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徽歙朝奉

少年問得玩世不恭, 滿是戲谑,全然不顧四下衆人的驚愕嚣惱。

周如水沒想到他居然問得如此輕描淡寫,開門見山,不由得就微微側目。但也緊緊只是如此罷了,她看了少年一眼, 實在看不着他幕離下的表情, 眼眸一轉, 便幹脆抱着膝頭壓下了臉去。

少年見她如此, 挑了挑眉,更是懶洋洋地從垛中抽出了一根禾草,他細細地掰着禾草,一邊捏着指尖的碎屑緩緩摩挲, 一邊不依不饒地繼續問她:“汝怎曉, 小爺耍了詐?”

外頭傾盆暴雨, 狂風呼嘯,寒風刮在臉上又冷又潮,明明四下都有露着臉的漂亮姑子, 卻不知,他為何偏要招惹她這個遮頭遮臉的了。

周如水皺了皺眉,郁郁擡起眼來, 她不想多事,便抿住了嘴唇,半晌,才低低地疏離有禮地婉拒道:“《禮記》有雲, 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親授。如今情景已是旅居在外,事急從權了。但即使如此,男女仍是授受不親。郎君還是守禮些好,莫再與吾多言了。”

她聲音徐徐,有理有據,倒是叫衆人都是一驚,誰也未想到,這個一路上哪怕被她們正面诋毀嘲笑也從來好脾氣默不作聲的如姑子,好不容易有了反應,竟是如此自謙和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股高貴與從容來!

聞言,少年亦是忍俊不禁,他擡起食指搓了搓鼻尖,目光越發灼灼,滿不在意地将手中的禾草扔在一邊,便姿态舒緩地輕嗤道:“你一個小姑子,書倒讀得不少。小爺問你話,你卻只想着避重就輕。”

說着,他又不知從哪兒撿起了一根木條,他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着她,手中的木條不時在地上劃弄幾道,半晌,才轉過眼掃視向寮中衆人,以手支額,意味深長地道:“從來不怕得罪君子,只怕得罪小人。這滿屋子人,唯你這小姑初始便瞧明白了來龍去脈,此時再裝聾作啞,已是晚了。”

他是在道,事情他已經挑起來了。如今所有人都知方才是衆人皆醉她獨醒,雖然她現在有心避過,但顯然,但凡這些人中有個心眼小的,她下頭的路都不好走。

因他這話,周如水直有些惱了,她略略提高了聲音,硬邦邦地嗤道:“我卻不知,何時得罪過你這無事生非的小人。”

她正惱着,甜美如冰擊玉振的聲音都隐隐染上了怒意。卻,幕離下,少年的唇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縷弧度。他笑着道:“錯,小爺願将你推上風口浪尖,是因你一眼便看懂了小爺,小爺也一眼便看懂了你。”說着,他又揚了揚下巴,對着炯七的方向嗤道:“你那随從是個傻的,若不是你勸住,方才怕也湊了熱鬧。當然,也正因了他,小爺才看出了你的不同。”

”我勸住他,只因向來不愛熱鬧。“

”你不愛熱鬧,卻有好奇之心。四周衆人你都曾打量,唯獨方才外頭喂馬,你半分好奇也無。小姑子,甭裝了。世道知己難尋,小爺橫行多年也是寂寞。今日既遇見了你這個七巧玲珑心的,自是不能放過。”

不能放過?搶回家炖了麽?

周如水暗自翻了個白眼,清可見底眼中此時只有暗惱,知這回再藏拙已是無用,便冷冷地回道:“卻你斷了我的後路,我還要謝你不成。”

她分毫沒好氣,少年卻越笑越大聲,他朗朗道:“謝倒不必,不過發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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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自肺腑的奸猾麽?”紗帷後,周如水的唇角揚了一下,她慵懶地撐着下巴,又從荷包裏輕捏出幾粒杏脯喂進嘴裏。笑容起初只有一丁點,漸次卻跳上了眉眼,索性她也點破了,冷笑着對面前的少年說道:“你要進來避雨,茶寮中卻早已擠滿了人。你若不聲東擊西騙他們出去,又如何能安穩坐在這兒烤火吃魚?”

“那你就不信,小爺的馬能食魚?”少年扭過臉來,顯然越發興致盎然,他将手中的木條一扔,饒有興味地追問。

周如水撇了撇嘴,香肩輕聳,這時的她,雖被紗帽遮住了面目,但只憑一聲嗤笑,也能知她的眼神定是輕蔑的,就聽她道:“我的馬只食人肉,你信麽?”

她的聲音脆而清越,實是悅耳動聽!這情景,也實在太不尋常!這些天,在衆人的認知裏,如姑子就是個相貌平庸、見識短淺、不善言辭的破落戶。可如今,再見她的應對姿态,一而再再而三,竟是絲毫不懼場,更會反唇相擊,還是個明察秋毫的!

又原來,他們竟都中了這少年的調虎離山之計,卻只有如姑子置身事外,看笑話似的将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頃刻間,這茶寮中衆人的面色就都不大好看了。

這時,已有姑子覺得丢臉,但因摸不清黑衣少年的底細不敢輕易得罪,便專挑軟柿子捏,憤憤朝周如水撒氣道:“如姑子,你怎的這般心惡?吾等一路都不曾薄待與你,你卻能端坐在側,空瞅着吾等上當受騙!”

“是啊,你既早便看出了其中蹊跷,卻為何默不做聲?直把吾等都當了笑話!實在心惡!”

一聲聲的質問譴責之後,更有人直截對她斷評道:“這姑子機關算盡太聰明,日後必有大禍!”

“然也,她太過聰明,心眼又委實太深!實是個不好的!”

這些人各個都吃了悶虧,但又不敢得罪面前那瞧不清底細的金貴郎君,就都狗仗人勢,将一肚子冤枉氣全撒在了看似好捏/弄/的“破落戶”周如水身上。

望着這一幕,周如水直覺得好笑,更覺得荒唐。她就曉得這些人會倒打一耙!她甚至開始懷疑,她的母親,她的兄長,那些為周土獻出一切的忠臣良将,甚至是如今汲汲為營的她自個,就是為了這樣一群人在抛頭顱灑熱血麽?

被篝火點亮的夜色中,周如水的唇角輕輕劃過了一絲冷笑,她疏淡的目光輕掃過寮中衆人,忽然,漫不經心地嘆了口氣,“若阻止了汝等,卻是吾錯了呢?那麽此時,汝等又會如何怨怪于吾?”說着,她竟是氣得笑了,杏眸微眯,冷哼着道:“如今我才知,這無知的人多了,也是能三人成虎,理直氣壯的!”她的口氣有點兒奇怪,悲憤中夾雜着濃重的失望,這樣的沉重,倒叫衆人一時間都啞了口。

語罷,周如水攏着袍帔便朝茶寮外走去,她才不要再與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共處一室!

茶寮外,厲風呼嘯,只邁出一步,室內暖融融的氣息便已被吹了個一幹二淨。沖出門時,周如水自心底湧出了一股濃厚的失望,甚至在那一刻,她惡毒地想,真希望今年凍死的是這些個不分是非、捧高踩低的虛僞小人。

然而,冷風一吹,她忽然就醒了過來。她的腳步一頓,回首便越過衆人晦暗不明的目光,看向了半個身子隐在東廚後仍在忙活的東家和小二。忽然,她就想到了那東家方才說過的那句話,他實誠無比的說,“咱們山裏人啊,求的就是這樣的天!每天等啊等,盼啊盼,就盼着賺點子小錢,養家糊口。”

想到這,周如水心神一振,忽的,就想起了泰康十七年的往事。

那年,甘州地震,朝廷開堂布施時,總有不少貪利之徒混在災民之中騙領衣食。彼時,公子沐笙嘆息萬千,卻是坦然地道:“千古以來,但凡赈災,便必然會有浪費與疏漏。銀錢被污,米糧被盜,衣物被損,救不及時根本都是常事。這其中責任,從上至下無一可避。至上,有昏庸的君主,心無社稷的貪官污吏;至下,便是災民之中,也有恬不知恥永不知足的惡民。到最後,能有三成惠及災民,落在實處,便是萬幸了。“

周如水始終都記得,兄長最後的感慨,彼時,公子沐笙望着蒼茫無際的天空感慨道:”對我而言,救災,治國,真正的目的或許便是那三成。十人之中只要有三人有所需,我便會願為那三人,義無反顧。”

雖千萬人吾往矣,這便是兄長當年的複雜感受麽?這便是兄長所言的義無反顧麽?

迎面感受着冷冽的秋風,周如水擺了擺手,直截接過了夙英手中的油紙傘,她低低嘆了口氣,即使想明白了,心中卻還是沉着一骨子郁氣。

卻就在這時,那黑衣少年又冷不防地出聲朝她喚道:“小姑子,這大半夜的你走甚麽?如今風大雨重,你可走不得。”

他的話音方落,屋檐下的六名黑衣人便傾巢而出了。其中五人飛身一躍,頃刻間便抽出腰間的短劍,硬攔住了炯七與夙英的步伐。

緊接着,又有一黑衣人直接攔住了周如水,腰間的軟劍一閃,便橫在了周如水面前。眼見着面前閃亮鋒利的刀鋒,再見那黑衣人顴骨突出,銅鈴般的珠從眼眶中突兀出來的兇煞醜相,不知為何,周如水忽然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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