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小黑龍驚惶未定地倒挂在樹杈上, 像一條圍巾似的打着擺。像他這種年紀的幼龍,還沒學會騰雲駕霧。若是從樹上掉下來,一定摔得挺慘。

阿璃懸浮在半空中, 看着小黑龍緩緩順着樹幹游去,然後一圈一圈繞着滑到了地面。黑龍的尾巴上,掉了許多鱗片,上面結着幹涸的血跡, 如果化成人的話就是小腿的部分。

小黑龍再一次變成剛才的少年, 彎着腰在草叢裏焦急地尋找什麽。阿璃跟過去看, 發現他在樹根下撿起一個窩頭, 就是剛才空氣裏丢出來的那只。原本被季幽好好地捧在懷裏, 但是他從樹上栽下來時,窩頭從懷裏飛了出去。

季幽小心翼翼地拂去窩頭上粘着的泥土, 重新摟在懷裏, 轉身朝小路走去。

阿璃跟在他後面,一邊走一邊思索。剛才她在章尾山試着歸還季幽的神魂,卻被意外地拉到這裏。看上去, 像是他的夢境, 就是不知道怎麽出去了。

“宿主, ”系統一臉憂心道,“如果這裏真的是季幽的夢境, 那麽你的身體就還在章尾山。活人進入幽冥,不出三日必亡。不過我覺得那個判官應該不會那麽不講究,真讓你的身體在幽冥躺三天。”

阿璃道:“我的身體就是不在幽冥,三日不吃水米也撐不下去啊。”

系統才反應過來,“啊,是這樣。那宿主你可得快點, 我們可不能栽在這兒。”

阿璃一路跟着季幽,上萬年前的幽冥實在是荒蕪。雖然有樹有草,也是稀稀拉拉的。天上有太陽,但太陽是黑色的。天地間暈黃不堪,就像永遠定格在黃昏中。

路邊時不時會出現冥飯、或者衣物,那是人間給鬼屆的親人燒的祭祀品。每一份都寫着名字,張三拿不走李四的食物,李四同樣也不能取走王五的包裹,這是幽冥界的規矩。

鬼魂們安靜地吃着冥食,偶爾掉下一點殘渣,立刻被等待已久的孤魂野鬼抓住塞嘴裏。幽冥實在是太貧乏了,種不出果樹莊稼,沒人祭祀的野鬼,吃不到食物會慢慢消散連魂魄都保不住。

季幽緊緊捂着胸口,生怕被鬼發現他懷裏有食物。但是窩窩頭香甜,哪是沒有味道的冥食可比的?很快,淡淡的香氣就被饑餓的野鬼們聞到了。

“你懷裏揣着什麽好東西,這麽香。”

三四只野鬼圍了上來,他們身體不正常的高大健壯,一看就是死前因為怨氣所致,成為了厲鬼。還是少年的季幽被他們圍在中間立刻看不到頭頂。

阿璃急忙飛起來,在她的視線裏,季幽陰沉着眼,手臂收得更緊,嗓音裏透着一股狠勁兒,“滾。”

野鬼們愣了一下,望着身體瘦弱的季幽哈哈大笑。幽冥講究弱肉強食,只有強壯才能比別的鬼魂活得更久,最終等來投胎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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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投胎位一個蘿蔔一個坑,十月懷胎,數量不多,緊俏得很。那些吃不到食物的鬼魂,熬不住就神形俱滅了。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最終離開這個陰沉的地方。

真可笑,在人間的時候就想着活下去。現在來了冥地,還要活下去。

野鬼們眼神更冰冷,“不想挨揍就把食物交出來。魂魄受到損耗,消散得更快。你不想這麽快就沒了吧?”

季幽冷冷道:“幽冥不許搶奪食物。”

“我們沒搶啊?我們是在跟你商量。”野鬼們掰着手,骨節“嘎嘎”地響動。

季幽冷笑,“用拳頭商量嗎?”這就是野鬼們的生存之道了。它們不搶食物,它們只揍人。弱小的鬼魂怕損耗魂魄,只得将食物分出一半。

一只野鬼道:“我們也不多要,我們只要這麽大塊。”他用拳頭比了一下,“你留這麽大塊。”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圈出鹌鹑蛋一樣的圓。

季幽再次冷笑一下,擡腳就朝離得最近的野鬼踹去,野鬼頓時被他踹地翻了過去。但是更多的野鬼撲了上來,拎起他們沙包大的拳頭朝季幽砸下去。

阿璃急死了,她伸手去推野鬼,但是手卻穿過了它們,只能眼睜睜看着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

此時的季幽還很小,大部分靈力都用來維持人形,力量根本不足。他還不會呼風喚雨,也不會厲害的術法。

身上頭上不知挨了多少下,骨骼都要斷裂。但他理都不理,眼神狠戾,用手揪着最大的那只野鬼,壓在身下往死裏揍。

一下,兩下,三下,他死勁地揍,哪怕他被打得搖搖晃晃只專心揍這一個。被他壓住的野鬼叫苦不疊,捂着頭狂喊“別打了。”

阿璃也在喊“別打了。”但沒人聽得到她說話。她就像空氣一樣,即使撲在季幽身上,那些拳頭依舊穿過了她。

少年已經滿頭是血,連五官都分不清,但他的眼神依舊明亮,拳頭狠砸不停。

他身下那只野鬼被打的越來越單薄,簡直像層紙。一拳頭落下,“砰”的一聲,野鬼徹底化為了齑粉。

灰色的粉末吓得其他野鬼停了下來,面面相觑。他們成天為食物打架,但從沒見過誰會因為挨揍神魂消散。

季幽搖搖晃晃站起來,甩了甩酸累的手,猛地朝另一只野鬼撲去,其他野鬼頓時吓得讓開一個圈。

小道更寂靜了,只能聽到季幽一拳一拳地落下。那些慢吞吞吃冥食的鬼魂不吃了,全都呆愣着望向季幽,誰也沒見過這麽狠這麽不要命的打法。

終于,第二只野鬼也在季幽拳頭下化為齑粉。季幽晃悠着站起來,剩餘的野鬼嘩得散去,躲在樹木之後。

季幽彎下腰咳了幾下,從懷裏摸出個壓扁了的窩窩頭。但這時沒鬼敢上來打他的主意。大家都躲着他的目光,像是看到了冥間最陰森的厲鬼。

季幽把窩窩頭塞回衣襟,繼續朝前走。他走得很慢,也很遲緩。但他眼裏閃着開心,偶爾摸一摸壓扁的窩頭,染血的神情格外溫柔。

阿璃默默跟着他,像這種小號她一般扔完系統給的食物就下線了。她從沒想過季幽過得這樣慘。

季幽走到冥河邊的一棟小木屋停了下來。他用河水洗了手和臉,這才打開門走進去。屋子不大,沒有床,只有一個食案。他把窩窩頭擱在木碗裏,就再也沒有力氣,癱在地上。

少年再次化成幼小的龍,他的下巴平平地擱在地上,身體跟面條似的軟趴趴盤着。但他眸光是柔軟的,因為他保住了喜歡的女孩子送他的東西。那是珍寶,決不可被搶走。

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小黑龍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他就像被天地抛棄一樣,黑沉沉的躺在這裏沒人理會。

阿璃坐在他旁邊,有些難過地看着他。她說的話他聽不見,她碰他,他也感觸不到。她就像跟紙片人調換了身份,終于明白了那種無力感。

幽冥的天空慢慢黑了下來,季幽也很黑,阿璃幾乎看不到他。屋外孤魂野鬼亂叫,有的甚至還過來亂拍木屋的門。

她有點害怕,摸索着地下的黑龍,想靠的季幽近些。但是手心碰到一大片細密的鱗片,她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能摸到他了。

她萬份驚喜,簡直無法置信,不停摩挲着好确認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誰?”少年驚醒低呵道。他本就年幼,鱗片很薄。阿璃胡亂地摸,直摸的他身體一片酥麻。

阿璃聽到他問她,立馬停下來,回道,“季幽是我,阿璃。”

但是少年就像沒聽到似的,接着問,“裝神弄鬼,不說話麽?”

阿璃怔了一下,又伸手摸了一把,“聽不到嗎?”

少年黑龍微顫了下,喉間溢出低低的喘息。對方亂摸,摸到了他下尾骨,他的背脊就像被電流竄過一樣,直接竄到了頭頂。滅頂的愉悅,讓他頓時慌亂起來。

“季幽,你聽不到嗎?可我摸到你了呀。”她還欲再摸,一只骨節分明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黑暗中傳來少年低低的聲音,“別摸了。”

“季幽,你能聽到了?”阿璃一臉驚喜。

“是你嗎?”季幽輕聲問。

“是我啊。”阿璃點頭。

“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少年喉中溢出一點歡喜,嗓音突然青澀起來,“你給我的窩頭特別好,我都沒舍得吃,放在碗裏了。”

阿璃愣了一下,道,“我不是給你窩頭的那個人。哎,不是,我是說我今天沒給過你窩頭,但我以前給過。季幽,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你現在困在夢境裏醒不過來……”

“你怕不怕黑?”季幽又道,“我點蠟燭好不好?你怎麽都不說話?是不是因為我剛才抓你手了,把你抓疼了?”少年慌亂地捧起阿璃的手,小心地放在嘴邊吹。

阿璃更愣了,原來季幽根本聽不到她說話。

一股松油味冒出,屋子頓時明亮起來。季幽把燃着的蠟燭立在桌上。幽冥環境特殊,得用鲛人做的蠟才能驅逐黑暗。這半截蠟燭是他從一只厲鬼那奪的,平常舍不得用。但是擔心喜歡的女孩子怕黑,他立刻毫不猶豫就點亮。

少年往阿璃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跟平常一樣,他根本看不到她。他走過來小心地伸手輕輕摸了一下,發現摸到了少女柔軟的頭發,立刻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

季幽像做錯事一樣小聲道,“抱歉,我就确認一下你在不在。”

但是空氣裏根本沒有聲音回答他。

季幽頓時就慌了,彎下腰,很認真地看着她的方向道,“你說說話好不好,是不是我哪裏做錯了惹你不高興?”

阿璃愁苦地仰着臉看他,她不是不說,是他根本聽不見。

少年垂下眼,想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在她身旁坐下,大着膽子拉過她的手,低低道,“你是不是還想摸?那我把尾巴變出來給你摸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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