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的場一門(三)

入眼可見的是一座面積廣闊的庭院,中心鑲嵌回廊,純日式的拉門式房間一個緊挨一個分布在庭院四面的長廊兩側。

中心有零散幾棵樹,寬大的綠色葉片肆意蔓延,陽光透進來只能在地面投下微小的幾個光點。

宅弟裏的溫度比起外界稍低,盡管是春天,也能感到幾許寒意。聽不到鳥鳴或者外界的汽車轟鳴,靜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在那樣的典雅之下,誰都會不由放低聲音,即使這樣也能聽見空闊的回廊傳來話音落下的回聲。

孩子因好奇而提問的稚嫩音色,少年一一給予回應的磁性嗓音,兩種音色交織,在庭院裏回響,分外和諧。

[的場哥哥,這些房間裏裝的都是書嗎?]

[嗯,各種關于妖怪的圖鑒和前人留下的除妖手稿,還有各種陣法和符咒的理論。]

路過一個位于角落裏的小房間,溫度不知為何更加寒冷,似乎有異常的氣息散發出來,夾雜着隐約的嚎叫聲。

夏目有點好奇的扯扯的場的衣角。

[那邊那個房間好奇怪…有奇怪的氣息…還有聲音…很不舒服。]

[那邊麽?]

順着夏目指示的方向,的場瞟了一眼,略微感到驚訝。

這孩子對于妖氣似乎也異常的敏銳。

那種殘留百年的妖氣和怨念也覺察到了麽?

準确來說,那房間裏積累了上百個死去妖怪的骨骸,用來制造迷惑入侵者的陣法。

的場有些惡劣的想。

那孩子聽到這個答案會有什麽反應?

[那邊是存放大妖怪骨骸的房間。]

[骨骸?]

分明感到手心裏那孩子纖細的手抖了抖,聲音也在顫動。

[是的場家的先人殺掉的妖怪嗎…?]

[是啊,歷代家主殺掉的大妖怪的骨骸都放在那裏,當作守護陣法。]

[那的場哥哥有沒有…]

話語在舌尖打了個轉,後半句被咽進喉嚨裏。

想問什麽呢…

想知道那個人會不會…

已經做過無法原諒的事了…

空氣仿佛忽然凝固一秒,随的場輕笑出聲又恢複流動。

[吶,夏目,的場家的人,即使是孩子都染過妖怪的鮮血。]

[什麽…什麽意思?]

夏目下意識掙開被的場握住的手,大眼睛裏盡是難以置信。

[夏目以為呢?的場一門是除妖世家,只要保護人類,任何妖怪都可以殺掉,這就是的場家無可避免的責任。]

的場分不出情緒的低笑。

夏目搖搖頭,繼續後退。

他在說什麽…

他也…

果然是殺掉過妖怪的吧…

虎頭他們沒說錯…

這個人…只會無情的利用和傷害妖怪!

如果不是要引我來…

他根本就不會管虎面怪的死活…

[你要我加入的場一門,就是要我對妖怪動手?…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對不起,我不會答應你…]

的場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神色。

[夏目覺得,人類和妖怪是一樣的?]

[難道不是嗎?妖怪和我們一樣會說話也會呼吸,也應該擁有自由的生活的權力!]

[夏目沒有遇到過殘忍的妖怪吧?說出這種可笑的話,妖怪,本來就是邪惡的,會欺騙人類傷害的人類的存在。]

[才沒有…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是那樣…至少森林的大家…都是…]

會日日向我打招呼送我禮物的河童。

恭敬的稱呼我夏目大人馱着我到處走的虎頭。

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但都對我很友好的妖怪。

才不像這個人所說的那樣!

[的場哥哥,我想我不能答應你,請放我回家。]

就算同為天生看得見妖怪的人,也會有不同的選擇。

在夏目轉身之際,的場并未攔住他,只是貌似不經意的問道。

[夏目現在的養父母,是姓山本對吧?]

夏目腳步一頓,停下來。

[是的…這也是你查出來的嗎?]

關于自己的事情,那個人全部都知道了嗎?

還真是…很可怕…

[我想,如果被他們知道了你能看見妖怪的事,你還能保持現在的立場嗎?]

的場緩步走過來,繞到夏目面前,一只手鉗住他的下颔。

[你說是嗎,夏目君。]

不可以!

夏目呆呆的任他鉗制,內心深處越來越響亮的撕吼。

不可以…

被知道的話,被知道了那樣的事…

又會被當作怪物…

和叔和純子阿姨會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

山崎和一原也會說我是奇怪的家夥…

眼睛不可抑制的泛紅,眼淚滴落的聲音在諾大安靜的庭院中非常清晰。

[不要說出來…不要告訴他們…]

之後的話也因為不停地嗚咽聲,斷斷續續不成調子。

[求求你…不要…]

不想失去…

不想再回到那樣的日子…

在看見那孩子無聲的流淚,的場心裏有一秒也曾後悔。

畢竟夏目貴志不過是個10歲的孩子,這樣的現實,未免太過殘酷。

但是,已說出的話,不可能再有收回的機會。

手上的力道不易察覺的放松。

[所以說,那些人是不可能理解你的啊,我們,才應該是你的同伴。]

[不是的…才不是…]

即使被威脅,那孩子也不曾有絲毫動搖。

[我無法認同這樣的事!]

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讓夏目甩開的場的手,步履慌亂的向庭院深處跑去。

離開這裏。

不能被他抓住。

這是回蕩于夏目貴志大腦中唯一的念頭。

的場面對夏目離去的方向,靜靜伫立着沒有動作。

好似還能看見,那孩子瘦小的身影,和他漂亮的眼睛裏閃動的光芒。

兩只面具式神自他身邊浮現,他稍稍偏頭,低聲吩咐。

[打開陣法,把那個孩子引到雲間去。]

手下的人彙報的聲音傳入耳中。

[家主,抓來的虎面怪是否需要處理掉。]

[不用,你們不用插手,我自有我的用途。]

[是,家主。]

真期待啊,生命裏出現了這樣一個孩子。

耳邊能聽到後面有追擊的聲音,大約是的場派遣的式神幽靈。夏目不敢回頭,只是一味盲目的找尋能夠躲藏的地方。

他沿着錯綜複雜的走廊饒了好幾個圈,才漸漸聽不到式神發出的聲音,趁這個瞬間,夏目随手拉開左手邊的門,閃身躲了進去。

夏目屏住呼吸從門縫裏看到那兩個式神走過去,才算是放松下來。

眼淚已經止住,只餘因的場的言論而帶來的心悸。夏目靠在牆壁上坐好,大口大口呼吸空氣。

好一會兒等心情平靜下去,他才擡頭打量這間藏身的房間。

這個房間漆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隐隐看出幾個擺在四周的大型架子的輪廓。

夏目試探性的向前走幾步,擡腳踢到了一個堅固的像是瓷器的物體,那物體在地板上咕碌碌的滾了一圈才停止。

夏目正欲過去撿起罐子,卻看見罐子奇異的抖動幾下,有尖細的說話聲從中傳出。

[混蛋的除妖師!要做什麽盡管來!我才不怕!]

[沒錯!我們不怕!]

罐子…罐子…

在說話…

夏目吓得立即縮回手,不敢再碰。

難道是…罐子妖怪…?

[聽到沒有?邪惡的的場們,我們虎面怪才不會怕你們!]

虎面怪?

罐子裏?

[那個,你們是虎面怪嗎?我不是的場家的人…我是夏目貴志…]

[真的是夏目大人?夏目大人怎麽會在這裏?]

又是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來,夏目苦笑着回答。

[那個,事實上我被的場家主抓進來了,現在正在被那些式神追尋,不過,你們怎麽會在這裏…的場,不是說收了你們作式神嗎?]

稍微安靜了幾秒,接着好幾個同樣尖細的聲音七嘴八舌的響起來。

[我們被陰險的的場一門抓了。]

[抽了我們的血還把我們封閉在這裏。]

[有個家夥背叛了我們。]

[那個家夥出賣夏目大人還投靠除妖師。]

這尖細的聲音弄得耳朵發疼,夏目無奈的扶額道。

[那個,你們可以一個個說嗎,我完全沒聽清你們在說什麽。]

又是一陣安靜,一會兒最初那個聲音響起來。

[是這樣的夏目大人,我們都是虎頭大人的手下,我是兩個多月之前偷偷潛進這裏,遇上這群叫的場一門的除妖師,然後誤進這裏被捉的,這群除妖師抽了我很多血,說是要去對付百目妖什麽的,至于其他幾個是這幾天才被抓到這裏的,聽他們說他們其中一個因為答應配合的場家主欺騙您而被的場那個家主收成了式神。]

[…原來如此麽…]

夏目覺得喉嚨幹澀到發苦。

被騙了。

因為有相同的經歷而想靠近的那個人…

騙了我…

果然是…不可能認同那樣的行為。

罐子裏尖細的聲音還在說話。

[夏目大人您快離開這裏,這個房間似乎是什麽陣法的陣眼,陣眼就是指吸取外界的妖力來支持陣法運轉的源泉,您留在這裏會被吸取力量的!]

[什麽…]

夏目抱起罐子,心裏陡然一沉。

居然做出這種事…

更過分了…

以為能看見同樣的風景,多少會有同樣的想法…

看來…根本不是這樣!

不可以讓那個人對這些妖怪們為所欲為!

[大家不用擔心,我會把你們帶出去的。]

[夏目大人您要小心。]

[太感謝您了夏目大人!]

[好的,我會注意的。]

夏目微笑着說道。

他懂得妖怪的溫柔和友好,是一定不會和那個人選擇相同的路。

夏目低聲詢問道。

[你們…知道從哪個方向才能出去嗎?]

[走出房間,先左轉,到頭再右轉!]

[不對不對,只用一直右轉直走!]

[我被捉進來時是直走的!]

幾只虎面怪的答案都不同。夏目再次無奈的扶額。

[那個,到底是怎麽走…]

[夏目大人啊,我們也不記得了…]

[那怎麽辦…]

留在這裏也不知的場什麽時候會發現,夏目不想再去面對他。

[那個,大概是右轉,大家都是這個意見。]

[那…好的。]

夏目趴在門邊,小心翼翼地往門縫中看,外面的走廊光線偏暗,面對這個房間的是一堵灰色的牆壁,畫有符咒上的花紋,給人一種莊嚴感。

并沒有聽見式神追來的動靜,也感覺不到有人的氣息。

夏目抱緊罐子,輕輕拉開門,蹑手蹑腳的跨過紙門。木制地板發出輕微的吱嘎一聲,夏目一驚,立即收回腳縮回房間裏。

周圍安靜的仿若能辨析空氣流動的頻率,連一呼一吸帶來震動都分明可現。

夏目全神貫注的緊盯着昏暗的走廊。

預想中的白色式神并未出現,夏目算是放了心,重新踏上地板。

長長的走廊蔓延着詭異感,越往右前行,環境可見度就愈低,幾乎要趕上那房間的黑暗程度。

視力不起作用,聽力反而在這一瞬間異常良好,心跳聲和呼吸聲被放大好幾倍。

夏目沿牆壁匍匐前進,也快要辨不清方向。

在這樣的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眼前突然目視到強烈的光,刺得夏目不得不閉眼。

再睜開眼,夏目發現前方是一座種滿花草的小型花園,花園中心站着一位笑意慈祥的年老婦女,正是夏目醒來時見到的七濑。

[七濑婆婆…]

夏目低喚道,防備性的抱緊罐子。

縱使七濑面上笑容祥和,已對的場一門心生反感的夏目不僅沒有“對方似乎是好人”的感覺,反倒更加害怕。

[夏目君用不着害怕,首領吩咐我送你回去。]

[回去?但是…]

夏目踯躅着不作回應。

罐子在手裏…

我必須要帶走…

七濑看出那孩子的猶豫,倒也不點破,只是微笑。

[首領說,你想帶走什麽都可以。]

随話語而落,夏目也興奮的睜大眼睛。

的場哥哥讓他帶走虎面怪嗎?

原來他沒有…

[謝謝你,七濑婆婆。]

七濑帶夏目走的是花園後面的後門。走出那扇門就可以直接下山。

終于可以回去了…

虎面怪也沒事…

夏目覺得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那樣愉快。

七濑在旁邊不緊不慢的問道。

[夏目君覺得首領是個怎麽樣的人?]

[的場哥哥嗎?]

夏目思索片刻,眼角彎起大大的弧度。

[雖然給人一種很厲害很可怕的感覺,但是,我覺得…他也許是個溫柔的人…]

最開始高興于終于遇見與我擁有相同經歷的人。

之後,覺得這個人太過可怕,對妖怪殘忍,無法認同他的行為。

但是…他卻讓我帶走虎面怪,似乎也不是那麽壞呢…也許,他也有他的無奈吧。

[七濑婆婆,我回家了,替我和的場哥哥說聲謝謝…]

夏目對七濑揮揮手,轉身向山下奔跑。

要回家了。

那個有人在等待我說我回來了并且給予我歡迎回來的回應的家。

[溫柔麽?]

不知何時出現在七濑身邊的的場,目光鎖在那個小小的背影上,眼中平靜似水。

溫柔這種詞,絕對不能用來形容的場一門的家主,的場靜司。?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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