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晚上突然冷了起來。

山中本來就比外面要冷一些,顧良讓郗池來這裏避暑的,結果避着避着就到了中秋。

郗池半夜被冷醒了。

他懵懵懂懂的揉了揉眼睛,發現被子掉下去了大半,這裏空間還是太小了。

外面一間窗戶關不上,一直有冷風往裏面灌。

郗池覺得不等李玄度得風寒,自己就要先得風寒了。

他并沒有什麽“男男有別”的想法,郗池從小就和自己的師兄弟在一起長大,大家都在一個房間住,也有出門時錢不夠只好訂一個房間擠在一起的情況。

一直以來郗池都覺得男人和男人之間只能當兄弟。

直到某天外面瘋傳郗池和自己的師兄盛月有暧昧。

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麽想的。兩人性情不合,郗池究竟有多厭惡盛月,整個鶴衣書院的先生和學生都知道。

郗池本人幾次動過殺念,他想過借刀殺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将盛月給除去,最後都看在盛月與自己同門的份上掐滅了這個念頭。

所以聽到這個謠言的時候,郗池先是震驚于兩個男人怎麽可能有暧昧,之後又被膈應得吃不下飯。

如今盛月死了,人死如燈滅,郗池也把兩人之間恩怨放下,不想過往是非,不講盛月的壞話。

那些子虛烏有編造出來的暧昧自然不放在心上。

郗池對同性仍舊沒有什麽戒心。

他帶着自己的被子進了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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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烨警覺性很強,聽到腳步聲就醒了。從小到大他面臨的殺局沒有一千也有五百,對任何人都過分警惕。

郗池聲音略有些沙啞:“李兄?”

鐘烨“嗯”了一聲:“姚公子,怎麽了?”

郗池抱着被子上床了:“外面有扇窗戶壞了,你往裏一點,我睡外面。”

鐘烨把裏面的位置讓給了郗池:“你睡裏面。”

郗池上床後不到半刻鐘就睡着了,且睡得很熟。

他墨色長發鋪散了整個枕頭,甚至鋪散到鐘烨這邊來。

房間裏的一切都是漆黑的,這簡陋的住處與鐘烨金碧輝煌的宮殿并不相同,在宮裏即便是最深的夜也有宮燈徹夜亮着。

但這裏卻足夠幹淨。

少年身上淺淡柔軟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薄被與枕上都帶着這股香氣。

鐘烨熟悉這股味道,乳香又名安息香,是西域那邊進貢來的,聽說海邊有種特殊的大樹,用刀子在樹幹上劃動就會滲出雪白芬芳的汁液,香裏有類似松柏的沉穩,也有隐約的甜意。

他睡不着。

鐘烨一直都是殘酷而冷靜的一個人。

郗池身上的味道讓他不得安寧,他袖中藏了一把匕首,鐘烨忍不住想着,倘若将匕首在少年脖頸間劃動,會不會也有雪白芬芳的汁液滲出來。

鐘烨睜眼直到天亮。

郗池睡到自然醒,翻身的時候被什麽東西擋住了,他睜開眼睛就看到鐘烨俊美瘦削的面孔。

對方平靜看着自己。

郗池逐漸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的手指輕輕動了動:“早。”

鐘烨嗓音沙啞:“早。”

從十三四歲的時候鐘烨每天早晨都會有這種情況,這對每個男人而言都很正常,他早就不将它當成什麽大事。

然而今天早上卻和往常不同。

鐘烨素來厭惡情愛,他只覺得那些纏綿悱恻的東西讓人惡心。

這與他從小的生活環境息息相關,也和他冷漠殘酷的性格有關。

然而今天清晨第一縷微光照進來,照在郗池熟睡的容顏上時,一切都和往常不同了。這名冰雪般的少年對他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就像幼年時放在高處精致甜美的小點心。

鐘烨生來就是皇子,要讀書,要習武,一切享受都和他無關,精致點心也和他無關,他必須拒絕一切誘惑才能得到皇位。

因而會有一些孤獨的絕望情緒。

郗池還想繼續賴會兒床:“李兄,你家就在這附近嗎?”

“在隔壁鎮子裏。”鐘烨随口搪塞他,“大概十多裏路。”郗池翻身睡了個回籠覺,不到半個時辰,鐘烨也平靜了下來。

因為半晚上未睡覺,鐘烨的眼睛裏略帶血絲。

早膳已經準備好了,管家敲了敲門:“姚公子,您醒了嗎?”

郗池“嗯”了一聲:“顧管家,我這就出來。”

鐘烨的衣服已經烘幹了,郗池常年穿錦緞,鐘烨這身衣物是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衫,他将衣物給了鐘烨:“李兄,我們去洗漱用膳。”

窗戶打開,山間清新的氣息從外湧了進來。

郗池一襲雪白錦衣,墨發以玉冠束起,腿長腰細風華無雙,這幅穿着與傳聞相差不大。

細看發現郗池走起路來略有些跛。

鐘烨沒有聽人說過郗池這個缺陷。

早膳是梁米粥和清爽的小菜,十分簡素。宣威大将軍從山裏叼了一條蛇回來,它想把蛇獻給郗池。

鐘烨看到這條嬰兒手腕粗的蟒蛇時挑了挑眉,想看看郗池的反應。

結果郗池語氣平淡:“叼出去自己吃。”

大将軍見郗池不理會自己,甚至沒有語帶贊賞的去摸自己的頭,它叫了兩聲叼着蛇回去了。

用過早膳鐘烨就該告辭離開,郗池并沒有留他,兩人不過萍水相逢,這世上與他短暫交彙的人太多了。

郗池親自送了鐘烨下山。

路上鐘烨問他:“皇帝殺了盛月,姚公子,你怎麽看待這件事情?”

鐘烨袖中還有一枚刻着“曦”字的玉佩,這枚玉佩原屬于盛月。

他曾聽過盛月和姚曦的事跡。

兩人是師兄弟,是鶴衣書院最出名的兩個學生,提起盛月就會有人想起姚曦,提起姚曦便會有人感慨盛月。

相傳這對師兄弟惺惺相惜,私下裏定了情,礙于家族和師長所以無法公開。

原本鐘烨以為這件事情是假,但聽說了盛月臨死前的表現,他又不得不信。

郗池心中不悅。

他其實與盛月不熟,不僅不熟兩人還有仇,彼此都對彼此動過殺心。

不知道外人為什麽總把他們兩個并在一起,說什麽“日月合璧”“日月同輝”。

眼下盛月死了,一個個都問他什麽心情什麽看法,他能有什麽心情?無非見仇敵去世,想要敲鑼打鼓慶祝的心情。至于看法——他只覺得盛月真該死。

多年前郗池與盛月在書院初見,郗池天真以為盛月如外表一般幹淨。

到處都有群體,官場上有,書院裏也有。郗池與多數人關系都好,但他做事時喜歡獨來獨往,與盛月在一起的基本都是出身顯赫張揚跋扈的貴族公子,這些人結成了一個群體,盛家當時如日中天,這個群體自然以盛月為首。

盛月邀請郗池加入自己,郗池知道自己和對方不是同類人就推辭了。

盛月惱羞成怒,之後便處處刁難郗池。

打獵時盛月故意縱容自己養的惡犬在郗池腿上咬了兩口。課下三番兩次羞辱郗池的樣貌,說郗池膚色白得像死人。郗池對外從未說過真實身份,多數人不知道郗池的父母和家世,盛月等人造謠郗池的母親是青樓花魁,誣陷郗池考試作弊,把血淋淋的死兔子扔在郗池必經的路上。

他在師長面前更不避諱對郗池的厭惡,盛月總說郗池虛僞,是假君子,郗池對人好是為了博取好名聲。

郗池十五歲生日時,盛月買下溧南最美的花魁,把未着寸縷的花魁扔進了郗池的床上,說是要帶郗池開開葷,與郗池享用同一個女人。

郗池半夜和師兄弟慶祝生辰回來,一群未經事的少年看到哭泣的花魁不知所措。

郗池忍着惡心在生辰當晚花重金把花魁從盛月手中再買回來,讓書童連夜送花魁回城。

鶴衣書院受盛家資助太多,盛月在師長面前光風霁月,師長壓根不相信盛月會做這種事情。

于是郗池向盛月下戰帖,他和盛月在所有人面前比試了一番。如果郗池贏了盛月就要提前離開書院,盛月贏了則郗池離開。

三場文武比試過後,盛月離開,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從此師兄師弟都在郗池面前避諱“盛月”這個名字。沒想到外面流傳起了郗池和盛月的暧昧情-事,說師兄弟兩人惺惺相惜私定終身被迫分開,郗池聽到這些時差點瘋掉。

他當時心情不悅,酒後失言在師長面前預言說盛家嚣張跋扈,皇帝如今逐漸掌權,等皇帝完全控制朝政後肯定殺掉盛月。

時間流逝到了今年,郗池的預言成真。

鐘烨見郗池陷入回憶且臉色不大好看,知道自己戳中了郗池的傷患。

畢竟盛月是郗池的心上人,郗池傷心難免。

人都死了,郗池也不講對方壞話,他淡淡的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這是盛家應該承受的後果。”

鐘烨狹長眸子掃向了郗池:“哦?你不憎恨皇帝?那你去年為什麽不參加科舉?若你參加科舉,狀元就是你的。”

郗池道:“李兄擡舉我了,我不入仕,如今不憎恨任何人。”他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過,哪來的憎恨。況且郗池不認為皇帝做的很絕,假如郗池是皇帝的他會做得更絕,最起碼尹思齊在被放出大牢後無法活着離開京城,顧良也不僅僅貶成七品知縣。

鐘烨心中清楚,郗池的老相好被自己殺了,他這輩子都不會效忠于朝廷了。

郗池表面溫和卻絕非善類,這樣的人不能為自己所用的話就必須殺掉。

鐘烨暫時沒有殺郗池的打算。

他對郗池很感興趣。

換句話說,他很鐘意郗池。

又到了山腳處,郗池送到這裏便止步。鐘烨鳳眸含笑,又認真看了郗池一番,這才拱手道:“有緣再會。”

人海茫茫,天南海北各自散去,郗池知道這緣分是沒有了,他伸手讓道:“請。”

除了突然提起盛月勾起不愉快的往事之外,郗池對鐘烨的印象其實還不錯。

鐘烨言談氣質都很特別,郗池見過很多很多人,鐘烨是看起來最特別的一個。

走了幾步鐘烨回頭,郗池沿着原路返回,他單薄身影被樹枝遮擋了一半,雪白衣袍一塵不染,宣威大将軍拍拍翅膀沉沉落在郗池清瘦的肩上。

難怪盛月念念不忘。

是個人都念念不忘。

鐘烨冷冽薄唇勾了勾,眸中帶着幾分說不清的惡意:“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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