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司千夜默默地看着阿璃, 他其實是想幫她拾碎片,但她的反應比他預想的還要讓他難受。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真希望可以回到亂葬崗的那晚, 他一定不會做出一丁點傷害她的事。

他等重逢這天等了很久了。

阿弟性子活潑不喜拘束,所以一天中大半的身體使用權他都讓了出去。縮在殼子裏的時候他會把以前的事翻來倒去地想。想她為什麽會離開?她不喜歡他冷漠, 不喜歡他嗜血,更不喜歡他話少。

所以他打算的好好的, 再次遇到她時一定要做個只對她溫柔的人。她不喜歡殺戮,他就養小動物。她覺得他冷漠,他就熱情點。她不喜他話少,他就拼命找話題, 多說點。

他想的特別特別好,但是他敗給了沒有認出她這件事。

亂葬崗那天他指使千咒差點掐死她。在食舍的時候, 他因為千咒碰了她的皮膚就去用布巾擦手。馬車裏他用熬鷹之法折騰她不讓她休息。

以前他連碰她一下都不敢, 現在卻在見到她時盡其所能地給予傷害。

她一定厭惡死他了。

司千夜輕垂眼睫, 陽光在他臉上拓出一圈疲憊的剪影。

他默了一下,向前走了幾步将手裏的碎片放在阿璃腳下,但是對方卻因他的靠近吓得一哆嗦。

他的心髒驀地抽疼, 緊緊抿住唇,眼瞳裏映出少女拼命往後貼恨不得把自己鑲進牆裏的樣子。

他心裏更難受了,不知道怎麽讨好她,轉身又撿起幾塊碎片放過去。

阿璃被他整懵了, 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擺什麽大陣。但看他只是把碎片堆在一起并沒有分開擺成圖形立刻劃掉了這個想法, 重新猜測他是不是第三次精分又分出個兄弟什麽的。

阿璃分神這功夫,司千夜已經撿了一百個碎片了。她覺得再這樣撿下去,其他捉妖師連個看鎮妖塔碎末的機會都沒有了。

“別撿了。”阿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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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千夜微微一怔,心髒頓時狂跳。雖然對方的嗓音裏全是嫌惡, 但是她竟然對他說話了。

他直起身,把剛撿來的放在已經到少女小腿那麽高的碎片堆裏,問,“夠嗎?”

阿璃蹙着細眉問,“你來做什麽,不要告我你今天來做好人好事的?”

他來做什麽?司千夜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晚她跳車後,他整夜地尋她。擔心她摔暈,更擔心她像以前那樣徹底消失不見。

比起再也見不到她,他寧願她帶着恨意注視他。

但是他真見到這個眼神,卻連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你還需要我做點什麽?”他低聲問。

阿璃心道,我需要你滾遠點。但她不敢說,她可知道他發瘋的模樣。

“你可以離開嗎?”

司千夜靜默了一下,往後退了兩步,“離你遠點行嗎?”

“不行,”少女很堅決,“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這麽沒有震懾力的恐吓,司千夜忍不住微勾了勾唇。

他看着少女的眼,清淩淩的杏核狀,裏面映出兩個小小的他。他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他不敢靠過去。因為只要一靠近,那兩個小小的他就會因為她害怕的顫抖而晃成一汪漣漪。

他就令她這麽怕嗎?

但他也不想就這樣離開。就為了靠她近一些,他找了她上千年。

“阿璃。”少年輕喚了一聲,目光很柔和很柔和地落在她的頭頂。

阿璃身體微僵,因為這個聲音更害怕了。她別扭地別過臉,眼底全是嫌惡。

司千夜眼裏的光驀地黯淡下來,心裏灰沉沉的。他靜默了一會兒,将位置讓給弟弟。

“你去吧,我在外面她更不願意理我們了。”

司千咒早就憋得不行了,他阿兄肅着臉往這兒一站,只會遞碎片,阿璃又不是來收垃圾的。

“阿璃。”少年臉上都是喜悅,因為阿璃的事,他跟阿兄吵過好幾次。阿兄不願意他用共用的身體去觸碰別的女孩。但他沒辦法控制自己,他真的很喜歡拉她的手。

那天在天山門口,雖然是他硬拽的,但是少女撲進懷裏的一瞬間,他可真高興。她那麽軟,就像一團輕雲。生氣時眼尾通紅,仿若拖曳着兩抹粉色酥山,真想壓上去咬一口。

現在好啦,他知道她是誰。他小時就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原本因為移情別戀有些負罪感,甚至想到要跟兄長說,他們兩個人各娶一個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但是現在不用了,他沒有喜歡錯人。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哪怕重新相識,他還是能一眼喜歡她。

他真的好喜歡她啊。

阿璃從對方的神情分辨出是弟弟,心裏松了口氣。雖然司千咒的性格也很糟糕,但是他偶爾還能給點善意。

司千咒道:“阿璃,你是不是想找出炸塔的大妖?我們妖族在每座城市都放了據點,尤其鎮妖塔周圍更是布滿眼線,為的就是監視有沒有大妖裏哪個倒黴家夥被關進去。只要我去問,就能幫你找出炸塔的妖怪。你放心無論對方是誰,妖舟絕不收留,送到你手上好不好?”

不好。阿璃心下驚恐。她不想知道誰炸的塔啊。這事被揭露的話,她就是同黨。神鳥蘇氏被鎮妖司找了好幾次,早就把始作俑者恨上了,爆出來不是死嗎?

她勉強穩定心神道,“我不想知道誰炸的塔,我就是來混份靈石的,随便跟着做點事就行了。”

“你想要靈石?”司千咒眼中立刻露出輕松笑意,“我有啊,一座山那麽高,都給你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靈石,”阿璃道,“我要自己賺的。”

“那我雇你好不好?”少年嗓音放低,帶着一絲讨好。

阿璃輕眯起眼打量着對方,他倆莫不是在故意戲弄她?前些天喊打喊殺的,今天突然變得又軟又乖巧。

“你快點走我就很開心了。”阿璃別過臉,不想多看他一眼。

司千咒眼底露出更加小心的神色,“阿璃,我可沒有欺負過你,那都是我阿兄幹的。”少年毫不猶豫地把鍋蓋到他哥頭頂,為自己撇清關系。

“我除了吓唬吓唬你,沒對你做別的事。”

阿璃懶得理他,亂葬崗那夜,震翻她三觀。

司千咒看着少女刻意別過去的側臉,仿佛又回到那個午後,飄着桃子味的空氣裏傳出少女輕飄飄的聲音,她說她養了兩個小混蛋,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了。

“如果是季幽的話,你就不會趕他走了吧?”少年嗓音澀然。

他可看到好幾回了,阿璃對着那個人永遠都是一副燦爛笑意。

你怎麽能跟季幽比?阿璃心下好笑。

她突然想起司千咒手裏還拿着季幽的血肉,不知道他收那東西做什麽,反正絕不幹好事。

“季幽手臂上的肉,還給他好嗎?”

“你問我讨東西給他?”少年紅眸猛地陰沉,聲音裏全是涼意。

阿璃一時分不清這是哥哥還是弟弟。

她聲音放得小了點,“不是你的東西,為什麽不還給他呢?”

司千咒低眸看她,整個人嫉妒得要扭曲。她只記挂着季幽,明明怕他阿兄怕得要死,也不忘為季幽要東西。

仔細想想那天他為什麽會在亂葬崗碰到他們倆?還不是因為他們天天黏在一起。他們不僅在天山時就時時刻刻在一起,連上墳都形影不離。

少年陰沉地靜默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行吧,你想要回他的東西,那就明天中午在後山等我。晚一刻都不行。你不來,我就把那塊肉喂禿鹫。”

阿璃微微睜大眼,剛要說話就聽到拐角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司千咒懶散地瞥了拐角一眼,快速俯身掐了少女臉蛋一把,這才從空氣中消失。

阿璃又驚又氣,伸手摸了摸臉頰,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被掐紅了。

系統:“宿主你要去嗎?”

“當然不去。”阿璃道,“我又不傻。”

她就問問,能要回來要,要不回來就算了。

季幽失去的只是一條手臂,她要去的話,失去的可是她的命啊。

司千咒離開後,拐角走出兩個捉妖師,見到阿璃很和氣地對她點點頭。阿璃回點了下頭,拎着裙子朝正堂跑去,生怕司家兄弟去而又返。

傍晚的時候,大家齊聚正堂,除了一個年歲很大的老道人,皆無所獲。老道人拿出一個寶匣,打開後衆人看到裏面是手指長的赤色羽毛。

老道人一臉激動,“殿下看,這是我在鎮妖塔的殘骸處發現的。不那麽好找,這片尾羽沉在很深的地底。”

旁邊有人奇道,“尾羽?這麽說炸塔的是個鳥妖?”

“什麽鳥妖,”有人接道,“鎮妖塔關妖無數,也許是某一只妖落在那的羽毛呢。”

老道人:“這可不是普通的羽毛,這是鳳凰的尾羽。雖然只有一小片,但确确實實是鳳凰……”

“你又胡說,鳳凰是傳說中的上古瑞獸,誰也沒見過,你怎麽能篤定就是鳳凰的尾羽呢?”

老道人:“因為只有鳳凰的羽毛可以将萬物點着。”

“我不信。”一名中年男子伸手去抓羽毛,還沒等看清他抓沒抓着,就聽一聲凄厲的尖叫,一股濃黑的煙氣從他手上冒出,整個廳堂彌漫着烤焦的味道。

男子胡亂在身上拍打着火苗,那片被他丢掉的羽毛非常緩慢地飄落在地上,絲毫沒有變化。

“真是鳳凰。”衆人驚叫。

阿璃朝籠子的方向瞧了一眼,小紅鳥安靜地站在裏面,漠不關心地看着鬧哄哄的捉妖師們。

旁邊的靈寵們不約而同又離他遠了些。

老道士笑呵呵的用寶匣将羽毛吸了進去。

隴右道的采訪使偷偷瞥了李洛一眼,如果真是鳳凰,那這事也沒法查了,畢竟涉及九天。

李洛諾有所思地注視着羽毛,手指微曲着在書案上敲了兩下。

采訪使忙道,“今日便到這裏,天色已晚諸位請回吧。這是允諾的一百靈石……”

他的話剛落,近侍就給所有人奉上裝着一百枚靈石的小布袋。

捉妖師們怏怏不樂地将靈石收起。在座的除了阿璃沒人缺錢,他們來這裏,就是為了在李洛面前混個眼熟。現在鎮妖塔基本已經結案,老道士立下大功,殿下一定記住他了。

整個廳堂只有阿璃一人超級快樂,她什麽都沒做白賺一百靈石,不僅可以把套餐重新打開,還可以補充點無香丸。

近侍又去釋放靈寵。籠子打開,沒有一只靈寵敢動。近侍正在奇怪,就見一只小紅鳥扇着翅膀飛了出來,穩穩落在坐在角落的少女肩上。

靈寵們見紅鳥飛出去,這才敢溜回主人身旁。

事情已經結束,捉妖師紛紛告辭。阿璃望了李洛一眼,見他仍望着羽毛沉思,遂沒有上前打擾他。

阿璃跟在衆人後面走出廳堂,沒走幾步便被追上來的李洛喚住。

“對不住,今日諸事太多,沒法留你吃飯,這個你帶走吧。”李洛遞上一個扁木盒。

“這是什麽?”阿璃沒有接。

“風見消。”李洛眸色柔和,“那天在車裏見你多望了它幾眼,剛才吩咐廚子做出來給你帶回去吃。”

阿璃腦海裏立刻冒出八個薄如蟬翼的小點心,裏面夾着厚厚的冷奶油。

肩膀上的小紅鳥不耐煩地挪動了下爪爪,阿璃驀地清醒,想起緋羽不分青紅皂白吃醋的屬性,立刻不想吃了。

見她不接,李洛手指緊了緊,心中升騰起一股躁意。

“只是一盒點心,有誰不讓你吃嗎?”他淡淡道,将木盒塞到她的手中。

阿璃只好接下。

明明院子裏沒風,她卻感覺肩膀有些涼飕飕的。

李洛似笑非笑地欣賞着散發着寒意的小紅鳥,好一會兒才道,“早點回去吧。”

阿璃哪裏還敢再待,忙掏出遁地符離開。

“殿下。”采訪使走過來一臉羞愧道,“那只鳥實在是古怪,我們的人哪怕是十環天師都無法靠近它分毫,人一過去立刻就會昏厥。”

李洛漫不經心地看着牆角盛開的鳳凰花,“知道了,你不必管這件事。”

微光閃過,阿璃落在了蓮山上,再走幾步就能看見她的小院了。她沒有着急回去而是停下腳步問,“緋羽,那只鳳凰的羽毛是你的嗎?”

“嗯。”緋羽點點頭。

阿璃一臉新奇地打量着他,“怪不得你叫緋羽,也是,紅色的羽毛不就是鳳凰嗎?”

緋羽道:“我的真身是鳳凰。”

阿璃笑着說,“鳳凰屬火,我是水靈根屬水,那我們豈不是水火不容?”

“不是,”少年認真與她對視,“你不是喜歡幹燥嗎?我掌管白晝與火,天底下沒有誰比我更能讓萬物失去水分。阿璃,我們很合,最合适的就是我們了。”

明明說的是水與火的事,阿璃卻莫名覺得緋羽像在告白。

她臉頰微微發熱,“我就随便說說。好了,我們快回去吧。”

“等下。”

“怎麽了?”阿璃問。

少年微涼的眸光清清淡淡,“還有件事沒做。”

“什麽?”阿璃還來不及反應,就見緋羽伸出手,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挑,木盒蓋子“啪”地掉落在地上。

八個長得像瘦葫蘆的點心暴露在空氣裏,又精致又脆弱。

山風拂過,薄如蟬翼的點心外皮瞬間碎成沫,一吹而散,只留下冷白的奶油在盒裏。

緋羽冷冷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将盒子一翻,奶油唰地掉下去,徹底碎在了山風裏。

他涼涼道,“還真是風見消啊。”

“喔哦,”系統忍不住贊嘆,“緋羽崽崽的吃醋能力從只是說說而已到直接動手,進化得非常快啊,宿主,你看到了吧?”

她當然看到了,她又不瞎。

雖然已經預料到了點心沒有什麽好下場,但她以為點心至少能活着進到院裏再被處理掉。沒想到緋羽連一刻都等不了,立刻就給點心挫骨揚灰。

“好了,”阿璃牽起緋羽的手,幫他拍了拍上面粘的碎末,“這下可以走了吧?”

“阿璃。”身後揚起不鹹不淡的聲音,她吓了一跳轉過身。

季幽倚靠着杉樹,不知在那裏看了多久。

阿璃迅速将手從緋羽那裏抽出來,但即刻她就知道要遭。

剛開了套餐的兩人,頭頂同時長出一朵小花。季幽的那朵,有片黑花瓣幸災樂禍地變成灰色。而緋羽的那朵,有片白花瓣陰沉沉地變成了灰色。

雖然都是灰色,一個是怨氣消失,一個是生成怨氣。

兩個都是她的崽,她也不知道先哄哪一個。

這一切都被白澤看到眼裏。他禦劍飛行路過這裏,見底下站着一堆人便停了一停。發現似乎是三角戀他還笑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那個緋衣少年住在蓮山。他是天山掌門,整座天山與他心意相通,就是多了一只蚊子他都能知道。但他沒有管,假裝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為什麽,他對這個叫緋羽的少年很有好感,從第一次見到他就很喜歡。想到他說找了很久才找到阿璃,他感同身受沒有計較他住在天山其實是不合規矩的。

望着底下還在僵持的三人,白衣素雪的少年微微莞爾,這有什麽可生氣的呢?修仙者生命漫長,鮮少有人一直在一起。今天跟這個,明天跟那個都是常事。他還見過五六個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看起來也挺和睦。

遇到這種事就……大家想開點。畢竟跟一個人在一起待幾百年也是很膩的一件事。

少年眼中滿是無所謂,年輕人就是浮躁。

如果是他,就選擇加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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