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梅第七 我為什麽沒有親哥哥呢?

——“我為什麽沒有親哥哥呢?”

晚膳時分,陸宜祯垂頭耷腦地問。

陸夫人納罕她這副态度,細細一探問才曉得,原來小姑娘是在學堂裏受了感觸。

“娘的底子打小不好,生你一個已是十分勉強,我與你爹爹都不欲再要多的了。祯兒若是想要哥哥,過些時日娘親寫信叫你揚州的表哥們來看你,好不好?”

小姑娘悶了悶,搖頭。

“那祯兒想要怎麽辦?”

若非肚中有氣,陸夫人大多時候說話都是柔聲細語地,獨有一份江南女子的婉約韻致,就如同現在。

陸宜祯最喜歡這樣的母親了。

她越過靠手,抱住陸夫人,把臉也埋進了美婦人盈滿馨香的胸口,神情雖仍舊有點恹恹地,但已然不像先前那般郁結。

“要阿娘。”

小姑娘甕甕的聲氣從胸前傳來。

陸姜氏乍一聽,還沒能領會她話裏的意思。

又聞她繼續道:

“不要哥哥了。”

……

陸琮歸家剛換下朝服,就從陸夫人口裏聽來了自家姑娘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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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作安撫,寬慰了陸姜氏的心以後,便摸着将将昏暮的天色,來到了陸宜祯的房間門前。

女使們全在院中忙活,甚至連平素與小主人最親近的寶蔻,此時也候在屋外。

陸琮觀這情形,大致已經知曉了七八分現況。

他不多問,徑直擡指扣響房門。

“小寶兒,爹爹回來了,你怎的也不出來瞧一眼?”

不多時,木門被從內打開,露出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小姑娘在家中沒挽髻,松軟細滑的烏發灑了滿肩膀,使人一看便知手感頗好。

陸琮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頂。

“爹爹。”

“小寶兒今日結業考,考得如何了?”陸琮一面問詢着,一面把輕飄飄、軟綿綿的小姑娘給抱了起來。

“就考兩門,詩文甲等、經史乙等。”

“嗯,還不錯。”

陸宜祯被抱到了庭院裏。

今夜的月亮半藏于雲霭之後,随着風雲的流動,弧月亦生變化,溶溶的月色拂落在庭前的香椿上,宛若披覆了一層霧紗。

陸琮随口考問了幾句關于詠月的詩詞,小姑娘對答如流。

“小寶兒真同我小時候一樣聰明。”

“爹爹根本不是在誇我,只是想誇自己罷?”

陸琮哈哈大笑,緊接着,狡猾地換了一個話題:“近些日爹爹都早出晚歸地,小寶兒可知爹爹都在做些什麽?”

陸宜祯順着他的話,想了想,答道:“在禮部忙公務。”

“唔,對了。那小寶兒又知不知道,爹爹忙的是什麽公務呢?”

“……是什麽?”

“是國子監的六藝大考。”

陸宜祯:“……!”

見小姑娘驚愕非常、又瞬間明亮的眼神,陸琮心道,他約莫算是找對了結症。

“國子監每年的大考都是由禮部全權操持的,你爹爹我恰巧又在禮部做了個不小的官兒——”

“正好,小寶兒也休了冬假,成日锢在家中未免無聊,三日後,要不要同爹爹一起去看看京城的小哥兒們打馬球?”

“要去要去!”

那方話音剛落,小姑娘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點了頭。

陸琮見她模樣讨喜,抱着她掂弄了好幾下,直到涼夜微風卷葉刮來,他這才面帶笑容地把小姑娘放歸了屋。

……

國子監禦考那日,是個初冬罕有的晴朗天氣。

金融融的日色傾灑在啓聖院街道絡繹往來的行人馬匹上,增添了幾度暖調子。

啓聖院街緊鄰着宮城的西華門,向南還有尚書省和國子監坐落于此,平日最是嚴肅靜穆。

只因今日京都适齡的世家小哥兒們大都聚在國子監內競較馬球,滿朝的文武權貴莫不是想來看個熱鬧,這才造就了啓聖院街一大早就車鈴不絕的盛況。

陸宜祯被陸琮領進國子監的大門,受了幾句叮囑,其後便被放歸了自由。

作為禮部侍郎,陸琮今日的瑣事不會少。

更何況觀看馬球比賽的場地是男賓女眷分開入座的,而陸夫人這日早和顯敬寺的師父約了講法,并沒有跟來,只派了兩個貼心的女使和幾個護衛照顧着她。

這樣周密的保護想來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陸琮也不欲小女兒在他身邊被拘着,便也由她去了。

跟随着寶蔻來到女眷們的座處,陸宜祯只聞一陣香風拂面。

看臺上搭好了遮陽頂,貴婦人們梳着京城當下最時髦的同心髻,三三兩兩地熟絡在一起,談笑風生。

在她們落座的軟墊子前的矮幾上,則擺放有典雅的插花、當季的新鮮蔬果、還有精致可愛的小糕點。

陸宜祯首先瞧見了徐家的姊妹和大肚子的侯夫人。

她上前去同她們問了個好。

“陸家的小姑娘。你家也有堂哥表哥在國子監念書嗎?可與我家大郎相識?”侯夫人問道。

陸宜祯搖搖頭:“是我爹爹帶我進來的。”

“原來是陸大人哪,怪不得……”

原先正與侯夫人交談的幾位婦人亦湊上來打量她。

“這便是陸琮大人的千金?”

“瞧着便是個美人胚子,你看這眉眼,多像當年的陸家三郎!”

“可不是?當年陸三郎高中狀元後,從天街策馬出朱雀門時,我也遠遠地在閣樓上瞧見了。那氣度,那風貌,可惹得閨閣女兒們臉紅呢!”

“可惜他只在史館做了一年秘書郎,後來便到江南去做官兒了。聽說他娶了一個揚州姑娘的時候,阿如——就是我那嫁去了福州的姊妹,還跑到我跟前來傷心地哭了好幾日呢。”

……

畢竟是自家爹爹年輕時的風流韻事——

陸宜祯不大好意思地站在原地聽了半天,瞥眼朝徐家的兩個同窗處望去。

徐宛音覺察到目光,和她露了個笑;徐宛竹倒是沒什麽臉色,只與她點了個頭就轉向另一邊了。

陸宜祯順着她的視線一瞧,瞧見了看臺底下青黃相接的草地。

不過禦考還沒開始,草場上很是空曠,唯有布置場地或者是幹雜活的小厮們走在上頭。

悄悄地向侯夫人告了個禮,陸宜祯便遠離了聊得興高采烈的婦人們。

漫無目的地穿行在陰涼的看臺裏,她頗有些出神。心想道,爹爹做狀元的時候那麽多姑娘喜歡,阿娘卻把她們都比了下去,真是太厲害了。

“這不是宜祯嗎?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你母親呢?”

一道聲音将她喚回神。

陸宜祯擡頭,只見矮幾後,一溫婉雅貴的美婦人正笑望着她。

是國公府的夫人,意哥哥的母親!

陸宜祯微驚,稍轉眼一瞧,又見在隋夫人的身旁,還端坐着一位莊嚴閑靜的白發老婦人——那是靖國公的生母,隋老太太。

她曾在國公府見過這位老太太幾回。

老人家吃素喜靜,極重規矩,又身負诰命,還是當朝官家的姑外祖母,是位佛祖一樣的大人物。

她在隋老太太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

陸宜祯拘謹地向老太太和隋夫人行了個禮,這才回答:“我母親去顯敬寺聽師父講法了,今日是父親帶我過來的。”

“陸大人身為禮部侍郎,想必是事務繁忙不太能看顧你。”隋夫人了然地笑笑,給她招招手,“過來一道坐罷,這禦考就快開始了。我瞧着素日意哥兒同你親近,待會兒若是見了你也在臺子上給他打氣,說不得打馬球時會更加賣力呢。”

說着給旁側的老太太續了杯茶,讨好地奉過去:“母親難得出門一趟,雖說看意哥兒打馬球重要,但也要着緊自個的身子骨,萬萬不要累着了。”

隋老太太沒接茶杯,而是拂了拂袖。

後頭伺候的老嬷嬷分外識眼色,上前另翻了一個新瓷盞,捧起茶壺倒入茶水。

老太太方捏起溫茶,啖了口,說道:“你且放心好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有的熬。定要看着我意哥兒平安長大、成婚生子,身邊再無人敢作難的時候,才會甘心地閉了眼去。”

隋夫人仿佛是經歷慣了這種事情,也不顯尴尬,輕輕地把手上無人接過的茶杯擱在木幾上,婉嗔道:“母親這說的是什麽話?顯敬寺的大師昨兒冬來府裏,不還說母親您福壽齊天麽?快休要說這不吉利的話了。”

隋老太太只用錦帕拭着嘴角,再不看她了。

好奇怪。

陸宜祯覺得,她也許并不适合再呆在這裏。

但禁不住隋夫人和顏悅色的說勸,她最終還是在矮幾的另一側入了座。

隋夫人貌美面善,在京城的命婦中很有人緣。

陸宜祯在她旁近坐了沒一會兒,便已有四五個穿綢裹緞的高官貴婦來同她打招呼。

這些婦人們一見隋夫人還帶着一個面生的小姑娘,都争先恐後地要打聽。

一聽說是陸琮陸大人的女兒,不免又是同先前侯夫人處一樣的感慨了。

好在禦考沒多久就開始了。

婦人們打住七言八語的閑話,皆舉目往場下瞧去。

陸宜祯也伸着脖子往草場張望。

遠遠地,有十餘匹駿馬往場子裏“嗒嗒”地慢踱了進去。

騎在高馬上的少年郎君們,無一不是穿了身深色的勁裝,頭戴紅、藍兩色标志着不同陣營的抹額。

尚在入場,便已有好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少年們一撂馬鞭,意氣風發地馳騁在這開闊的平坦綠地上,引得女眷方的看臺中連連傳出少女的低呼聲。

适才有主判高聲宣讀過章程,此次禦考,共比三場馬球。第一二場從四支隊伍裏挑出兩支優勝,第三場則是奪鳌頭的比賽。

陸宜祯在這第一場的賽事中,瞧見了徐家的大郎。

他是紅方的。

草地上,待兩支隊伍陳列好後,主判便揚起槌子,敲響了矗立在場外的巨大銅鑼。

随着震天的鑼聲響罷,少年們夾着馬腹,飛馳起來。

塵土和汗水飛揚交雜在初冬幹燥的空氣中,格外綻出一種勃勃生機的味道。

紅方險險地敗了。

只差藍方一杆旗子。

陸宜祯見那徐家大郎臉上挂汗、灰心喪氣地,雙腿一夾馬肚,掉頭就往場外跑了。

她不由得想道,第 一回見徐大時,他輸了意哥哥投壺;第 二回見他,他又輸了馬球。這真是命裏無贏呀。

過了會兒,第二場馬球的兩支隊伍也慢騰騰地入了草地。

陸宜祯仔細地找了找,卻并未看見隋意的身影——

這本不應該。

前兩場,國子監內參加禦考的所有學生就都該露面了。意哥哥莫不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

一旁的隋夫人顯然也是有此疑惑。

她喚來府裏的小厮:“你去向祭酒問一問,意哥兒去哪兒了?怎的不見上場?”

小厮領了命,快腳下去了。

隋老太太亦蹙了蹙眉,不過形容還算鎮定。

倒是隋夫人在遣人去打探音信後,還擔憂地連喝了幾杯茶,不住同後方的女使說話,大都是些:

“你說哥兒他難道是傷着哪兒了?怎麽也不叫人來和我傳個話?”

“你也別在這候着了,去,同平昔與意哥兒交好的幾個同學處打聽打聽。”

……

周近的貴婦人們圍上來,又是開解安慰,又是溫言相勸。

隋夫人的表情才肉眼可見地緩和了一些。

等了約有一刻鐘,草場上賽事正酣時,被遣去祭酒處打探的小厮急沖沖地跑回來了。

他喘着粗氣,慌張道:

“夫人,不好了!祭酒說,早間世子爺自賀夫子處偷了壇酒,後來便一直不見人影,想是……在哪裏吃醉了。國子監裏正派人在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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