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出門

過了冬月,京城一日日地冷起來。

臘月冰天雪地,各地受了雪災的災民湧到京城的漸漸多了起來。程柔嘉依照侯夫人的意思,選了紅綢随府裏的丫鬟婆子們一同出去施粥,自個兒倒也不喜歡貓冬,隔三差五地到府裏的暖房或是世明堂的倉庫裏取幾味藥材制藥,早年那老頭扔下的“醫書”倒不知不覺試了十之二三了。

有一日和盛女醫碰上了,才知道暖房裏有許多藥材都是盛女醫特意種下的,赧然之下送了賠禮過去,二人便漸漸有了往來——盛女醫不意這位漂亮溫柔的娘子竟也懂得醫術,有時一時興起也會以前輩的身份稍加考校,一來二去,倒是有了幾分師徒之義。

藥粉與煉蜜混着糅合,一上午的功夫,做出了幾十顆赤色的藥丸,盡數裝入青色瓷瓶中,留一瓶在外頭,其餘的置入錦匣內鎖起。

“給世子爺請安。”阿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程柔嘉渾身一僵,還未來得及有動作,身着大紅纻絲袍子的薛靖謙便掀簾踏了進來,目光落在桌上的瓷瓶上。

“在做什麽?”

她心頭一緊。

“閑來無事,正巧從盛大夫那裏要來一張方子,便試着做一做。”女子穿了件淡綠色十樣錦的妝花褙子,更襯得一張臉雪白,她唇邊帶着笑,眉眼溫婉安靜,聲音溫柔勝水。

薛靖謙走近一步,能很清晰地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香——初時她身上總是有花露和果香,勾得他片刻也不想釋手,如今身上常有藥香,卻也格外地讓人內心安寧。

他信手拿起瓷瓶看了看,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麽藥?”

“……說是能補女子氣虛的,明日再拿去給盛大夫瞧瞧,看能不能用。”程柔嘉臉上的笑容不變,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這是避子藥。

盛女醫在婦人和小兒的病症上最是拿手,她那日随口問起,便知道了所謂的月事前後最易受孕的說法,不過是民間廣傳的謠言——皇宮大內裏的宮妃擠破了腦袋想母憑子貴,但凡能留住聖人,哪裏還管是哪一日,如此行事能懷上皇嗣的娘娘們并不在少數。是以,世子雖确實不在她月事前後碰她,卻也不能保證她不會懷孕。

實然這樣的道理,她這個自幼學醫的人,也有所耳聞。

但在知道那樁秘聞之前,她抱了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這才任由這個念頭滑走了。

侯夫人特意在她面前透了話音,就是想讓她這個枕邊人看着世子和大奶奶,免得鬧出什麽事來——連侯夫人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放心,可見世子爺和大奶奶之間,的确是有情分的。

否則,單憑大房當年那些行徑,如今如何還能蹭着世子和皇後娘娘的榮光風光地當侯府公子?

世子可不是人人稱道的菩薩,而是雙手沾染了無數條敵兵亡魂,戰無不勝的殺神。

除了因為顧念舊情舍不得讓方氏受苦,亦或是有着別的念想,她想不到他留下大房在眼前的緣由。

她雖自小和爹爹一同四處行商,走過大江南北,但終究是個女子——薛靖謙得到了她,替她解決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困局,待她也算溫和照顧,無微不至,甚至肯為她有些許逾矩的作為,日日溫存缱绻,說不動心,未免自欺欺人。

動情之下,人就容易生了妄念。

可,倘若薛靖謙對她,并沒有那麽多真心呢?

他的真心若都在旁人那裏,如今瞧着能為她忍讓許多,但若真有了身孕,他那時會願意保住她和她的孩子嗎?以她的身份,并沒有任何資格去下這個賭注。

好在這個月的月事還是按時來了,不至于鑄成大錯。

薛靖謙聞言點了點頭,在臨窗大炕上坐下,神色沉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起身為他斟了一杯茶遞過去,有幾分疑惑:“今日并不是休沐日,世子爺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百官上朝是在清晨,但以薛靖謙素來的作息看,下了朝往往也是百事纏身,不到掌燈時分是回不來的。

薛靖謙擡頭看了她一眼。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近來阿元對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致,床笫之間,也仍舊喚着他世子爺,待他,似乎有幾分生疏……

是冬日裏貓在府裏太無趣了嗎?

也是,若是為人正室,冬日裏的宴席聚會也不少,聽說方氏前幾日還親自去了侯府施粥的棚子,得了災民們好一頓磕頭拜謝……

他眸光一閃,摟住那細軟腰肢,在那雪白的脖頸上輕輕噬咬了一口。

程柔嘉吓了一跳,忙起身避開:“爺,這□□的……”

雖如今規矩算是學完了,可崔媽媽時不時地還會帶着小丫鬟到她這裏送薛靖謙要用的物件,這要被人撞見了,那些小丫鬟們該怎麽傳她!

看着美人羞惱的神色,薛靖謙才覺得瞧出了幾分生氣,大笑一聲,道:“我今日要去京郊的莊子上一趟,你也一同去吧。”

程柔嘉愣了愣,沒想到他會帶自己出門,面上現出猶疑:“妾身的身份,怕是不大好出門吧……”

據她所知,侯府隔房的姨娘通房平時的活動範圍都是在垂花門以內,從沒有哪個爺們會帶側室出門的。

“無妨,莊子上都是些家生子,沒有外人。”薛靖謙看她眼睛中期待并不多,又忍不住道:“是早年陛下賞下來的莊子,裏頭有湯池,和金陵行宮的比,也差不了多少。”

她頓時有些意動。

以程家的富庶,這種帶溫泉的大莊子也是承受不起的,據她所知,唯有皇室和有權的宗室手中會有這種莊子。

“世子爺說的這是什麽話,平日裏倒記得讓妾身謹言慎行。”她嘟囔着推了薛靖謙一下,抓住了他話裏的把柄。

男子愣了愣,旋即眼底都是濃濃的笑意。

他已經是弱冠之歲,在阿元面前,卻每每被她一個眼神動作鼓動得像個毛頭小子……想來到底是初經人事,待眼前這小姑娘,總有幾分特殊。

用完了午飯,程柔嘉便帶着阿舟随薛靖謙一道出了府。

薛靖謙與要帶去莊子上的管事和賬房同乘一輛馬車,程柔嘉則和阿舟坐着後面的小馬車——徐媽媽被薛靖謙吩咐留在了府裏,想來是還有別的事要做。

自打進了承平侯府,程柔嘉還是第一次出門。

酒肆的酒香味,肉行的吆喝聲,鐵行的捶打聲,走街貨郎肩頭紅彤彤的糖葫蘆,演雜戲的小夥子胸口的大石,一處一處,盡顯天子腳下的繁榮昌盛。甚至在馬車拐角的時候,程柔嘉順着悠揚的琵琶聲往那教坊司深處看,綠衣琵琶名手通身的打扮氣質,也不似餘杭花樓姑娘們那般輕浮庸俗。

出了東市,快到城門口的時候,便能看到各家勳貴支起來的施粥攤子。

難民們排着隊領粥,有的遇上來施恩的貴夫人,帶着手裏的小孩向貴人讨巧賣乖,求了一床厚實的棉被和貴人穿剩下的衣衫,便喜不自勝地連連叩拜。

程柔嘉移開眼。

人在這世上存活,當真有萬般的艱難。

好在縱觀世家今年施粥的力度,進了京城的難民們,應當是餓不死了。

馬車駛出城門,在平坦的官道上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拐入了一個山頭。到了山腰,便能瞧見莊子的大門,莊子裏屋舍修得十分規整,并沒有茅草屋和破爛失修的老房子,屋舍後便是廣闊的良田,再往上,便是一大片果林。

程柔嘉粗粗算了一下屋舍的數量,瞧着竟像有足足百來戶人,算得上是個小村莊了。

紅綢扶着她下了馬車。

田間嬉鬧的小孩看見她,頓時誇張地張大了嘴巴:“好漂亮的夫人!”

更有一個看上去十分機靈頑皮的女童噠噠地跑上來,眼巴巴地望着她:“夫人,您有窩絲糖嗎?”

程柔嘉有些好笑。

在田間勞作的婦人看到了這一幕,急忙擦了擦手跑過來,将小丫頭扯開,沖她賠禮道歉:“……您莫怪,這小丫頭前年因為話多被侯夫人賞了塊窩絲糖堵她的嘴,她倒記在心上了……”

“這樣聰明可愛的小姑娘,侯夫人哪裏會嫌棄她呢,定是姐兒嘴甜,侯夫人高興才特意賞的。”她笑得眉眼彎彎。

那婦人聞言心中也十分受用。她不過是自謙之語,怕驚擾了貴人。

程柔嘉便笑着望了一眼阿舟。

阿舟面無表情地從花鳥滾球香囊裏掏出一塊窩絲糖,遞了過去——她沒有什麽別的愛好,就是愛吃糖而已,沒想到出門一趟還要被小孩子搶糖。

女童本來被她娘教訓了,正蔫着腦袋,見狀立刻笑呵呵地接過,連道了好幾句謝謝夫人謝謝姐姐,又跑到小夥伴堆裏炫耀了。

程柔嘉不免悄悄看了一眼正在和莊頭談事的薛靖謙。

他似是沒有聽到那小姑娘的童言稚語,不然,該讓人糾正她了。

那婦人也連連道謝,又露出幾分好奇:“聽聞世子爺并未娶妻,您是?”

便見那美得似神妃仙子的女子臉上笑意溫柔:“您喚我程娘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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