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青梅第六 祯兒妹妹走丢了

少年偏頭看來。

視線接觸到小姑娘歡欣殷切的表情時,稍一頓,旋即他便牽出唇角梨渦,淡淡笑道:“祯兒妹妹也來逛夜市了?”

“對呀。”

陸宜祯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帶來了滿身的俗塵煙火氣。

她朝他伸出手中板栗的時候,柳枝後方吵鬧嬉笑、攬客叫賣的繁多聲響亦一并沖破障蔽,遽然湧入。

“這是炒板栗,可好吃了,你也嘗嘗罷?”

隋意擡手捏了一顆,剝殼時聽她問:

“可意哥哥先前不是與我說有事情要做嗎?現下怎麽會在這裏?”

“你瞧。”

他給她指了指前方不遠處一盞還未漂遠的河燈,眸光在波蕩的湖色中明明滅滅。

“那便是我今夜要做的事情。”

說罷,他捏着栗子的手指忽然微微用力,嘲弄什麽似的嗤笑了聲。

轉而瞥她時,已經又是那一副溫潤可親的模樣了。

“說起來,祯兒妹妹又怎會一個人出現于此?”

“不是我一個人呀,還有寶蔻,她……”

陸宜祯邊說邊往後瞧去,在望見後方空蕩蕩的河堤時,聲音戛然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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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蔻……

寶蔻不見了。

她心下一慌,緊忙同柳下的少年說道:“方才她還在我身後的,我一轉眼瞧見你,便趕着過來了,她難道是在人浪裏被沖走了?”

隋意默然。

爾後,他盯着小姑娘寫滿惶惑的雙眼,一字一句肯定道:

“祯兒妹妹走丢了。”

陸宜祯低下腦袋,悶悶地嘀咕:“是寶蔻走丢了。”

話音雖細如蚊吶,卻也足夠叫離近的人聽清。

“不論是祯兒妹妹走丢,還是你家女使走丢,當下要緊的事,都是把人尋到才對。”

隋意失笑罷,撩開袍擺站起身,俯身将已剝好的板栗扔進她緊抱着的紙袋裏,對上小姑娘懵懂失措的眼神,心道她大抵也是第 一回遇上這般禍事。

于是柔聲寬解:“不怕,意哥哥同你一起找人。”

見小姑娘明顯有所放松,他才開始仔細地詢問她同女使走散前的諸多事項。

“我們先去你走失前的地方看看罷。”

二人前後踏上行人如織的街道。

隋意走兩步,只覺互相擠軋得慌,禁不住想道:小姑娘就那麽一副纖薄身板,是怎麽穿過人海來到他面前的?

回頭一看,那嬌嬌小小的一只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一手還輕輕攥住他的袖擺,想來是吸取了教訓,這回生怕他也不見了。

隋意略作思索,幹脆一躬身把她抱了起來。

陸宜祯驟覺失重,還細弱地驚呼了聲,在望見眼前瞬間放大的隽秀面容後,她才反應過來現刻的境況。

少年桃花眼輕挑,朝她笑道:

“若叫你被人踩到,便成我的不是了。”

陸宜祯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倉皇的心此時也稍稍安定下來。

仿佛溺水之人攀援住了順流漂來的浮木。

湊近方知,少年人的身上泛有一股如雪如松的雅淡味道,溫和又冷峭,正同他的人一樣。

在人潮中穿行時,他還有心思平心靜氣地與她講道理。

“這回吃了苦果,祯兒妹妹應當知道了,來日在人多的地方,切不可再一個人随便亂跑。”

“可我是看見你了呀。”

“瞧見我也不能獨自亂跑。”

“……好罷。”

原本寶蔻站着的位置不見人影。

隋意心有預計,毫不意外道:“那就再去附近賣河燈的攤位瞧瞧。”

少年抱着懷中纖小嬌軟的小姑娘,把周邊的河燈攤都逛了個遍,卻仍然沒能找到陸家夫婦。

一大一小互相望着對方。

“這怎麽辦呀?”

“……我先送你回家。”

……

萬幸,陸夫人在發現自家姑娘不見了以後,當下立斷回府等人,只留陸琮與幾名仆從在汴水河附近搜索找尋。

見得陸宜祯安然無恙地被人領回來,她激喜之餘,亦沒忘記對做善事的少年表達一番千恩萬謝。

隋意走後,陸宜祯乖乖巧巧地立在堂前,挨了陸夫人小半個時辰的說道。

倒是趕回府的陸琮把夫人溫言軟語地哄勸回房,給她解了圍。

……

三日中元節的休假一過,病已痊愈的陸宜祯再度重返學堂。

徐宛竹受罰後安分了許多,不再對她擺臉色、下嘲諷,平日問個早還能得一聲回應。

除開初初幾日雙方都對這突如其來的改變一時适應不能、言語舉止間頗為不自在外,愈到後來,便愈顯得和正常的同窗無異了。

段毓兒與徐小四的關系依舊緊張。

但她們吵鬧歸吵鬧,真要像上回那樣動起手來的事情,還是沒發生過的。

“我特別佩服你。”

被氣得狠了,段毓兒就轉頭揉弄陸宜祯的臉頰,美其名曰“疏通郁氣”,并且每次都用一種格外羨慕欽佩的語氣與她說這句話。

陸宜祯心想。

她果然還是更喜歡文靜娴雅、對她事事包容的宛音姐姐。

……

隔壁國公府的世子把翻.牆的本事也練得越加爐火純青。

陸宜祯休沐在家的時候,五回有三回都能等來隋家少年的投喂。

隋世子無愧是根生土長的京城小爺,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從奇街怪巷裏給她搜羅來了不下二十種糖食與小吃——

有些吃食名字還算耳熟,有些則當真是聞所未聞。

但無論是有名還是無名,經他之手送出的食物,滋味都十分可口。

他不加節制地送,陸宜祯就不加節制地吃。

幾月下來,小姑娘的臉蛋肉眼可見地圓潤了一圈,還引得陸夫人奇怪非常。

姑娘家的身形向來重要,陸夫人夜裏與陸家主君一合計,決定來一招釜底抽薪。

空閑時刻,陸夫人就去陸宜祯的小院裏坐着,嚴防死守她趁女使不注意、溜去廚房偷吃。

自小精養的嬌花,可不能就這麽毀于一旦了。

陸宜祯本來也不在意。

她才沒有偷吃呢,娘親愛看就看着罷。

直到一日午後,她蹲在院中樹下玩螞蟻、仰頭望見了青石牆頂緩緩攀上來的一只手臂和半個腦袋時,這才慌了。

偏生少年一瞧見她,桃花眼還笑彎彎地。

陸宜祯:“……”

不是。

小世子,今日不能來的呀。

陸宜祯焦急地往後方懶椅一瞥。

幸而,陸夫人蓋着蒲扇、好似是寐下了。

她松口氣,轉眼再一看,少年已經爬上了牆頭,正支着手臂、撐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陸宜祯朝他擺擺手。

這是“趕快回去”的意思。

但被她驅趕的人卻對此不甚明白——

隋意側了側頭,只換個角度瞧人,并不動作。

陸宜祯急了,想跺腳,又克制住,到底還是按耐住了性子。

“我母親在這,”她一面做着口型,一面指了指長椅上的陸夫人,“你不能過來。”

複向他揮了揮手。

隋世子這次好像是明悟了。

他作勢嘆口氣,抻抻廣袖,身姿利落地又翻回了國公府。

……

陸夫人一連幾日都沒發覺反常,驚異得很。

心說難道真是自個兒多心了?小姑娘長胖莫非真的只是因為府裏的夥食太豐盛?

她滿腹疑慮。

但事實總歸是如此。

陸夫人最終只得放棄了貓捉耗子的謀劃。

陸宜祯從看管下抽脫出身,尋得機會,同隋意說了這件事。

聽完解釋的少年面色詫愕又古怪,緘默了半晌,才道了個“好”字。

他從上到下地打量她。

陸宜祯被端詳得渾身窘促。

“有,有什麽好看的呀?”

——這感覺就像,喂了小半年的喜鵲,末了,某日經人一提點才驚覺,原來那竟然是一只百靈鳥。

“我從沒養過小孩兒。”

隋意說着伸出食指,輕輕一戳跟前小姑娘的面頰。

白嫩嫩、軟溜溜地。

他仿佛這時候才找到了一點真實感。

縮回手,自顧道:“今後注意一些好了。”

……

立冬一過,氣溫更為濕寒,暾日許多天都未出來露過面。

尤其是将近傍晚,雲色晻霭,屋宇花樹都被染上了水墨似的顏色。

素雅而別致。

這日是侯府私塾的結業考校。

姑娘們都年紀尚小,鄧夫子頗為體諒,只用半日時間,考了兩門詩文與經史。

陸宜祯最後得了一個甲等和一個乙等。

徐家的小三、小四并列第一,拿的是雙甲。

至于段毓兒,則是包攬了最後一名,成績為雙乙。

拜謝完鄧夫子,姑娘們眉眼間的暢意歡躍便再也掩蓋不住。

接下來可是足足有兩個月的冬假!

大約是考校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在同窗們互相交流着假日打算時,徐小四也聲音輕快地插了一嘴:

“三日後是國子監的六藝大考,我自然要去看我大哥哥的考試!”

陸宜祯頭一回聽說這個,好奇地問:“外人也能看國子監的考試嗎?”

“外人自然不能看,只有國子監學生的親屬才可以進去的。”

徐宛音解釋道:“禮、樂、射、禦、書、數這君子六藝,禮、書和數的考試,即使是親屬也不能旁觀。”

“因為‘禮’是平日裏夫子觀學生德行給出的評價,‘書’和‘數’則是紙筆作答,不好叫人在側擾亂了學生思緒。”

“那能看的只有樂、射和禦這三樣。”

“對了。‘樂’一般考的是琴藝,‘射’分為步射和騎射,‘禦’便有意思了——近些年改了古制,國子監的‘禦’考呀,大都是叫學生打馬球。”

陸宜祯雙眼亮了亮:“這麽好玩兒?”

徐宛音點頭:“所以,‘禦’考時,來國子監觀望的人也是最多的。”

“這太好了,我也想去看看……”

“你又沒有一個在國子監讀書的哥哥,如何進去得?”徐宛竹拖着調子,哼笑道。

段毓兒一聽這話,怒了,瞪眼反駁:“國子監便了不起嗎?我大哥哥還在奉山書院呢!”

奉山書院,乃是當世名儒馮獲老先生隐退奉山後所創立的學府。

這幾十年來,書院裏人才濟濟,學生中有好些都拜了官封了爵,奉山也故此被譽為“當世第一書院”。

更因為馮老先生的名氣加持,哪怕是官學國子監,比之奉山書院也還是要弱上一截的。

徐宛竹雖不甘心,但轉念想到段家大郎一年前考入奉山時掀起的滿城譽贊,便也消了音。

姑娘們各有各的得意之處。

唯獨陸宜祯像只打蔫兒的花骨朵一般,頹郁黯然。

小姑娘心想,她為什麽就沒有親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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