今天廠休？"他抱個枕頭遮住臉。"子良，你……""你能不能閉嘴啊？"他猛的扔掉了枕頭，歇斯底裏地吼起來。我被吓住了，覺得他的面目一眨眼就猙獰起來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在我耳邊唠叨不停？你知不知道你給了我太大的壓力？為了你，我拼命地上班，我努力做一切事情，為了讓你高興，為了看你笑……""你能不能不要說得這麽偉大？"我也火了，"你什麽都為我，那是不是這世界上沒有我，你方子良就可以喝露水可以吃空氣，你就可以不生活，你就不用掙錢了？是不是你的世界離了我就可以停止轉動了？""我……""我怎麽給你壓力了？我不要你買房子，不要你買車，不要你買名貴的首飾或服裝，我甚至不要一只夢想中的結婚鑽戒……而這一切，不都是一個男人生來就該給妻子的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積郁許久的委屈又一下子爆發了。"說來說去，你還是覺得我配不上你是吧？我無能，我……""子良。"看着他的自暴自棄，我的心又軟了，我抱住他的頭。唉，我們總是這樣不斷地傷害，不斷地原諒，不斷地受傷，不斷地複原，像兩個冤家。"筱雨，"大概是被我的柔情打動，他開始良心發現，在我懷裏淚如雨下。我心裏特別酸，為一個男人如此決堤的眼淚。"筱雨，對不起，我又弄丢工作了……"

如青天霹靂，我一下子蒙了。弄丢工作？這是第幾次了？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帶走了多少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個男人，值得我托付終生嗎？"方子良，"我一字一頓，"你什麽時候才長大？以前丢過多少次也就算了，可現在，你有妻子有家世，馬上還是孩子的爸爸了，你能不能成熟點？""筱雨，你不問我丢工作的原因，你只怪我！""方子良，你總是有很多原因。我不需要知道為什麽，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我媽出錢，我跟孩子就得露宿街頭；如果不是我自己有工作，我跟孩子明天就得喝西北風去。""孩子孩子，我可不可以後悔？可不可以不要孩子？"他的聲音很高。"你說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身體不好，懷孩子這麽辛苦，他竟說出這麽傷人的話？"你再說一遍！"我不依不饒。"如果可以，大人小孩，我都不想要了！"他口沒遮攔，想說就說了。我反倒一下子安靜下來了。我平靜地去找手機。他在床邊沒動。我冷靜的撥出號碼。他還是沒動，不知在想什麽，思維停留在一個我所不知的飄渺世界裏。我接通了電話："喂，媽媽，你兒子子良說，他不想要妻子和老婆了，大人小孩他都不想要了。我們的婚禮是你們見證的，如果你兒子想分手，我想你們也有權知道。媽，你別說了，我讀書多不是一種罪過，不是我該受欺負的理由，他讀書少也不該成為耍無賴的特權！媽，你來把你兒子帶走吧，把他教育好再交給我！"我"啪"的挂上了電話，忘記了所有該有的禮貌。

方子良一言不發，猛的推了我一把，我收不住腳，一個趔趄倒在床上。我的心在這一刻冰冷徹骨。如果我來不及反應不是故意望床上倒，現在應該撞在梳妝臺上，那我的孩子也許已經夭折。我可憐的孩子啊，你有一個怎樣的父親！我沒說一句話。"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們之間的問題殃及池魚，你能不能不要遷怒于我的父母？我們一年難得見一面，你可不可以讓他們安心？"他的聲音很響。"你的父母要安心。那我媽呢？你每隔幾天都得讓她揪心一次，你丢工作從來不告訴你的父母家人，每次陪你難過，陪你從頭再來的都是我們母女。每次吵架，你還必然搞得我媽不得安身！"我反唇相譏。"你媽跟我們一起住，想瞞也瞞不住，可我爸媽天天做水上生意，風雨無阻，一不小心會丢命的！你又要說這不是你造就的局面嗎？你像一個兒媳的樣子嗎？""那我媽就該受折磨？你父母有煩惱起碼還有兩個人可以訴訴苦，我媽什麽時候都孤苦一人。你的良心在哪裏？"我越說越激動。"反正馮筱雨，你怎麽對待我的父母，我也會學你的樣子怎麽對你媽！"他不顧後果地說。我突然肚子很痛，急忙奔進廁所，卻看見門外，不知何時站着媽媽。我不寒而栗，媽媽聽到了多少？恍然間有種山魚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我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媽媽也絕口不提什麽，子良也閉口不語。天空還是那樣的天空，雲彩還是那樣的雲彩，床頭巨大的結婚照上新郎新娘依然笑得甜蜜而含蓄，牆上為慶祝我懷孕買了貼上的大頭寶寶依然笑得燦爛，他手執桃花滿臉幸福，那幸福輝映着我們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