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破冰之法
越羅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李定宸不在,小福禀報說是去了長安宮,估計還在忙碌,她也不甚在意。倒是他在長安宮門外跟江太後撞見的事,讓越羅覺得有些不妙。
這母子二人都不是能服軟的性子,明明彼此在意,但相互頂着,反倒越鬧越僵。
等李定宸回來,聽說兩人見面的過程,越羅更是不由掩面犯愁,“陛下在江娘娘面前,怎麽就不能稍微軟和些?”
話是這麽問,但答案她其實是知道的。李定宸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你對他軟,他只有更軟,就像從前的趙太後;你對他硬,他也絕不會率先示好,就像現在的江太後。
趙太後是性情如此,誤打誤撞,越羅自己深谙該如何與他相處,可江太後就不一樣了。
果然李定宸的臉色立刻沉下來,“朕從小到大,又何曾聽過她一句軟話?”
越羅輕輕嘆氣。
李定宸一聽,又不免擔憂,連忙收斂了神色,聲音柔和的對她道,“朕和母後的關系由來如此,便是想改也改不了,皇後就不要為此操心了。你現下不是一個人,善自保養才是最要緊的。”
“可陛下這樣與太後娘娘置氣,又有什麽好處呢?”不提他自己心裏難受,便是前朝也會因此受到影響。因此越羅顯得十分耐心,“其實陛下聰慧明理,該知道太後娘娘如此殷殷告誡,是為了誰。”
不是人人都會對他說這種話的。
就是趙太後,說是性情和軟,不如說是無欲無求。她畢竟只是嫡母,不好開口斥責,也不會像江太後那樣将李定宸看得比什麽都重,因此反而能夠縱容他的錯誤。
李定宸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朕知曉。”
他看着越羅,面上露出幾分苦澀之意,“阿羅或許不信,其實朕每常想到此事,心裏也是高興的,也想着下回見了母後,好好說幾句軟和的話,不要總鬧成這樣子。可真見了面,事情卻又由不得朕了。”
江太後好似也沒有要跟他說心裏話的意思,見了他不是斥責就是告誡,而且說話的語氣,總像是篤定了他就是個壞孩子,一定會做錯事。誰聽了這些會覺得高興呢?
久而久之,他也對此不抱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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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在軟榻上靠下來,盯着屋頂描金繪彩的藻井,慢慢的道,“有時候朕覺得,她其實根本不需要溫情,只要朕做個如她所想的君王就足夠了。”
她跟王霄一樣,對他只有要求,沒想過他喜不喜歡,想不想要,又能不能夠做到。
就像是……面對着一件自己親手打磨的工具,不合心意了,就想動手将之矯正回來。
他的樣子看上去十分悲傷。越羅握住他的手,倒下去靠在他肩上,用這種方式安慰他。難得李定宸肯敞開心扉談論此事,越羅并不打算就這樣放棄。她想了想,道,“江娘娘是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是……”
她撫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們也要有孩子了,将心比心,我不信做親娘的真能那樣狠心。她也許不是不想要溫情,只是不能。”
設身處地的想想,一個女子,處在江太後那個位置,除了催逼孩子要努力學好之外,又還能做什麽?
這裏頭的問題很多,但江太後并沒有做錯什麽,身為母親,她能為孩子做的一切,都已經做到了,雖然也許方式并不那麽正确。想想李定宸出生之後就被皇帝帶走撫養,母子之間幾乎從未親近過,她也許……
只是沒有機會去學習如何做一個母親。
越羅将這道理細細的講給李定宸聽。大秦後妃都是從小戶之家采選,雖然最大程度上杜絕了外戚之亂,可卻也限制了後妃的見識與能力。她們大部分都是囿于閨中,只學針黹女紅廚藝,最多看看賬本管管家用開銷。
像越羅這樣在特殊的教育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太少了。
除去孩子仰視父母時帶來的光環,江太後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李定宸聽得一呆。
這些問題他其實都想過,但并沒有這樣細致,也沒有這麽條理分明,邏輯清晰。這會兒聽越羅一說,茅塞頓開,有種視野和思想都跟着敞亮起來的感覺。
他對越羅道,“說來也怪,雖然子不言父之過,但我心裏卻很清楚,我的父皇雖然是皇帝,其實卻才能平庸,連個守成之君也難做。可到了母後這裏,我卻總會忽略她也只是個普通人,會覺得她很厲害。”
可是明明先帝才是那個能做到更多的人啊!
他看向越羅,有些不解的問,“阿羅你說,這卻又是為何?”
越羅想了想,低頭笑道,“先帝的事我不清楚,可陛下會覺得江娘娘厲害,那是因為她一直在保護你啊!因為你知道,她一直站在你身前,為你遮風擋雨。因為她擋住了無數風雨,所以在你眼中才會是無所不能的。”
說到這裏,她不由微微一笑,擡頭看向李定宸,目光發亮,“其實陛下這樣同江娘娘置氣,無非是因為你心裏知道,她是在意你的。”
正因為在意,所以是置氣。要是半分不在意,那就只是做戲了。
因為在意,所以進退失據,永遠都把握不好分寸,相處起來自然也就顯得僵硬。
“原來是這樣。”李定宸失神了片刻,回過神來,不由看向越羅。他的視線從越羅微笑的臉往下,落到她的小腹處,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如此卻是我錯了,還是須得設法改正了才好。免得将來你肚子裏這個也跟着朕學,不肯孝敬你。”
“陛下有這樣的心,就一定能改好。”越羅道。
李定宸面上閃過幾分不自在,“可是朕該怎麽做?”在他這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之中,沒有半點是與這種情況相關的,就算想要參考也做不到,唯有求助于越羅。
也就是越羅了,換一個人,李定宸根本不會在對方面前露出半點端倪,更遑論是表現出自己的無措,主動求助。
越羅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含笑道,“這個容易。我知道要陛下主動開口認錯,一時半會兒只怕做不到。就算做到了,江娘娘那裏也未必會相信,所以我這裏有個頂頂簡單的法子。”
“什麽法子?”
“往後陛下每日都到永和宮外去待上兩刻鐘。”越羅說着,擡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間就選在比現在稍早一些,天色将暗未暗的時候。”她想了想,推了李定宸一下,“今日雖然有些晚了,但還是去一趟的好。”
“這會兒就去?”李定宸被她這種說風就是雨的作風驚呆了。
越羅點頭,“這會兒就去。”
李定宸想了想,還是下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跟越羅親近一會兒,才轉身出去了。
雖然時節已是初夏,但夜風還是有些微涼。李定宸在外頭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回來時整個身子都有些涼,而且被風吹得頭疼。越羅聞言,只得命人煮了姜湯來給他灌下去,以免受風生病。
李定宸皺着臉喝完了一大碗姜湯,被辣得表情扭曲。他将手裏的碗往桌上一放,問越羅,“朕要這麽站多久?之後又要怎麽辦?”
越羅道,“之後就只有等了,等什麽時候永和宮的人開口叫你進去,事情就成了。”
李定宸聞言不由瞪眼,覺得這主意有那麽幾分不靠譜。但越羅又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他想了想,還是将信将疑的應下了。但還是忍不住對越羅調侃道,“虧得如今不是冬日,否則阿羅這主意,朕只怕受不了幾日。”
“那也未必。”越羅道,“冬日有冬日的好處。陛下凍個幾日,還可以用用苦肉計。若是生了病,只怕江娘娘那裏立刻就軟和了。”
李定宸待要不信,然而仔細一回想,卻悲哀的發現,自己從小到大身強體健,竟然至今都沒有生過病!
不不不……好像是生過的。
那是在他登基之前,究竟是為什麽生病已經不記得了,但印象中還有江太後将他抱在懷中,衣不解帶的照顧的影像。
那時他已經是個能分出男女之別的孩子,有了“男子漢的自尊心”,對母親表現出的溫柔總覺得十分別扭。加上病好之後沒多久父皇就一病不起,那段灰暗的記憶後來很少會去回想,竟然就這樣漸漸淡忘了。
李定宸不由陷入怔忪之中。
他只埋怨江太後态度冷淡,對他一味苛責。卻沒有想過,其實最初時,是他先選擇了疏遠她。
她又是經過了多長時間的小心斟酌,才确定了此刻這不近不遠、不好不壞、不親不疏的距離與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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