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圍困

陸蕪進了村子,沿路的人竟比平日還要多一些。衆家門口三兩坐着人,連那些不愛與叔嬸唠家常的姑娘也一同在外面待着,像是村裏來了什麽大人物一般。

在這個時候回村,對她來說稱得上災難,恐怕連村長都幫不了她了。

心中暗道一聲“完蛋”,陸蕪開始貼着牆邊走,只祈求別被看到。

可這麽多雙眼睛,不被注意是不可能的。

一個大娘正坐在門口抓着一把瓜子磕,瞅見了,用胳膊輕輕一怼旁邊人,“這是魏寡婦嗎?”

旁邊正篩豆子的嬸子停下動作,觑起眼睛去看,“我瞧瞧……這狐貍精模樣,不是她還是誰?”

聽她這麽一說,周圍人的目光瞬間有了同一個彙點,叽叽喳喳的議論聲響起。

“怎的上午她男人剛下葬,這晚上就從外面回來了?”

“早跟你說是個沒良心的,說不好人家一早就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呢!”

來自兩邊毫不避諱的辱罵灌進耳中,陸蕪索性不躲了,一攬肩上的帶子,大剌剌地往路中間走。

沒兩步,卻又聽見不知道誰在說着要查她筐裏的東西。陸蕪眉頭一皺,心間湧起不好的預感,正要加快腳步,卻見一個中年男人從後面走來,将她攔下。

男人面有愧色,大概也是覺得為難這麽個小姑娘不合适,可自家婆娘發話了,也不敢不從。

陸蕪毫不畏懼,只是面露疑惑看着男人,心中卻緊張起來。

許是被她瞧得不好意思了,男人低聲道一句“對不住”。緊接着,一個嬸子走過來,抓住陸蕪的藤筐,“你這裏面裝的是什麽東西?拿出來!”

這嬸子是蕭家的,跟劉大娘走得近,是以也屬于有事沒事看見陸蕪就要罵兩句的那群人。

筐裏都是陸蕪一下午辛苦賣蘿蔔得來的成果,怎麽可能由着別人糟蹋了?她退開一步,将藤筐從肩上卸下來,抱在懷裏向衆人展示。

“就是些我從城裏買的布匹、食物、種子。”本以為看到這些她們就能消停,卻不想那蕭大娘直接伸手要去翻。

陸蕪有些惱了,面色不虞地抱着筐子避開,那蕭大娘又扯着嗓子大聲逼問:“你哪裏來的錢買這些?”

村裏的人都知道,從前魏秀才在的時候,他們家一向是賺一日花一日,若是有時賺不到錢,兩口子還得挨餓。村裏鄰居時不時看在魏秀才的面子上,才給送些吃的。

眼下魏秀才死了,這寡婦應當更沒什麽錢了才對,這怎麽看上去反倒富裕起來了?

四下裏七嘴八舌地又開始議論,有說她偷錢的,有說她偷漢子的,還有更甚者說她用妖術變出的錢。

陸蕪被折騰得快壓不住火,但這個時候将性子發出來,只會讓事情更糟糕。

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擡手做了一個示意安靜的動作,待聲音小些後,說道:“大家聽我解釋,這些東西,都是我今日賣了蘿蔔的錢買的,蘿蔔也是自己家裏種的。”

說完,卻不想這麽一句話竟招來更多的質疑聲。

陸蕪一想,也是,這村裏進城賣菜的不少,但本身種出來的作物就不怎麽好,自然也賣不到幾個錢。

就連那魏合,都是眼瞅着種地都過不上好日子,才想着考舉出頭的。

要是跟這群人解釋自己種地的法子,他們未必願意聽,聽了也未必會信。

眼瞅着面前這群村民咄咄逼人的架勢,她盡量語氣柔和地說道:“地也是我最近半個多月才開的,作物也是剛種的第一茬。”

可惜這話說出來沒幾個人聽,她們一心要刁難陸蕪,便三言兩語喊着:“休要狡辯,你今日所做有違婦道,必須要懲罰,不能壞了村裏的風氣!”

見這群人如此不講理,陸蕪心裏的火氣徹底壓不住了。她将筐子往肩上一背,不管不顧就要沖出包圍圈。幾個攔着的男人也不敢用力,怕傷了她。

那些村婦見了,口中罵着沒用的男人,竟自己上前伸手拉扯她的衣服和筐子。

事情愈演愈烈,陸蕪一邊躲避着那些朝自己伸過來的手,大腦飛速旋轉,想着應對之策。

驀地,原主的一段記憶卻從腦海中跳出來。

陸蕪冷靜下來,也不躲了,原地站定,雙眸開始在人群中搜索,待确定目标之後,大聲喊道:“李大娘!”

這麽一喊,那些人下意識停下動作,想聽聽她要說什麽。

而被陸蕪目光鎖定的李大娘,突然莫名有些不安。

“我劉嬸知道她家的雞跑丢是因為你偷偷用菜刀,砍壞了她們家雞窩嗎?”

這話一出,那李大娘臉色瞬間像調色盤一般,由白轉綠,最後變得通紅,指着她磕磕巴巴地狡辯,但是旁邊劉大娘已經走過去拽着她理論了。

一段又一段的記憶紛紛浮現,陸蕪挨個點過去,言辭犀利:“徐嬸,我叔知道你成日在喬家外面逛,總想看一眼喬大哥嗎?”

“對,還有沈大娘,您家小孫女是不是又瘦了?畢竟每天吃的都是您家小孫子的剩飯。”

被說到的人,有的大言不慚反駁,有的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人拉走。

陸蕪唇角的笑容愈發明顯了,眼前的情況令她十分滿意。幸虧這原主沒事就喜歡在村裏瞎逛,走路又沒什麽動靜,白天晚上的,竟是看到不少了不得的事情。

先前繼承記憶時還覺得多餘,眼下看來,倒還是個意外之喜。

面前已經徹底亂成一鍋粥了,自家人吵起來的、鄰裏都快動手的,還有幾個嬸娘不想放陸蕪走,卻又怕對方爆出自己什麽醜事。

現下能走陸蕪卻不想走了,甚至想要一把瓜子,邊磕邊看戲。

“你們在做什麽?”

就在場面一度無法控制時,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人群寂靜下來,只有火堆中不時傳出的噼啪聲。

男人身量高大,陸蕪盡管站在包圍圈裏,都看得到那人的臉——正是剛才路上撞了她的人。

無人回答,卻從角落傳來細碎的誇贊聲,是那些村裏的年輕姑娘。

陸蕪聽着那些天花亂墜又沒什麽文化含量的贊賞詞,難得有些贊成。畢竟這張臉,就算在現代都是少見的俊朗。

“你們圍着人家做什麽?”男人将馬拴在一旁,朝這邊走來。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暢通無阻地走到陸蕪面前。

兩人對視,男人笑了,“原來你就是這個村裏的啊,我還想着萬一給你碰出個好歹,怎麽找你補償呢。”

“兒子,你怎麽會認識這個女人?”此時,一旁的蕭大娘也顧不上跟鄰居争吵了。她走到男人身邊,指着陸蕪問道。

陸蕪這下明白了,原來這個男人就是蕭大娘成日挂在嘴邊的,那個在外征戰沙場的兒子。

“我剛才進城買東西走得急,也沒看着路,不小心把這姑娘撞了。”男人一邊将陸蕪護着從人群中帶出,一邊解釋道。

終于離開包圍圈,陸蕪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好了不少。

男人默默想帶着她走,結果蕭大娘又攔上來,不讓兩人前行:“你可離這狐貍精遠點,我們剛才正商量怎麽懲治她呢!”

婦人翹起幹皮的嘴唇用力繃着,說話間口水橫飛,一只手指隔空在陸蕪面前指指點點。

“都這個時候了,你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比我更嚴重嗎?那你們倒是說說,我做了什麽事?是看人家漢子、偷人家雞蛋、還是虐待誰家孩子了?”

陸蕪再也忍不了,她蹙起秀眉,銳利的眼神從現場每一個人臉上掃過,說出的話如一把把利刃,刺向衆人。

“你……”

“我只不過是安葬好丈夫進城賣個菜而已,逝者已去,活着的人難道不該好好活着嗎?還是說,你們就惡毒如此,想讓我活活與她陪葬?”她氣勢陡增,朝着蕭大娘步步逼近。幾句話下來,說得這幫人啞口無言。

還想說下去,卻被一旁的男人攔住了,“你再多說兩句,他們都要害羞地鑽進雞窩了。行了,都散了吧。”

他開了個玩笑,将人群驅散,開始陪着陸蕪往家走。

其實陸蕪剛起興,想放飛自我一把。可是仔細一想,今晚的事的确該打住了,她便住了口跟着男人離開。

“你剛才還挺有氣勢的,哎,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回去的路上,男人找了個話題,問道。

因為對方的行為,陸蕪對他沒什麽排斥,反而或許是那張臉的加成,還有一些好感。

“陸蕪。耳擊陸,草蓋蕪。”她答道。

“什麽?”男人沒聽見一般,緊接着又問了一遍。

陸蕪心想,這人怎麽年紀輕輕耳朵還不太好使,嘴上卻又重複了一遍。

這次,男人答了個“哦”竟再沒吭聲,陸蕪等了一陣,再看過去,旁邊人竟像是發起呆一樣。

“你呢?叫什麽?”她出聲,試圖讓男人回神。

男人終于從飄渺的思緒中抽離,“蕭泊。”

陸蕪點點頭,下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又問:“你可曾改過名?”

這話問的,像是查戶口一樣,陸蕪面露疑色,搖搖頭,問對方是不是認識自己。

“沒有,就是這個名字……田家應該沒什麽人會起這個名字。”蕭泊解釋道。

陸蕪一想,笑了,可不是嘛,陸蕪的蕪,荒蕪的蕪,若是田家起了這名,多不吉利。

又走了一段,到陸蕪家門口,她先進門,拿了些蘿蔔出來,将準備走的蕭泊喊住,“這些你拿走,算是多謝你方才幫忙解圍。”

“你倒是客氣。”蕭泊也沒推拒,大方接過,笑着說道。

兩人打了個招呼別過後,陸蕪回到屋裏,拿出那一袋廢種子。

她倒出一小撮,放在手心,閉上眼睛。

熟悉而又久違地溫熱和癢意穿來,陸蕪笑逐顏開,再睜開眼,手中的種子果然已經變得飽滿健康。

她如法炮制,将一半的種子複原,又另尋了個布袋放進去。剩下的廢籽還是原封不動裝在那個布包裏。

末了,她将兩袋種子都放在枕邊,準備休息。

誰知合了眼,卻怎麽也睡不着。

靜谧的夜空星影爍約,蟬鳴不分晝夜地高吟,良久,屋中傳來一聲長嘆。

最後,陸蕪裹着衣服出門了,目的地是自家那塊田。

從前她就有這樣的習慣,睡不着喜歡去實驗基地轉一圈,植物和泥土的芬芳好似帶有催眠物質一般,不一會困意就上來了。

沿途是夜晚稍顯陰森的樹林,微弱的月光根本無法照亮前路。陸蕪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有些艱難。

突然,空氣中傳來一些細小的聲音。

陸蕪瞬間汗毛直立,後背泛起涼意。她倒沒覺着是什麽鬼怪,卻怕是那山裏的狼跑下來。

這樣想着,她顧不得是否會摔倒,腳下開始跑起來。

誰知後方空氣被攪亂的聲音更加明顯,不屬于她動作的樹枝折斷聲也響起。陸蕪越跑越快,身後的東西卻也越靠越近。

突然伸過來一只手将她拽住,陸蕪頭皮都炸了,下一秒,卻聽見刻意放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慢點,別摔着。”

一雙眼睛仍因為驚恐圓睜着,嘴唇也有些發抖,陸蕪擡頭去看,卻發現一直追在自己身後的“狼”,竟然是蕭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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