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前程遠大

李定宸雖然早有心在科舉之中加入醫科,農科和工科,但卻一直壓着,沒有在朝堂上說出來。

畢竟下一次的科考定在天泰十三年,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可以籌備。卻不想,陳淵此刻就送上了一個枕頭。

因此陳淵話音一落,李定宸便立刻拍掌道,“陳卿真是善體朕意,若能于科舉之中擇選醫科人才,想來鑽研此道者必然更衆。長此以往,必然人才濟濟。”

畢竟進士科三年一屆,每一次所選不過三百多人。若有其他的路可走,想來不少人都會考慮。

李定宸開口盛贊,立刻就将這件事的基調給定下來了,就算有一部分人想要反對,但開醫科又影響不到他們這些讀書人的利益,而且大夫多了是好事,人生在世,誰能保證自己永遠無病無災呢?

這麽一猶豫,卻是已經錯失機會了。

顏錦泉道,“開醫科自然是造福萬民之策,只是這些選出來的士子如何安置,卻還需商議。”

以前呢,出色的大夫被朝廷招攬,就是進太醫院,專門給宮中和王公貴族看病,京官之中有人脈的,也可以拿帖子請人。但既然是要“造福萬民”,自然不能只服務皇家,再說太醫院也沒有那麽多員額。

但既然是朝廷取士,自然要給他們安排出路。這如何安排,就十分重要了。

“內閣寫個條陳上來便是。”李定宸看似不甚在意的道。

但朝臣都是人精,他那一句再直白不過的“善體朕意”,已經表明了其實心裏早就有這個打算,若當真敷衍了事,只怕從此就要遠離聖眷了。

不少人都對陳淵羨慕嫉妒恨。

皇帝和大臣的關系,非常微妙。皇帝既要喜怒不形于色,讓大臣們猜不到自己在想什麽,又希望他們能跟自己有默契;而朝臣雖然嘴裏說着聖心□□不敢妄加揣測,但實際上,揣摩上意卻是每個臣子的必修課。

在這門課上,每個人的成績有好有壞。但像陳淵這種能得皇帝盛贊的,幾乎每一個都是“前途不可限量”,怎不讓人嫉妒?

大概顏錦泉也覺得這個學生得了皇帝的眼緣,有栽培他的意思,所以明明他是個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戶部侍郎,但卻還是将寫條陳的事交給了他。

——雖說皇帝的意思是交給內閣來辦,但在朝上應承了這件事的人是他,王霄和杜卓華自然沒有搶功的意思,由着他安排。

陳淵并沒有因為自己似乎得了聖眷就飄飄然。白天裏接下了這份差事,就趁夜摸去了顏相府上,向自己的恩師求教。

“依恩師之見,這條陳該怎麽寫?”兩人在書房之中對弈,陳淵将一粒黑子落下,然後開口問道。

顏錦泉思索片刻,落了一子,然後笑問,“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陳淵當然不是不會寫條陳,所猶豫者,是不知道該如何把握這個度。因此聽到顏錦泉詢問,他微微遲疑,才道,“學生觀陛下有擡舉雜學之意……”

見顏錦泉點頭,他又道,“既然開科取士,選出來的人才自然也是朝廷一員。本朝并無這樣的例子,就是歷朝也沒有,若是待遇太低,只怕吸引力不夠。若太高,又恐朝臣反對。”

顏錦泉一手捏着一枚瑩潤的白子細細摩挲,另一只手輕撚胡須,含笑道,“這幾年,陛下要做的事,有幾件是朝臣贊成的?”

但又有哪一件是沒做成的?

陳淵聞言渾身一震,将手中黑子落下,然後起身拱手失禮,“學生受教。”

他一個戶部侍郎,說起來位置并不算低,絕大多數官員終其一生也做不到這個位置。但對于大秦政權的核心而言,又不算什麽了。所以倚賴者,唯有聖眷。這也是顏錦泉将這件事交給他來做的原因。如若瞻前顧後,因為種種顧忌就遲疑不定,反倒是落了下乘。

“坐下。”顏錦泉下了一子,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但臉上的笑意卻沒有收斂。

在這個時代,師生之間的關系十分牢固,所以陳淵一直對顏錦泉執禮甚躬,而顏錦泉也對他事無巨細不吝指點,師徒相處十分融洽,情同父子。

所以陳淵坐下後,便開始仔細的闡述自己的想法。

既然要跟着皇帝走,這力度自然就不能太小了。按照陳淵的打算,預備弄出一套從中央到地方職位齊備的醫療體系。

具體而言,在中樞,是将太醫院單獨提出來成為一個部門,專司天下疾疫。

在地方,則仿照州學縣學單獨設立一個部門,職責包括負責組織醫科的地方考試,也就是縣試鄉試;招收醫科學員進行教導,開辟藥園種植藥草;以及管理當地疾疫之事,将城中的醫館藥堂和游方郎中都納入管轄之中來。

此外諸如如今所有挂牌行醫的大夫都必須參加醫科考試等補充條例,更是十分繁雜。

一聽就是用心思考和準備過的。

顯然,對自己這一項差事,陳淵也非常重視。而且雖然之前的口風有猶豫的意思,但恐怕心裏已經想好了要順着皇帝的意思。

所以顏錦泉聽完,只是擡手點了點他,笑着搖頭道,“考慮得十分周全,老夫也沒什麽可指點你的了。”

但不等陳淵開口,他又道,“不過今日,就讓我這個做老師的,給你上最後一堂課吧。”說着将手裏的黑子落下,沉聲道,“陛下的心很大,你也不可想得太少了。”

陳淵微微一愣,但他是個聰明人,響鼓不用重錘,這一句簡單的點撥,就足夠他開闊自己的念頭。聯想到皇帝最近的一系列舉動,他取棋子的動作微微一頓,驚愕的擡起頭來看向顏錦泉,口中喃喃着叫了一聲,“恩師……”

“你想得明白就好。”顏錦泉神色淡定從容,仿佛兩人話中的內容不值一提。

陳淵也很快冷靜了下來,拿起棋子落在棋盤上,神色堅定,“學生明白了。”

皇帝想做的,不光是開醫科,或許還有工科、農科……以及更多的雜科。而且只是開科還不夠,須得提升他們的地位,至少要跟進士科取中的進士相差仿佛,才能夠吸引更多的人去鑽研學習。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從古至今,決定士子們學什麽的,從來都是朝廷的要求。

雖然常有人說,唐人将詩寫盡,宋人把詞作完,所以往後諸朝難見精品。但在陳淵這樣的官員看來,其中未嘗沒有政治影響。唐宋時科舉考詩賦,所以寫出一首好詩,便可以聞名顯達。後來科考逐漸變革,取消詩賦,更重策論,詩詞就逐漸沒落了。至本朝,很多進士根本不會作詩,八股文章寫得好就能名列前茅。

所以只要皇帝喜歡,願意提高待遇,社會風氣自然也會跟着受到影響。

但是……那絕不是如今朝堂上所有進士科出身的官員所願意看到的。從隋唐有科舉到如今,所考并不單是進士一科,還有明經科、算科等。但世人只知進士科,為何?乃是因為他們是儒家正統,最為顯貴,滿朝上下都是進士出身的官員!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裏的“讀書”二字,專指各種經義典籍,四書五經、三墳五典。雜學在其中沒有任何地位,是以也一直被世人貶低。小皇帝要做的這件事,并不比翻天容易啊!

因為他要颠覆的,是整個文臣集團的根基。

而他陳淵,要為帝王先驅,為他搖旗吶喊嗎?

陳淵擡頭看向坐在對面的恩師,內心五味雜陳。然而就在他猶豫之間,顏錦泉已經落下最後一子,為這一盤棋局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陳淵低頭一看,笑了,“老師的棋力,學生自愧弗如。”

棋盤上大片白子,不用數就知道是自己輸。

“老了!”顏錦泉道,“精力不及你們年輕人,也是該急流勇退的時候了。”

陳淵正在收攏棋子,聞言面色大變,手一抖,将幾枚棋子掉到了地上,連忙彎腰去撿。等重新直起身來時,他的臉色已經平靜下來了,只是眉頭皺着,眼圈還有點發紅,“恩師何出此言?”

“陛下雄才大略,目存高遠,能追随這樣的帝王,對臣子而言,也是幸事。如今你能得陛下看重,将來或許能走到比老夫更高的位置,亦未可知。”顏錦泉道。

他已經是內閣次相,再往上唯有一個人而已。

通常而言,作為次相,只要将首相熬走,就能一步踏上那個位置了。但顏錦泉卻很清楚,自己沒有那個命。他是給王霄作配的人,有王霄壓着,沒有他出頭之日。但一日王霄去職,他也就該給新人讓路了。

讓給別人,不如讓給自己人。

師徒關系親密,在做官上也是一樣的。別看皇帝看重陳淵,但只要他顏錦泉在位一日,陳淵這個六部侍郎就到頭了。就算李定宸再看重,也不會頂着滿朝的反對聲提拔他。

所以看出陳淵前途遠大,顏錦泉就決定主動退一步。

但對陳淵來說,先得到了恩師那樣的提示,又驚聞這個消息,兩種沖擊合為一處,讓他油然生出幾分惶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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