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塊璞玉

李定宸是開始跟皇後一起讀書的幾天之後, 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超級大坑。

還是他親手挖的。

他總算回想起來, 自家皇後在學習方面可是非常嚴厲的。從前她查起小舅子們的功課來就六親不認,換到他身上也是一視同仁。

于是本來以為退一步之後便可以輕松一些的小皇帝愕然的發現, 如今的日子好像比之前更加緊張了。他一天的時間被自家皇後安排得滿滿當當, 根本沒多少休息的時候。

但李定宸反而不像從前那麽累了。

歸根究底, 大概是跟皇後一起, 即便枯燥的內容,也顯得有趣味了許多。雖然經筵上先生們講的東西也是根據他的進度量身定制, 但哪及得上皇後明白他的心意?

何況越羅還設法說服了兩宮,說用功讀書十分費神, 每天下午騰出了一個時辰的時間, 讓他習練武藝,也算是将這件事過了明路, 不需要每天晚上在室內折騰了。

李定宸本以為, 所謂的習練武藝,就跟從前一樣, 皇後在一旁監督糾正, 他自己練習即可。但越羅卻直接讓內侍召了神武衛将軍王安過來陛見,命他從神武衛之中挑選出二十位精英,作為皇帝的陪練。

這個要求大出王安的預料,但在最初的驚訝過後, 他臉上立刻露出激動的神色, “臣遵旨, 這就下去挑選。”

“王将軍選人需要多久?”越羅問。

王安略一沉吟, 便道,“這些衛士平日裏的表現臣都看在眼裏,這便可拟出初步名單,再優中選優,從中挑選出最好的二十人,只需三日即可。”

李定宸立刻激動的道,“既然要選人,朕倒想看看他們的表現。”

頓了頓,又轉頭問越羅,“皇後覺得如何?”

越羅無奈,“既然陛下想看,想來能在禦前表現,這些衛士們只會更加用心。既如此,就請王将軍下去安排吧。”

皇帝要從神武衛裏挑二十個人陪練,還要親自挑。這消息一傳出去,整個京城頓時熱鬧了起來。

從古至今,皇家的熱鬧都是百姓們最關注的,從前皇帝小,江太後低調,宮裏也就極少有消息傳出來。這也是來寶能得個“立皇帝”“九千歲”的诨號的緣故,畢竟他太高調,兩邊兒一對比,就不大像話了。

這幾年來皇帝年歲漸長,從去年選秀女入宮開始,整個大秦上下的視線又都重新集中到了那九重深宮之中,自然有什麽消息都傳得快。

兩宮太後那裏,是越羅主動去解釋的。雖然她們未必會責怪,但越羅還是習慣凡事說在前面,長輩們心下熨帖,也就對她越發信任,聽完之後只是囑咐別耽誤了太多時間,誤了正事。

朝堂上自然也聽見了消息,都覺得是胡鬧,卻也無話可說。

神武衛本來就負責皇城守備、充當禦前儀仗,乃是帝王親軍。相較于李定宸将宮人內侍組織起來練兵,讓他們作為皇帝的陪練,正是應當應分。唯一值得诟病的,便是這些神武衛都出自勳貴之家。

從科舉入仕的文官,自然看不慣這些先輩為武将、靠蔭封混日子的勳戚,更時常覺得他們是禍亂之源。但大秦的祖宗成例便是如此,武将固然值得忌憚,但讓文臣一家獨大,也同樣不妥。

所以雖然心裏犯嘀咕,但誰也說不出什麽,也就只能酸兩句罷了。

而與此事有着切身關聯的勳貴們,則是徹底沸騰起來了。對于這些在绮羅從中厮混長大的貴戚們而言,要他們去邊疆打仗,既沒有這樣的機會,想必也提不起這樣的勇氣。所以在禦前當差,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只要表現出色,能夠簡在帝心,還怕沒有出頭之日?

而作為皇帝的陪練,毫無疑問是最能夠出彩的差事,自是人人都不想錯過。于是王安的門檻一夜之間不知被多少人踏破。

但他們想出彩,王安難道就不想?

按理說他這個神武衛将軍,才應該是皇帝身邊的親近之人。但就因為皇帝年紀小,從前根本沒什麽接觸,一直只能在來寶那閹人手下憋屈度日,如今帝後頭一回交代的差事,自然要盡心辦好。

所以他扯了個虎皮,“陛下要得急,名單是當場拟就的,就是按照平日各人的表現來,挑前一百,要該卻是不能的。我把名單貼出去,若有誰不服,只管來找我理論。”

聽說皇帝已經過目了,衆人這才偃旗息鼓。

被選中的固然喜上眉梢,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沒有被選中的,則是唉聲嘆氣暗暗惱恨自己平常不夠用心。小皇帝不出宮、不巡幸,神武衛的存在感自然也被壓到了最低,許多人進來不過是混日子另一份俸祿,莫說是用心操練,平常應卯十日裏能來五日就算是很好了。

說來說去,也只能怪自己。

不過王将軍自然不希望隊伍的人心就這麽散了,因而又鼓勵他們,“雖然這一回是選二十人,卻也不是一直不變。若有個什麽意外,到底還是要人補上去的。”

別看這些小子們如今争得厲害,但皇帝的陪練哪裏是那麽好做的?一開始不熟悉章程,肯定會有人犯錯被刷下來的。

莫說外頭人心浮動,就是李定宸自己,定下此事之後,也有些安不下心來看書了。

越羅安見狀也不免無奈,“陛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又忘了?若陛下再如此,我也只好暫且将下午的安排取消,以免陛下的心思總定不下來。”

這般喜怒皆形于色,心裏想什麽根本不需揣摩便能猜到,豈是為上之道?

李定宸大驚失色,連連告饒,又答應這兩日多加功課,這才将越羅勸住。越羅安心磨他的性子,安排的都是不怎麽複雜,卻最需要耐心的功課。李定宸一開始還想瞞混過關,被抓了兩次,只好老老實實的坐下來,穩住心思應付此事。

對他來說最難的就是這一點,但大抵是因為前面的誘惑足夠,所以竟真的坐住了,最後将越羅留下的功課盡數完成,沒有任何錯漏。

而一百神武衛也早就已經準備好,在禦前接受考驗了。

選人的地點定在了南苑的演武場。越羅本不想去,但在李定宸的堅持下,還是戴上帷帽跟着坐在了觀看臺上。好在大秦民風開放,并不禁女子出門,帝後同游更是十分正常,今日又不是大典,李定宸甚至只穿了常服,放松些微未為不可。

考察分為三項。

第一項是力量。演武場邊上本來就放着幾個大鐵球,從百斤至千斤不等,是歷代帝王挑選和訓練勇士所用,正好用上。

越羅定下的标準倒是不高,能夠舉起最小的一個前行十步,便算過關。自然,力量越大,舉起的鐵球越重,自然越引人注目,能夠給高臺上的皇帝留下更深的印象。

所以神武衛排着隊,各施手段,開始測試。

神武衛中或許并不是人人都是猛士,但能夠被王安挑選,站在這裏的百人,自然不會差了。三百斤以下的鐵球,人人皆可舉起。但增加至四百斤,便有一大半的人舉不起來,或者勉強舉起來也走不動,想來這也是差不多是普通人的極限。而五百斤重的鐵球,則只有兩人能将之舉起。

“就到這裏吧。”越羅側身對李定宸道,“雖然或許還能舉起,但若力竭,後面的項目便不能參加了。”

王安就站在李定宸身邊,聞言微微側首,見李定宸點頭,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到此為止。李定宸見下面的人散開了,這才頗感興趣的問,“王将軍,這二人姓甚名誰?”

“那個身量高的叫楚不凡,是英國公家是庶孫,天生神力,在營中人緣也極好。略矮些的是陳慶,安平伯的小兒子,性情有些沉悶,平日裏無事便一直在演武場上練習,一身苦功。”王安對自己手下的人可謂了如指掌,不但說了名字,還具體介紹了一下。

他還怕小皇帝不預朝事,會不知道這些名字,卻見李定宸微微颔首,面現了然之色。

這卻是越羅這幾日突擊安排的功課,讓人整理了京城勳貴之家的各種情況和彼此之間的關系,要求李定宸記下來。

所以這會兒,他一聽就明白了。英國公寵愛妾室和妾生子,所以這楚不凡雖是庶孫,卻也是千嬌萬寵的長大,有英國公支持,勳貴子弟自然都給幾分臉面。而安平伯府沒落多年,除了一個空殼子爵位就什麽都沒了,這一代之後,還要降級襲爵,就更艱難了。

雖然記的時候很痛苦,但這會兒能立刻想起來這些,李定宸心下卻是十分愉快的。

他将這兩個名字記下,便讓王安安排第二項考察:騎射。

雖然叫做騎射,但其實中間分為幾項,有步射、騎射、穿甲等。

步射就是立草人于百步之外,持弓射之,騎射則是騎馬疾馳而射,至于穿甲,則是要求射出弓箭要穿透铠甲。幾項考察各有出衆者,李定宸也都一一問了名字,楚不凡和陳慶同樣位列其中。

然後是馬槍,要求騎馬執槍疾馳,挑落置于兩列木人頭頂的木板,板落而人不動。

一直并列前驅的楚不凡和陳慶在這裏分出了差別。一共八個木人,楚不凡挑落六個,還有一個木人倒了;陳慶則一個不剩,可見出手之穩。

本來考察之中,還應該有一項“材貌”。但神武衛是禦前親軍,本來就經過了精挑細選,不但人人都軀幹雄偉,身高六尺以上,而且個個都儀容甚美。

所以考察結束之後,便由王安根據幾項表現得分選人。

最後二十人被選出來,李定宸便有些按捺不住,親自走下臺勉勵了一番,便讓他們散去了。從明日起,他們每日下午未時便會到南院來陪皇帝習練各項武藝,經筵日則暫停。

一直到走回臺上,李定宸面上都還帶着笑意,臉色發紅,顯然十分欣喜。

越羅笑着調侃他,“臣妾這主意,不比陛下讓宮人內侍胡亂訓練差吧?”

李定宸不服氣的道,“神武衛本來就有日常訓練,宮人內侍可沒有。将來朕出宮之日,難道身邊就不帶人了?”

“不帶又如何?”越羅挑眉,“陛下是去行軍打仗,莫非還要帶上幾十人随行伺候?若不能與将士們同甘共苦,又何必親自前去?還是陛下只是想做做樣子,出宮松散一番,實則并無建功立業之心?”

這番話一針見血,李定宸面色大變,待要反駁,卻又不知該說什麽,一時只能含恨瞪着越羅不說話。

越羅也不示弱的瞪回去。

過了一會兒,李定宸不甘心的收回視線,“皇後所言甚是。”

但還是抿着唇,很不高興的樣子。

越羅放緩了語氣道,“帶上三五個人,倒是不妨的。”說着往下面的演武場掃了一眼,“平常陛下訓練時就讓他們過來跟着便是,豈有主子勞累,他們享清閑的道理?”

這樣一來,自然也就不需要大張旗鼓的将所有人集中起來訓練,惹人注目了。

李定宸恍然大悟,一拍腦袋,“正該如此,朕之前怎麽沒想到?”他說着,略微遲疑的看了皇後一眼,想說她到時候也要去,身邊總要帶着人,但又想着此事皇後必然心裏有數,便閉了嘴。

他瞧着皇後身邊得用的那兩宮宮女,與之前那個弱得幾乎站不住的也不大一樣,想必皇後特意訓練過的。

李定宸的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回到長安宮時,他已經忘了之前的不高興,對越羅說了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想法,“皇後之所以要選人陪練,其實是為朕拉攏人心吧?”

自古以來,文臣武将天然形成了兩個派系,彼此之間互相看不上,也少有往來,界限泾渭分明。李定宸想要親政,看似是從王霄手中拿回皇權,實際上要面對的,卻是整個文官集團。這個時候,拉攏勳戚便必不可少了。

雖然承平年代,武将總是被文臣死死壓制,但畢竟也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而且他們與文官不同,在沒有太多仗可打的時候,晉升的道路便十分狹窄,不像文官完全可以從科舉出身。

這樣一來,皇恩對他們來說就至關緊要了。

李定宸選人陪練,實則是皇室對勳戚們釋放的一次善意,也算是在他們處于弱勢時,另辟了一條蹊徑。

越羅微笑,“陛下說是就是。”

李定宸從來不笨,他只是……還沒習慣從這些方面去思考問題。史書和典籍上或許寫過,但學士們多半不會講到這裏,而江太後自己都想不到,遑論教他?

越羅現在的感覺,就像是捧着一塊璞玉,一點點将之琢磨出瑩潤動人的光彩。

總有一天,這光彩會遮不住,令所有人都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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