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嚴冬臘月,一片冰天雪地。窗沿上有幾顆殘破的稻谷,引得幾只麻雀争相來吃。屋內傳來争吵,讓饑腸辘辘的麻雀不由得駐足觀望。

“老三家的,可不是我說你,分家!必須分家!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大餅臉女人聲音尖銳,一旁的秀氣少女捏着手臂,滿臉委屈,“大嫂、二嫂,我過門時間短,要是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周到,你們同我說,我一定改。”

鞋拔子臉婦女冷哼一聲,“別了,我們哪兒敢讓狀元他媳婦、狀元他娘去田裏種地啊?也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命苦,每天在田裏奔來走去的。累死累活的,還要養一家子閑人吃白飯,真是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養大爺啊!”

少女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二嫂,你千萬別這樣說。敏槐這次沒考上,只是運氣不好,我爹爹說了,他學問已成,下次一定能考上的。我知道哥哥嫂嫂們勞作辛苦,這樣,有以後屋子外頭的雪,都讓我來鏟。”

大餅臉和鞋拔子對視一眼,大餅臉挺起胸脯,“我說老三家的,你爹好歹也是私塾先生,怎麽生出來個你,就聽不懂人話呢?把雪鏟了,是能有銀子?還是能有糧食冒出來?”

少女雖然是勤儉持家的一把好手,但畢竟還是個小丫頭,臉皮薄,眼淚霎時和斷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

“大嫂,我知道,敏槐這些年讀書,用了家裏不少錢。可是……咱們是一家人啊,你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呢?”

門被人推開,一個駝背老人嘬着煙槍走進來,“你們妯娌仨在說什麽呢?吵吵嚷嚷的。”

少女急忙擦掉眼淚,乖巧地笑了下,“沒有,爹,我和嫂子們在聊天呢。”

老人見少女雙眼通紅,心裏明白幾分,又看到她捏着手臂,皮膚紅彤彤的,“你手怎麽了?”

“沒……爹,剛才蒸米飯,不小心燙着了。”少女把手藏在背後。

一邊的大餅臉和鞋拔子碎碎念叨,“瞧瞧她那樣子,裝可憐給誰看呢!”

“大嫂別說了,待會兒公公又要說你欺負老三家的。”

大餅臉翻了個白眼,“整天忙裏忙外的,拍老的馬屁,還不就是為了分家産的時候多分兩塊地麽!要我看,老三都考了這麽多年了,根本考不上,到時候回來種地,肯定不能把河邊那兩塊好地給他們,讓他們去山坡上,種荒地去!”

老人指着大餅臉和鞋拔子,“三個人一起做早飯,你們就站着不動手,都讓她一個人做麽?那麽大的蓋板,她能拿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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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此時全然沒了刻薄樣子,變身憨厚老實的兒媳婦。大餅臉低着頭看腳尖,“爹,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也不能把肉都偏到老三他們家去啊。你又沒瞧見,怎麽知道我們不幫她拿呢?”

“我知道你們心裏有怨言。”老人拿起煙槍在桌子上敲了敲,“供老三念書,是豪賭,賭他能不能考得上。考得上,咱們顧家雞犬升天;考不上,卻也要願賭服輸。不能又想着等他有朝一日考上了,去沾光蹭福氣,卻又不願意供養他念書,讓他們一家餓着肚子。”

大餅臉擡着下巴,臉上寫滿不服,喉嚨裏哼哼唧唧的。

“怎麽?你還不服氣?你家老大要是能背一首詩出來,我拼了老命砸鍋賣鐵,也一樣供他念書!”

鞋拔子悄悄拉大餅臉袖子,但大餅臉向前一步,“那要是老三一輩子都考不上,我們也一直養着他?養了大的不說,還要養小的麽?”

大餅臉瞥了一眼裏屋的嬰兒床,卻見原本正熟睡的小嬰兒,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正睜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大餅臉心裏驀地發虛,但轉念一想,小孩子怕什麽?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一定是癡呆。

“都三歲了還不會說話,身板小的跟豆芽菜一樣,以後長大了,肯定也跟老三一樣拿不起鋤頭來。到時候還要借着讀書的幌子,讓我們養他麽?”

“你放心,用不着你們養。”坐在床上的小孩開口說話,字正腔圓、落地有聲,只有聲音透着稚氣。

滿屋驚駭。

大餅臉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鞋拔子臉也被吓了一跳,“哎喲!這小傻子咋說話了?”

老人瞪了她倆一眼,兩人立刻低頭看鞋。

少女飛奔進屋,把孩子抱在懷裏,“寶兒,你剛才說啥?你說話了?啊?”

“娘。”小孩望着少女,眼神裏是萬千感慨。只是孩子的皮膚太過細膩,眉頭緊皺也疊不出褶子,故而那表情略顯怪異。

他本已年過半百,在荒郊野外抹脖子自盡,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變成小嬰兒躺在搖籃床裏,還沒來得及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實,就聽見兩個碎嘴婆子在為難一個少女。

初見少女模樣,顧飛舟有些認不出來是誰,只覺得十分熟悉,但是看到大餅臉和鞋拔子臉,他立刻反應了過來。

有些人二十歲的模樣和五十歲的模樣沒多大變化,這倆人就是。

那少女便是自己的母親柳蓮兒。

柳蓮兒抱着孩子猛親幾下,“爹,你看,飛舟會說話了,他多聰明啊。”老人也一臉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小孫子,連連點頭,“好、好。”

大餅臉對剛才那眼神還心有餘悸,但她天生一個碎嘴婆子,此刻也不忘譏諷,“三歲才說話,能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家那寶兒,三歲都能去街口打醬油了。”

顧飛舟滿頭黑線,那寶兒三歲打醬油,可三十歲了還在打醬油。

但用講理的方式,是無法打贏這種農婦的。

紅眼病只能被更激烈的豔羨打敗。

顧飛舟想了一下小孩撒嬌的模樣,伸出蓮藕一樣的小手貼在臉上,嘟着嘴,奶聲奶氣地說道:“爺爺,我想吃肉粥。”

裝小孩讓他一陣惡寒,但效果不錯。

“诶!好嘞!”顧老莊稼立刻喜笑顏開,“我去買一斤肉,老三家的,你去把老三從書齋喊回來吧,今晚大家團團圓圓一起吃飯。”

柳蓮兒連連點頭,把顧飛舟放回搖籃床,解開圍裙就要出門。

大餅臉嘴都氣歪了,“爹,怎麽說呢?這家裏這麽多口人呢。就一斤肉,這是給小貓吃,還是給小狗吃啊?”

鞋拔子臉也耐不住了,“爹,先前我可都憋着沒說話,現在實在是忍不住了。現在是大荒之年,人都要餓死了,哪兒還有糧食喂給牲口?就是這一斤肉,也是全家十幾天的口糧呢,這小崽子開口喊一聲爺爺,你就要給他買肉。爹,你可也不指這一個孫子啊,你這偏心,也太過頭了。”

“瞧你們這點出息!”顧老頭舉着煙槍,“從前老三家的沒出生的時候,你們兩家吃的肉還少麽?就是因為現在是大災之年,所以才買一斤,給這孩子解解饞,你們連這也要争麽!”

大餅臉心虛道:“既然這樣,那幹脆以後都不争。”

“你這是什麽意思?”

“分家!必須分家,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大餅臉才說完,顧飛舟立刻拍手叫好,“好啊,分家好啊。”

分了家,柳蓮兒就不用再受窩囊氣,當然最關鍵的是,再有兩年顧敏槐,也就是他老爹,就要考上了。

上一世拖拖拉拉的沒分家,導致之後幾十年,他們父子兩都成了吸血包。就算他後來獨掌朝綱,也因為老家這一攤子事被人抓頭皮根。

這一世要是能分家成功,甩掉這些包袱,對他而言沒有壞處只有好處。

顧飛舟站起身,在搖籃床裏背着手,踱步道:“但是既然要分家,有些事情就要說清楚。”

“所謂分家,就是獨立門戶、各自當家。咱們老顧家,一共三個兒子,那麽財産自然是分成三份,平均分配,所有東西都公正公開,白紙黑字,讓三戶人家都沒有怨言。”

顧飛舟一甩嬰兒圍兜,把枕頭當太師椅一樣坐下。

“分家以後,每個人都橋歸橋路歸路。以後哪家要是過得不好,要借宅子借銀子,哥幾個想着骨肉親情給予幫助,是福氣;要是袖手旁觀,卻是本分。不能因此心生恨意,以訛傳訛,更不能蓄意報複,做出有違法紀的事情。”

顧飛舟往後一靠,搖籃床重心不穩,他急忙伸手拉住圍欄,但依舊保持風度跟坐姿。

“我的意思就是這些,老三家我說了算,你們要分就分吧。”

顧飛舟說完,習慣性咳嗽一聲。臉頰被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一摸腦袋,他拿下來一個虎頭帽。

屋子裏一片寂靜,四個人呆愣楞地看着他。

“下降頭啦!”

大餅臉的一聲尖叫打破了平靜。

顧老頭沒去買肉,拿買肉地錢去請了神婆,給顧飛舟去邪穢。

當神婆塗着花臉、拿着鈴铛,圍着顧飛舟咿咿呀呀做法事的時候,顧飛舟連連嘆息。

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樣子。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就該——尿床、拉褲子、流口水。

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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