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青梅第五 你可不許再騙我了

陸宜祯在夜裏發起了熱。

大約是落水後受了寒,這場病來得氣勢洶洶,折騰得整個陸府徹夜燈火通明。

日上三竿時分,陸宜祯才從被窩裏悠悠轉醒。

喝過藥,她抱着湯婆子懶在小院的竹椅上曬太陽。恰是休沐日,并不用去書塾,也省了一番告假的功夫。

初秋的日頭并不毒辣,曬多了叫人不禁升起濃濃的倦意。

陸宜祯眼皮直打架,正半夢半醒間,驟然聽見“啪啦”兩聲脆響。

她強撐着睜眼,往聲源處一望,卻是一枚落在竹椅腳下的小石子——這是怎麽掉下來的?

不等她細想,又有一枚石子砸下,磕在椅子腳上發出脆聲。

陸宜祯順着石子落地的方向往上瞧去。

小院高高的青石牆頭,迎光坐着一道清隽的人影。

是隋意。

他今日着了一襲青衫,鴉黑的發絲被檀木簪子高高束起,流暢俊秀的面部線條沐浴在日色裏,桃花眼倦懶地睨着她,如同一只怠懈散漫的貓兒。

手裏還抛玩着幾顆小石子——

那應當就是用來博她注意的物什了。

“意哥哥。”陸宜祯直起腰,仰頭問候他,“你怎麽不走正門?”

“規矩太多,我懶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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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意歪了歪頭,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究一個奇怪的東西。濃黑的瞳仁裏像是揉進了一層霧色,同往昔的溫柔親切豎起一道泾渭分明的屏障。

他慢悠悠地開口:“怎麽,哥哥給你出的主意不好用嗎?何苦惹了一身病回來?”

陸宜祯被他看得有些心虛。

“你……你都知道啦?”

“昨夜的動靜那樣大,今早向徐大稍一打聽,他便都告訴我了。”

“其實我有好好想過的。那兩個辦法,雖然說,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徐小四吃一個大虧,但是——”

陸宜祯用力地抱緊湯婆子,誠實地道:“我就是想讓她省得,欺負了我,我是一定會還回去的。我才不藏着掖着呢。明明就是她做錯了事。”

牆頭少年的眼神驀地微變。

好似被日光刺傷了眼。

他久久地望着牆邊樹畔、竹椅之上、挺直腰板同他對視的小姑娘,烏黑的眼眸中翻湧出複雜至極的情緒。

似是羨慕、似是妒恨、又似摻雜了些許親近之意……

陸宜祯直覺此時的隋意令她倍感疏離。

“意哥哥。”

她不由自主喊了一聲。

少年聞聲斂了斂心緒,凝眸朝她一眨,仿似在問她“有什麽話”。

陸宜祯啞然,好一會兒,她終于發覺了他身上的疏漏處,于是松快地揚起笑,對他道:“入秋了,天涼,你今日的衣裳穿得這麽薄,當心別和我一樣生病啦。”

被叮囑的少年微一怔。

他打量着牆根底下那張稚氣未脫的俏生生的臉蛋,忽地,展眉笑了。

天生的桃花眼本就媚人惑心,不笑時還堪道一句“孤傲絕豔”,這一笑,便仿若風雨初霁、冰雪消融,溫雅感直浸潤進人心裏,勾帶起微微的癢意。

“祯兒妹妹還想不想吃金魚酥?”

少年人的嗓音柔緩如春風拂面。

陸宜祯被這一問牽引回神,立馬胡亂地點了點頭。

“那你要好好養病,哥哥明日給你捎來。”

陸宜祯覺得此話熟悉,想了想,恍然記起自己初次遭人哄騙的事情,仰首便朝牆頭的人要保證:“你可不許再騙我了!”

“放心,這回我一定記得牢牢地。”

隋意說罷,懶散地向她擺擺手,握着一把石子便翻下了牆去。

随着最後的青衫袍角從青石牆頭縮離,他的身影也徹底消失了。

……

陸宜祯在家養病的第二日,趕上了中元節的假。

因為不在祖籍故地,也不必大動幹戈地祭祖上墳,只在宅中燒了信香焚了紙錢便算成事。

這日禮部也休放節假,陸琮閑居在家,夫妻二人一商量,決定入夜後帶悶在屋內的小女兒上街游玩。

陸宜祯從早晨開始就在期待着。

聽聞京城夜市繁華,勾欄瓦舍熱鬧非凡,是揚州老家遠遠比不上的。可惜她入京這些天一直無緣得見。

不過沒等來入夜,她倒是先把探病的姑娘們等來了。

段毓兒和徐宛音是結伴來陸府的。

陸宜祯甫一見二人,還下意識地往她們身後張望了一眼。

徐宛音善解人意道:“四妹妹正在家中祠堂受罰,不方便過來呢。”

陸宜祯了悟。

同窗幾個聊了會子天,吃了盞茶後,兩個來客便姍姍告辭了。

隋意後腳到來。

更準确地說,是翻.牆來的。

他仿佛把小姑娘昨日的關懷聽進去了耳中,今日改穿了身绀青色的袍子,比之昨日要厚實不少。

少年人的身量颀長俊挺,盡管罩着幾層錦衣,也絲毫不折損他通身清貴潤雅的風度。只消往那一站,便活脫脫似一位風儀秀整的畫中神仙。

隋意應約捎帶了一包金魚酥。

陸宜祯鼓動着腮幫子吃糖的時候,他就枕在石幾上、歪着腦袋看。

小姑娘生就一張讨喜的鵝蛋臉,眼似清泉,皮膚白裏透紅,宛若一只盈潤的水蜜桃。

滿心歡喜地朝他笑時,杏仁眼眸便似月牙兒般彎起,嬌嬌嬈嬈地,好像要甜進人的心裏去。

叫人無端地想破壞。

枕于案上的少年眯了眯眼,倏地直身坐起。

他一手撐着腮,一手向前伸去,輕而易舉地便把小姑娘正要往嘴裏塞去的糖給截了下來。

“……意哥哥?”

陸宜祯驚訝地望向對桌。

少年卻毫無愧疚感,眼尾揚起一點笑,在被搶者的注視下,他堪稱是安閑自得地将那金燦燦的糖塊一把抛進了嘴中。

“瞧祯兒妹妹吃得那樣滿足,我胃裏的饞蟲也被勾了出來呢。”

咽下喉中甜膩得過分的糖食,他莞然笑道。

驟聞此言,陸宜祯起先一呆,而後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懊惱。

是了,她初見甜糖一時喜悅,竟然忘記了要分一點給意哥哥:這哪能算是一個懂禮貌知進退的姑娘能做出來的事呢?

“意哥哥對不住,我一下子把你給忘記了。”

小姑娘軟乎乎地道歉。

隋意笑意微頓,略顯茫然,不知她在說些什麽。

便見小姑娘從紙袋子裏捧出一把魚兒似的蜜糖,遞到他跟前。獻寶一般,像是掬了滿手星子。

“你先吃這些,若是不夠,我們後面再分……如何?”

隋意愣住了。

不是疑惑,不是委屈,不是嗔惱。

只是一個小姑娘單純的、稚嫩的、柔軟的善意。

和設想中的結果大相徑庭。

“金魚酥雖然不膩味,但是也不能吃多,要是牙疼就不好啦。”

小姑娘邊像個小大人一樣叮囑着,邊把他的手翻過來。

細碎的星子流進了他的掌心。

隋意沉默地吃糖。

一顆。

又一顆。

陸宜祯吃到一半,想起來今天日子的特殊。

“意哥哥,中元節的晚上,京城裏會不會很熱鬧呀?”

“中元節不設宵禁,街頭巷尾當然會很熱鬧。”

他懶洋洋地說道:“內城最熱鬧的地方約莫會在潘樓街、州北瓦子和興國寺橋這三處。離榆林巷最近的是潘樓街,祯兒妹妹大約可以去瞧瞧。那一塊兒,乾明寺和靈公廟往年都會布置道場,汴水河邊的各種小玩意兒也十分有趣。”

陸宜祯被她說得神往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天立馬黑了去。

“意哥哥今夜也會出去玩兒嗎?”

“……不。”

隋意靜了靜。白玉一般的手指捏着最後一顆糖,往空中一彈,即刻又接住。

“我有件事情要做。”

……

喝過今日的最後一頓藥,窗外的天色恰好完全擦黑。

陸宜祯含着甜蜜餞,任由寶蔻給她抹面梳妝。

今夜出行,陸夫人給她挑了一身淺蔥色的碎花襦裙、外罩缥色褙子、以及一支銀蝴蝶步搖,自己則着一襲相同配色的婦人裝、外搭空色披帛,使人一瞧便曉得這是一對母女。

一家之主陸琮也換下朝服。

三口人手拉手跨出府門,走向京都倍受盛譽的夜市。

潘樓街人如潮湧,夜如白晝。

樓舍張燈結彩,各色燈籠在冥暗的夜幕中交織成幢幢光影,秦樓楚館內随着夜風被送出牆欄的吹拉彈唱之音曼曼動人。

喧鬧處還能見得售賣花果的攤販,更不乏花油餅、沙餡、紅丸子、白肘子等等食物的香氣。

竟不似置身于鬼節。

陸宜祯抱了一袋炒板栗,一面剝殼、一面被父母領着,來到了人群川流不息的汴水河畔。

“祯兒,你先在這和寶蔻一起等着,我與你父親去那邊看看河燈怎麽賣。”

陸夫人囑咐罷,攜着陸琮便沒入了人海之中。

陸宜祯塞一顆板栗進嘴,靜靜地眺望着這條橫穿王都的汴水古河。

夜色下,河面波平如鏡,又如一幅巨型畫卷,倒映有兩岸彩燈、古樓、人叢的影子。

水上更是燭光熠熠,蓮花樣式的河燈被內裏燭火照得通體透亮泛粉,星星點點地綴滿了河道。

陸宜祯就在這繁花亂眼的鬧市中,猛然瞧見了一道分外熟悉的身影。

意哥哥!

她又驚又喜,邁開小步子便欲朝他奔去。

只是人影熙攘,行進并不容易。陸宜祯見縫插針地從人流縫隙裏穿過,最後熱得額頭冒汗,這才從人堆裏擠出去。

蕭蕭涼風拂柳而過。

隋意倚坐在河堤柳樹下,绀青色的身影幾乎要和樹幹夜色融為一體。

他面對漫載着河燈的汴水河,容顏被暖調的湖光映照得朦朦胧胧。眼睫略微低垂,仿似在看腳下的蓮燈,又仿似只是在發呆。

隔着一株綠柳,天地便分割成兩份。

往後是喧噪塵嚣,往前則是慘淡的孤寂。

可小姑娘被重逢的歡暢沖擊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根本不像成年人那樣有着諸多顧忌。

她喘過氣,疾步闖入了樹後的世界,猶且渾不自知,高高興興地喚道:

“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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