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一波未平

五月裏,滞留在固原的蘇烨和餘敏程也總算趕回來了。

像這種奉旨出京辦事的官員,回京之後要先去宮門口登記姓名,等候皇帝召見,然後再回各自官署交差。在差事結束之前,就算回到了京城,也不能回家,只能暫時住在驿站。

不過皇帝日理萬機,那麽多人排隊等着陛見,多半都是見不到皇帝的。在驿站住一兩天,名單送上去,宮中就會有人來傳旨,讓回官署交差,然後回家修整,最多能聽見幾句制式的勉勵。

當然視個人身份不同、差事不同,其中也有例外,可以插隊提前面聖。譬如守牧一方的官員或者鎮守九邊的武将回京,皇帝必然要親自接見,表示重視和優待。而蘇烨和餘敏程也享受了一把這種待遇,在宮門口登記之後,并沒有被打發回家,而是被迎了進去。

“陛下有旨,兩位大人請直接前往知政殿見駕。”宮門口的守衛把人領進去,交給了負責引路的內侍。

兩人心下都有些忐忑,但當着內侍的面也不方便交談,只能小心的整理了儀容,跟在對方身後往裏走。

不過很快他們就沒心思想這些了,因為天氣太熱。皇城裏前朝這一片,為了凸顯殿閣恢弘,幾乎沒有種植花木,連個遮陰的地方都沒有,地上鋪的還是石板,官靴踏上去,有種腳底都被燙到的錯覺。

知政殿又遠,兩人一路走過來,已是渾身大汗淋漓,面紅耳赤、頭腦昏沉,有中暑之兆。

好在他們并不需要站在殿外的廣場上繼續煎熬着等待召見,而是被迎進了旁邊的偏殿。這裏四角都擱了冰,進門便有種沁涼透心之感。有內侍端上清水和帕子讓他們整理儀容,又有人送上味道上佳的冰飲茶點擺在桌上,請他們享用。

等人退出去,餘敏程擰了帕子擦身,環視殿內,忍不住感嘆道,“聽說皇後娘娘最是體恤臣下,自入宮後便改了宮中許多規矩,連帶陛下也受了影響,對臣子越發優容,如今方知所言非虛!”

“餘兄慎言!”蘇烨忍不住低喝了一聲。

在長安宮中非議皇後,恐怕也只有餘敏程有這個膽子了。真以為殿內沒人,就不會被聽了去?

“下官又不是胡說。”餘敏程略不在意的笑道,“不過是誇贊皇後娘娘的善政。別的不說,一身臭汗的去面聖,不但咱們惶恐,只怕陛下也不自在。”

“越說越離譜了,難怪都說你是傻大膽。”蘇烨瞪了他一眼,端起冰飲塞進他手中。

隔壁正殿裏的李定宸聽到禀報,哼笑了一聲,“大膽是真的,傻卻未必。”

“狂生若狂得有理,陛下難道不能容?”越羅在一旁反問。

李定宸道,“阿羅不必拿話來激朕。這既然是個人才,朕就能用。”

如何用人,可以說是皇帝生涯的主旋律。有時候手裏根本沒有可用之人,有時候卻是可用之人太多不知道讓誰上,更多的時候人雖然可用但毛病也多……要将每個人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可是一門大學問。

李定宸不說精通,至少如今在這門學問上,已經頗有所得。對于餘敏程此人該怎麽用,心裏自然早有想法,不是一兩句話可以左右的。

越羅聞言笑道,“陛下既然心裏有數,那我就先告退了。”

她最近經常出入知政殿,該知道消息的人肯定都知道了,但皇帝召見大臣時還大喇喇的坐在一邊,就是另一回事了。越羅暫時還不想被彈劾,所以這種時候都會避開。

李定宸按照流程召見了二人,詢問固原局勢,确定那邊已經暫時穩定下來,這才放下了心。

但他沒有在交流結束之後讓人退下,而是忽然問道,“朝中這兩個月鬧得沸沸揚揚,你們只怕也聽到消息了?此事是由固原而起,那邊的情況只有你們二人最為了解,你們覺得該當如何?”

蘇烨吓了一跳,立刻開口請罪,說是不敢妄議。在他想來,皇帝心裏只怕早就有了主意,這個時候開口,萬一不合上意,反而把自己陷進去了。倒是旁邊站着的餘敏程雙眼發亮,一臉期待,顯然有話要說。

這兩個人大概就代表了如今朝堂上兩種截然不同的臣子。

一部分得過且過,只想顧着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不求上進,惟願出了什麽事別牽連過來。另一部分卻銳意進取,對李定宸這位年輕的帝王充滿好感,期待着他在執政之後能夠帶來一些不同的改變,一洗朝堂沉悶的氛圍。

李定宸當然是更喜歡後一種,但卻也沒表現出厚此薄彼的态度來,含笑道,“朕命所有在京官員上書議論此事,卿等乃國之棟梁、朝廷肱骨,建言此事理所應當,又怎能說是妄議?”

而後不等蘇烨再說話,擺手道,“好了,下去寫一封條陳送上來。若寫得好,連同之前的差事,一并為你們論功。”

若是寫得不好呢?是不是之前的功勞也一筆勾銷了?這話在蘇烨心裏轉了轉,但沒敢說出來。

他心懷着對皇帝威勢的敬仰畏懼離開了知政殿,見餘敏程一臉躍躍欲試,微微搖頭,本來想開口勸說,最後想到什麽,又閉口不言。

他自己已經快四十了,對前路沒有太大期許。餘敏程卻才二十多歲,青春正茂、才華橫溢,又是陛下登基之後才取中的進士,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時候。

果然,第二日餘敏程就呈上了一封奏折,洋洋灑灑,将固原的情況一一分析,最後得出結論:重議軍功之事,不可行!

相較于朝堂衆人的紙上談兵,他這份奏折數據詳實、條理分明、有理有據,幾乎是才一送到通政司,就傳得滿朝皆知。內閣幾位相公最後拟了準,皇帝一個字都沒改。

最後朝堂上争了兩個多月的事,就這樣有了定論。餘敏程這個名字,更是一夜之間進入衆人的視線。

重議軍功,借此将王安牽連出來,本來是王霄的目的。現在沒有達到,他卻也不氣餒,只是針對餘敏程的奏折,又上了一封折子,言說九邊戰事十分重要,但天高路遠,朝廷對當地的控制卻沒有那麽強力,為免再出現這種情況,得想辦法彌補。

而他提出來的辦法是,以文官充任監軍,輪流前往九邊監察。

這仍舊還是以文制武的那一套,換湯不換藥。但在當下這個時機提出來,而且朝堂上說得上話的也幾乎都是文臣,所以消息一傳出來,立刻就得到了許多支持和贊許。

“這是不打算讓這件事過去了?”李定宸看到奏折時,也有些意外。

王霄這一招接着一招,可謂是環環相扣,不管局勢怎麽發展都有應對之道,顯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可見在這件事上,他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相較于被動應對的李定宸,高出不知多少。

李定宸也被他挑起了興趣,對越羅道,“若能以這件事分出勝負,倒也不算壞事。”至少目前看來,這種争鬥是溫和的,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對朝堂的影響都可以降到最低。

作為皇帝,李定宸可不希望換個首相就弄得朝廷大傷元氣。

越羅點頭,“王相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而且王霄跟李定宸比起來,還有另一個顧慮。常言人走茶涼,但身處他這個位置,則更加危險。古往今來,至高位者,少有能全身而退的。被彈劾、去職、議罪、貶谪、甚至株連九族者比比皆是。

王霄如果想走得體面一點,不可能不考慮這些,做起事來,自然也會有些束手束腳,擺布不開。

再加上,站在他那一邊的人正在逐漸減少,轉到李定宸這邊來。此消彼長,要在這個過程中将王霄壓下去,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哪怕目前看來,李定宸還隐隐處在下風。

李定宸好像是喜歡上了讓朝臣自由發言的感覺,針對監軍一事,再次下旨命朝臣暢所欲言,甚至還把旨意頒到了下面,讓出外的臣子也有機會參與此事。由此引發了第二輪的朝堂争論。

武将手掌重兵,一向都是皇帝忌憚的對象。歷代皇帝吸取前朝教訓,漸漸形成了以文制武這一套方略,是很有道理的,自然也得到了許多文臣的擁護。

但也同樣有人理智的點出,以不知兵的文官領軍,若戰事爆發時胡亂指揮,反而可能會釀成禍患。這同樣也是前朝留下的經驗教訓,不可不察。即便只是監軍,若武将受制,也很難發揮出軍隊的戰力。

大秦的邊境線很長,九邊防守的壓力本來就很大,若再壓制武将,反而可能會出問題。

尤其是現在沒出過問題的幾個軍鎮,明明沒做錯什麽,忽然頭上多了個祖宗,會不會因此以為是皇帝不信任他們,由此與朝廷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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