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何以論功

奉天殿內一片寂寂,片刻後才漸起喧嚣, 朝臣們從震驚之中回神, 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外間将這早朝看得無比莊重, 實則朝臣們在遇上決議不下的事時, 吵起來并不比街邊普通的家庭紛争好多少。

李定宸端坐在上首,将所有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看上去沉穩有度, 竟是與從前那個懵懂孩童截然不同了。這一點, 非但他自己感受清晰,便是朝臣們,也有許多人覺出來了, 不敢擡頭直視天顏,視線卻總忍不住往這邊掃。

議論紛紛中, 衆人的視線都落到了禮部尚書賀寧身上。

這位老大人年近古稀, 是朝官之中最長者,因任職禮部,所以最是維護禮教, 從前皇帝若有任何違禮之處, 他必定第一個跳出來。這加封越安之事, 衆人自然也都指望他出頭。

然而賀寧手捧笏板, 眼觀鼻鼻觀心, 十分坦然的站着, 似乎對周圍的視線毫無所覺。

他不開口, 還真沒有誰能奈何他。

于是很快, 衆人的視線又都轉到了首相王霄身上。可惜這位首相的城府,遠比賀尚書更深,面色波瀾不驚,完全看不出他的态度。

不過,這副姿态并沒有什麽用。朝臣們并不會因此就相信他對皇帝這道突如其來的旨意沒有意見。畢竟,這位首相大人也是朝中保守派的領袖,最是守禮不過。

果然,很快就有一位年輕禦史出列,朗聲道,“陛下,此恐于禮不合。”

“何處于禮不合?”李定宸揚眉。

那年輕禦史道,“聖祖定制,公侯伯爵非有軍功不得濫封……”

自古封爵之事,分宗室與功臣。宗室之封乃天家私事,朝臣少有置喙。但封臣子,就由不得皇帝任性了,須得按照功勞議定品級,這是朝臣的權力,也是他們轄制武将的手段之一——文臣不能封爵,他們的最高目标是入閣拜相。

本朝以來,文官實權無限增大。尤其是最近二十年,兩代君王弱勢,文官集團的勢力膨脹至最大,自然更不能接受皇帝随意破壞這種規定。

那年輕禦史引經據典,說明非但本朝,就是古往今來那麽多朝代,除了漢時李廣利之外,蓋未有以外戚封爵者——這倒不是說沒有被封爵的外戚,但是他們同時身負軍功,封爵是因為功勞而非戚裏之身份。

由此可見,小皇帝這一提議之離譜。

所以最後,那年輕禦史慨然下跪,“此等非禮之請,臣等恕難相從,請陛下收回成命!”

這一番言辭擲地有聲,他說完之後,立刻有更多人站出來附和。一時間,禦座上的天子仿佛成了十惡不赦之人,朝臣們擺出痛心疾首的臉色,一個個好似都在聲嘶力竭想要将他拉回正道。

李定宸卻并不惱怒,他甚至很平靜。

他平靜的視線從朝臣們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站在最前面的王霄身上,問,“王相也是這樣認為?”

這一問,所有人心下俱是一緊。蓋因王霄入主內閣以來,朝中學生故舊遍布,禦史臺乃是朝廷喉舌,自然更是如此。禦史中丞劉誠雖然不肯依附,但年輕一輩的禦史之中,為他所用的人數也着實不少。

剛才開口那一個就是。

皇帝這麽問,□□味已然很濃了,自是令人不得不心下擔憂。萬一君臣二人在朝堂上吵起來,只怕……

王霄出列一步,微微躬身,“臣請陛下三思。”

眼見滿朝都沒有一人支持這提議,李定宸微微蹙眉,最終還是道,“此事明日再議。”很明顯,這并不是收回成命的意思,而是要跟朝臣杠上了。

對李定宸而言,這不算什麽大問題,反正他也沒什麽事可做,完全耗得起。但朝臣們卻并不願意将每天早朝的時間都用來幹這個。

可惜李定宸并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直接退朝離開了。

他一走,王霄身邊就圍過來了許多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讓他去勸說小皇帝的。甚至還有人危言聳聽,認為這将是外戚濫權之始,若不早日遏制,說不定小皇帝會走上歧路。

一番正義凜然的交談之後,王霄懷着沉重的心情,出門一問,皇帝竟還在謹身殿更衣,便連忙前往求見。

宮中傳聞帝後感情甚篤,每日下了早朝之後,皇帝便會立刻前往長安宮。今日卻留在謹身殿,為的是什麽,不問自明。王霄立在謹身殿外,聽見內侍傳召,不由擡手整了整衣裳,又深吸一口氣,這才大步踏入。

“臣王霄拜見陛下。”

“太傅快快請起。”李定宸沒有像從前那樣說免禮,而是讓王霄将這個禮行完了,然後才親自起身把人扶了起來,令人賜坐。

這一點小小的變化,看在王霄眼中,卻是意味深長。

八年時間,足夠垂髫童子長成青蔥少年。

在他的記憶之中,小皇帝在他面前,總有幾分不遜和恭敬。這兩個詞是反義,按理說不應放在一起,但這就是王霄的感覺。小皇帝表面上按照兩宮的要求,對他這位先生恭恭敬敬,不敢反駁,但其實內心裏卻無時無刻不想着反抗。

這也是最讓王霄皺眉頭的地方,他的情緒太淺,直白外露,根本不像個帝王。

明明也是深宮之中長大的孩子,卻怎麽都學不會“城府”二字,所有的念頭都寫在臉上。性情又太過跳脫,想一出是一出,這樣的帝王,絕非國家社稷之福。

王霄幾乎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壓住他的性子上,給他灌輸自己的政治理念的時間反而很少。

他總想着,不急,陛下如今年紀小,待過一二年,略穩重些再來提此事也不遲。然而一年拖一年……好像只是眨眼之間,皇帝就已經長成了眼前這個樣子,他似乎無師自通的生出了城府與氣度,看着越發像個帝王的樣子,卻也越發與他離心了。

雛鳥已經漸漸長成,雖然羽翼未豐,但已經想要自己試着去飛了。

——卻不是按照他所想的方向。

王霄的眉頭始終展不開,他并沒有按照皇帝的意思坐下,反而微微躬身,開口道,“上柱國越安封爵之事,臣以為不可。”

剛才在朝堂上,他只請皇帝三思,已經是極客氣的說法,卻是為了避免直接在朝堂上跟皇帝吵起來,那後果不堪設想,無論是他還是皇帝都難以承擔。

這會兒只有兩人,王霄也就恢複了一貫的嚴苛與銳利,他擡起頭,直視帝王,“縱觀歷代史書,外戚封爵,古未有之!陛下可知這是為何?”

他不等李定宸回答,便聲音嚴厲的道,“外戚,禍亂之始也!皇祖聖訓不許加封,乃超世之見、垂範萬古,豈可輕忽?!”

不管他心裏有再多複雜的念頭,但站在大義的這一邊,訓斥起皇帝來,态度卻是幾無變化。

若是從小,小皇帝此刻必然已被說得戰戰兢兢,即便心下不服,也只能同意他的說法。然而此刻,王霄但見皇帝微微一笑,看上去竟是心平氣和,甚至……胸有成竹。

李定宸看着他道,“方才朝上衆臣所言,不過以無功而封,恐亂朝政而已。然越安乃皇後生父,以子女有功而恩及父母,亦是本朝舊事,王相以為然否?”

子女有功但不便加封,因此封其父母子侄,這種做法也算是十分普遍。若按照皇帝的意思,皇後已封無可封,加封其父自是理所當然。但王霄卻不能認同,“皇後入宮不滿期年,無尺寸之功,何得加封?”

李定宸挑眉,“皇後入宮至今,兢兢業業,侍奉兩宮甚是用心,打理六宮事務條理分明,又能善體朕心,這些難道不是功勞?”

“職責所在,何以論功!”王霄很生氣。

李定宸倒是不緊不慢,回視于他,一字一字慢慢道,“職責所在,何以論功?”

王霄這句話原本說得斬釘截鐵,自以為占據大義,皇帝絕不能反駁。但自己說出口的話被李定宸用這種緩慢的語氣一字一頓的說出來,他表情微微一頓,背後竟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在說皇後,又何嘗不是在說他自己?

他從入閣至今,所做的一切,歸根結底也不過是“職責所在”四字而已。但奇異的是,無論王霄自己還是那些依附于他的朝臣,卻都覺得他是于國有功,今時今日之地位理所當然。

為了這個理所當然,他在不知不覺間做了許多事,此刻想來,卻是令人心寒膽戰!

王霄并不能夠确定皇帝這句話裏是否有這樣的意思,但此刻他只覺得不安,也無心繼續跟李定宸争執,便低頭道,“陛下與中宮厚倫篤愛,臣等幸甚。然中宮入宮時日尚短,中外亦不聞其事,驟然加封,恐反而會引起争議。伏請陛下暫緩此事,俟後有大慶加恩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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