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邊最高的一家酒店,有二十八層高。柳川帶他從頂層的玻璃窗看下去。

李顧有點迷茫,并不知道他的投資人為什麽會突然帶他來這裏。

柳川對他露出一個笑容來:“李顧,我很欣賞你,可是你最近看起來似乎有一些心事。我不知道我猜測的原因對不對,我希望你能走得更遠一點。你要經常去高一點的地方看一看,然後學會站在金錢之上,學會用它們去達成目的。只有這樣,你才能真的享受賺錢的過程,我才相信你可以為我創造出更多的財富。”

柳川的話莫名敲擊着他的心髒,是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從前那個會被一點錢逼到死角的少年人,可他也從來沒有把自己跟原來那個人完全分開。他像是手握利刃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的武林新手。

李顧順着他的目光從碩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這燦爛都市,繁華人間,都在他眼底。他的兩位老師也都曾對他說過,少年心事當拿雲。李顧這樣的人,沒有人怕他走得不夠踏實,只怕他鑽了牛角尖,再也走不出去。

這一刻他內心忽而開闊許多,所有的畏懼、煩惱,都被他心底的堅定驅散。站在二十八樓酒店的頂層,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不再是當年那個在命運面前手足無措的山裏窮小子,他有了很多的錢,還有很多的社會能量,他要學會如何用這份優勢去保護自己愛的人。

柳川沒有在此地久留。他提點李顧只是捎帶手,李顧對他的意義是個賺錢好手,柳川并沒有打算幹涉更多。

回去路上武鑫過來接他,他問李顧是不是直接回小院休息,李顧說不:“約了市裏來的今晚打牌,你送我去淩輝路的會所。”

……

邵大軍前幾年在工地被石頭砸過一次,肩膀上一直有舊傷。工程的不順和近日接連的陰雨天氣使他舊傷複發,他不得已回了鄉下休養。

邵力在出租屋裏發着抖,他本來不想沾的,可是最近實在不順,有人告訴他吸一口,什麽煩惱就都能暫時忘掉。邵力不碰那個東西,對方有意激他:“你是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怕沾上就戒不掉了?還是說怕抽不起啊?”邵力當然這麽想,不過對方說了他必然要表現得嗤之以鼻。

他今天在路上還看到了小聞,跟塗玉明走在一起。這麽幾年過去,小聞沒有變老,她正在最好的年紀,整個人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花。邵力承認他後悔了,要是當初他沒有走這條路,沒有跟小聞分手,如今,他也該有一個家了吧?可是經此一次,他在城裏奮鬥這麽多年的成果都沒了。

他比李顧出來得更早,別的人在他這個年紀可能剛大學畢業不久,他卻已經覺得自己被生活折磨了多時。他還不敢讓人知道,其實他大字都認不全幾個。

邵力終于在蠱惑下接受了那些白色的粉末。

他感受到了幾乎能夠升天的樂趣,能夠把他的靈魂抽離出去,暫時逃離他想逃避的一切。

他的存款以很快的速度被消解。開始是錢不夠了,再後來是貨也沒了。他又去舞廳,那裏不知道被誰舉報過兩次,邵力找不到那些零包販毒的人。可是他的毒瘾發作了,他感到困,感到焦躁,眼淚和鼻涕難以克制地湧出,他感覺生而為人的尊嚴正在離他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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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還有一個人應該可以給他提供毒品……可陳飛那個人是不講情面的,他現在一無所有,對方會接受他的求助麽?

李顧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大方地扔給了邵力兩捆現金:“你知道該找誰。聯系他,到沿海去。”

邵力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顧:“你知道我吸這個?你一直在找人盯着我?”

李顧輕輕摩挲自己的手表,冬天了,即使是貼身的金屬摸上去也還是有些涼。“我對你不關心,你走到今天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可是你既然走到這一步了,接受我的幫助不是壞事。至少我能讓你活下去,比現在這樣煎熬好多了,不是麽?”

邵力猛一發力撲到了那兩捆錢上,把它們緊緊收攏在懷裏,然後警惕看向李顧:“你讓我拿錢走?就這麽簡單?你有什麽要求?”

李顧對他笑了笑。紀寒星離家時拔掉了自己的電話卡,至今沒有給他傳過一次消息。他知道這是星星怕自己去找他會遇到什麽危險。另一方面也是紀寒星為了自保,他跟這邊的聯系斷得越幹淨,他就越不會引起懷疑。

李顧曾經動過要單刀直入殺去找他的念頭,可是他了解紀寒星的苦心,在沖動過後也平複了心情。他赤手空拳追過去,哪怕跟紀寒星一起進了那毒窩又能做什麽?但如今坐擁千萬身價的李老板就不同了。他有很多的錢,只要他願意,他還可以找出很多的辦法。

眼下他迫切需要一個能混到紀寒星身邊去又不會引起懷疑的人,這個人還要能為他所用,邵力正是一個合适的人選。

他淡淡看向邵力:“我要星星回來。而你能聯系上人,就這麽簡單。”

邵力遲疑:“李顧……你就這麽信我?”

李顧輕忽一笑,坦然看向邵力:“我不相信你,不過我相信你對邵大軍至少是孝順的。”邵力的眸子倏然收緊。李顧理了理自己的西裝袖口:“邵伯伯現在很好,我找的療養院還有專人幫他按摩治療,你可以放心。”

不等邵力回話,李顧把一支新手機放進了他的口袋:“明天是好日子。聯系上陳飛就去吧,記得用這個手機按時給我回消息,你會有錢,邵伯伯也會長命百歲的。”

不可觸碰的柔軟之處

紀寒星過去了才知道,像陳飛這樣級別的,那邊還有兩到三個。他們既是同夥又有競争關系,原因簡單,越底層越容易被抓,混上去雖然罪孽更深,但藏得更安全,錢也更多。

那個人叫董大行,他們管他叫董哥,紀寒星在地下酒吧跟他打過一次照面。他起初不知道那人身份,只以為是一起混的,後來外面落雨了,他提醒對方拿一下傘,後來董大行就經常過來同他說話。

紀寒星的第一個機會是跟董大行喝酒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外籍人士。這種地方有人吸食毒品并不奇怪。因為地處沿海的關系,一些外籍學生和務工者也很常見。在這裏遇到了就各玩各的,并不互相幹涉。那天董大行自己毫不避諱直接在大廳的角落裏就抽起來,他的舉動引來了一個外國男人,對方招呼了他們一句,問還有沒有的賣。

董大行看手勢有點明白,又不敢确定他到底在說什麽,于是下意識看向紀寒星。紀寒星流利地跟對方溝通了幾句,那男人顯然對此很驚喜。董大行問紀寒星這人在說什麽,紀寒星道他想買點貨。

董大行能混到今天也有他自己的精明,這麽個小事讓他發現了機會。他進來這裏很早,不過因為不喜歡太危險的任務,又不像陳飛能夠一直往這個集團裏“輸血”,就顯得貢獻平平,如果能夠開拓一趴新的業務對他來說絕對是個好事。

董大行:“跟他說可以買,問他以前吸過沒有。”

紀寒星如實轉達,對方說了一通。

董大行等着紀寒星翻譯,紀寒星腦子轉得飛快:“他想知道你們這個貨從哪裏來,純不純。”

董大行輕嗤一聲:“擔心純度也要問這麽多,跟他說,包管比他以前吸的好,是從南邊來的料。都是好貨。”

紀寒星不動聲色記下,跟對面交流了兩句,再問董大行:“他說他有很多同學,有時候聚會需求量可能很大,自己想帶又沒有辦法入關。想從我們這裏拿,不過我擔心我們沒有那麽多貨吧?”

董大行臉上露出笑意來,一拍紀寒星的肩膀:“跟他說,要多少我們能給他做多少。”紀寒星明白了,他們的上游不只是販毒,大概還涉及到制毒的生意。

那個人從他們這裏買走一包,還留了董大行的聯系方式。董大行對紀寒星大加贊賞:“你也別跟着陳飛了,又不是本地的,一直沒混進核心圈子,不靠帶人來根本沒他地位。”

紀寒星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卻又把那份蠢蠢欲動表現得明顯:“不過小飛哥帶我來的,董哥要是有什麽事兒以後我也幫着做。”他這反應倒在董大行意料之中。

董大行真的對這事上了心,賣給外國人的好處是很明顯的。而語言有優勢的紀寒星就是成這件事的關鍵。

紀寒星被從最初的十二人間搬到了四人間。有時候對面會帶女人回來,簾子一拉下來,知道有人在屋裏也毫不避諱開始做些隐私的事情。紀寒星起初很不适應,但另外的室友都習以為常,該抽就抽自己的,有時帶着點興味豎起耳朵聽。紀寒星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不同,他做出困倦懶散的樣子,然後摸出一小包東西躲去衛生間吸。

他每次都不當着別人面兒來,有次他們幾個一起打牌,對面那位問他為什麽從不當人面兒抽,紀寒星垂下眼,片刻之後他緩緩道:“我小時候被我哥打過,不是親哥。有好東西要躲到廁所裏用,不然就會被搶了。”他們嘻嘻哈哈笑起來,笑完之後一起沉默了。來的人各有各的不幸,這種地方雖是弱肉強食不講人情,可每個人心底裏面大概都有一些軟處,紀寒星很巧妙地抓住了他們那一點同情和共鳴。

他向來很懂得如何招人喜歡。

紀寒星觀察過這個地方,最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正對着一個煙酒超市,那裏的老板其實是他們頭頭的老熟人。紀寒星幾乎可以猜到在他之前應該也有不少人從這裏打過電話回家,這裏并不安全。鑒于董大行提攜他,紀寒星偶爾在他面前露出一些天真之态來,纏着他問這裏有什麽地方好玩兒,表現得像個躍躍欲試的毛孩子。

跟他一起來的那幫人也都還樂不思蜀,他們尚未意識到自己将要遭遇的是什麽,最開始是沒打算走,後來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走不了,再後來就沒命走了。

原本剛過來前三個月是不被允許外出的,董大行看紀寒星想去,就在出去采購生活用品的時候把紀寒星捎上。他把紀寒星帶到了地标建築附近,讓他自己逛逛,他去買包煙。

紀寒星早已經研究過地圖,來的路上一直在觀察,董大行的身影一消失,他就靈活地貓進一個公共電話亭,給康樹仁打了個電話,把他了解到的情況一說。

另一個他記得很牢的是李顧的號碼,連撥出那一串數字的動作他也熟稔得幾乎成了下意識的反應。可他沒有撥出去,他知道那個人的聲音會讓他心軟,會讓他想要回家。他不去觸碰那個軟弱之處,那個地方就會堅不可摧。

董大行買煙回來沒有看到人,等紀寒星回來他面色不虞地問去了哪裏,紀寒星笑嘻嘻從口袋裏摸出一包槟榔來,直遞到董大行跟前:“給,你是不是喜歡吃這個?”少年眼神真摯,裏面的讨好和關切都像是真的。

董大行當時有點發愣,接過槟榔,讷讷說了聲謝謝。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謝謝了。

同一種無辜

需要獨處的時候,李顧時常會去康樹仁帶他去過的那間廢棄小教堂。他在那裏能一個人想起很多關于紀寒星的事,有時會沉溺其中,以至于忘記時間。有一回武鑫把他常去的地方都跑遍了找不到他人,急得差點報警。李顧問他最後是怎麽發現這裏的,武鑫說還好他學過一點追蹤。

那之後李顧每次只允許自己去想一件關于紀寒星的事。他需要這樣來持續地提醒自己,但又不敢太過沉湎。自打紀寒星去了沿海,他跟康樹仁的溝通也變多了起來,不過都是私下裏,并不敢在明面兒上有更多交集。他與康樹仁約定一旦有了消息,要及時告訴他,哪怕只是給他報個平安。

康樹仁知道邵力的事之後痛斥了李顧,指責他把一個無關之人拖下水。小教堂裏光線昏暗,李顧在凋零的神像之下表情木然:“我所做的只是合理範圍內的事。我屬意王氏,既然打算把工程給他們,那我要求更好的施工隊有錯麽?其他我沒什麽都做,随便你信不信,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李顧輕忽地笑了一下,那個笑容轉瞬即逝:“他知道有了這麽一個逃避現實的方式,只要他遭遇不幸,早晚都會自己走進去的。”

康樹仁:“李顧。”

李顧面向他,神色恢複淡漠:“我也跟着星星叫您一聲康伯伯。康伯伯,我最近想了很多的事。我說我什麽都沒做,你一定覺得我說這句話很可笑。這就像當年他們也覺得自己什麽都沒做,只不過是把紀老師的事告訴了所有人而已。”李顧頓了頓:“我覺得我和他擁有同一種無辜。”

康樹仁的心緒一時複雜到了極致:“原來你從來都沒忘記過。”

“是的。”李顧大方承認。他一路走過來遇到過很多不幸,也遇到過很多好人,他發現了好人在這個世界裏的脆弱,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消化世界的惡意,在不幸發生時,他們不會伸出爪牙,他們只會內省。

李顧道:“星星走了我才發現,也許‘好人’更要強勢一點。一個怯懦又只會一味退讓的好人,他能守住的是什麽呢?我想過星星為什麽沒有跟我商量這件事,也許他覺得他認識的那個李顧是一個背負很多的人,太忠厚也太仁慈。紀老師走後,當時他很不喜歡邵力,是我想要勸和,總覺得同鄉的情面在。邵力帶着星星去鬼混的時候,我也只會告訴星星不要,沒有更強硬一點直接讓他遠離星星。如果我還是這樣一個‘好人’,我即便有了再多的東西,我将來能守得住什麽呢?空懷菩薩心腸是沒有用的。”

康樹仁終于覺得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李顧……”跟早慧的紀寒星不同,李顧這樣的人是在生活的一次次重擊裏面成長起來的。但讓康樹仁感到微妙欣慰的是,他每一次都會比從前更加強大和堅定。

李顧說完揉了一把自己的臉,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他給了康樹仁一個號碼:“這個號碼沒有歸屬地,打過來別人也查不到我。如果他聯系你,如果,如果他能找到機會的話,讓他也跟我說說話吧。”

李顧走了出去,康樹仁不确定他是不是聽到了李顧的聲音,是很輕很輕的一句:“我很想他。”

……

陳飛先告訴紀寒星他即将看到一個老熟人,紀寒星起初有點不安,等人到了之後他才發現是邵力。此人來得蹊跷,叫紀寒星一時摸不準。他不知道是生活真的如此會捉弄人,還是前方有個暗藏的陷阱在等着他。

邵力看到詫異的紀寒星,把人拉到一邊來跟他說話:“你哥到處找你呢,你回不回去?”

他提到李顧,紀寒星感覺自己心跳猛然加快。無數念頭在他心裏飛轉,他只恍惚了一秒,在看到陳飛的身影一閃而過時他為自己想好了應對:“他說什麽?要我回去?”

邵力:“對啊,你哥找你找不到,這不就遷怒我了麽?”

紀寒星餘光看到陳飛越走越近,他冷笑一聲,語氣刻薄又帶着點少年人的委屈:“我還不知道他圖什麽嗎?家裏老房子要拆遷了,可老紀的遺囑是留給我的。”邵力這幾年見到李顧的機會少,跟紀寒星更親近一點。他覺得自己先前認識的李顧似乎是極為看重紀寒星的,但他倆現在都長大了,親兄弟為了財産反目的倒也不少見。這樣倒是更解釋了,李顧為什麽無所不用極其要他讓紀寒星回去。如果是為了錢,那就沒什麽說不通。

陳飛從後面走過來:“怎麽了這是?”

紀寒星坦白道:“我哥想辦法要我回去呢,估計怕我死在外面他拿不到房子吧。”邵力臉色微妙,沒想到紀寒星這麽沒心眼,這樣快就把他給賣了。他跟着陳飛過來的,也知道陳飛不是善茬,他們想走估計沒那麽容易。紀寒星一攬他肩膀,朝陳飛道:“也不怪邵哥,我哥為了錢什麽都做得出來,邵哥也是運氣不好,因為是同鄉就被他拿捏上了,你也別替他傳話了,沒這個必要。”

陳飛眯了眯眼睛。他對紀寒星可以說是又愛又恨,當初是他帶着人過來的,沒想到現在董大行相當重視紀寒星,把這小子拱得快淩駕于自己之上了。他心中有不甘願,卻又明白不能得罪,這一行說不準的,萬一紀寒星混上去的速度比他還快呢。

紀寒星仿佛沒見到他眼神裏的複雜,見到邵力很高興似的:“邵哥就安心在這兒待着吧,這兒可好玩了,這活兒輕巧得很,沒人唠叨你,每天都快活。”

陳飛笑道:“都在說星哥現在不一般,上面的意思是下次接新貨都要帶你去了,你當然快活。”

紀寒星聞言一笑,給他揣了包煙過去,并未表達出特別的讨好:“都一個地方來的,誰好了都是咱們一起好。”陳飛摸了摸胸口的那包煙,打量了紀寒星一眼,什麽話都沒再說。

接新貨……紀寒星最近一直在盤算這件事。他原本只想以此為跳板,好去接近老黑。可眼下這發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接新貨是個機會,興許連這邊的上游都可以一網打盡。紀寒星覺得這些販毒的人都該死,他如果不做點什麽,簡直對不起這個天賜的好時機。

可他很久沒有找到機會出去了,該怎麽做呢,紀寒星把目光投向了邵力。

游樂園

李顧的備用手機響了,屏幕上清晰地閃動着他當時塞給邵力那支手機的號碼。李顧深深呼吸,手指比他頭腦的反應更快,已經按下了接通鍵。

“他不想回去,這我也沒辦法。”

邵力給的回複李顧并不意外。對于李顧來說,能得到來自紀寒星的消息,他就已經很滿足了。邵力現在是不知道紀寒星卧底的事,否則他肯定死也不會出這個頭。

李顧強按下心頭急切,問道:“你見到他人了,還好麽?他還說過別的什麽沒有?”

“挺好的,”邵力沒說紀寒星都快當上小頭目了,他覺得真要說了李顧可能會報警。他琢磨着李顧也就是不知道紀寒星還販毒的事,否則這位名義上的大哥心态絕對不會像此時這樣平和。

紀寒星走上這條路,邵力覺得自己有愧在先,于是寬慰了他一句:“反正我也還繼續勸着,星星也不是完全勸不回來,也念舊情的,他昨天還跟我說起你們倆一起去游樂園那回。”

李顧神經倏然繃緊,聽到這句話之後他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顯得骨節發白。原因無他,在他們貧窮的青少年時期,他和紀寒星從來都沒有去過游樂園。

李顧壓抑着情緒去問:“他還說了什麽?”

邵力盡力回憶,道:“說他當時說往東,你非說往西。結果就走錯了,害他沒有找到想玩的那個,叫什麽來着,巧克力工廠主題的鬼屋。”

李顧埋頭把信息記了下來,紀寒星為什麽要突然跟邵力說一件沒發生過的事?李顧覺得這太不尋常了。邵力道:“我說你們兄弟倆也是,以前不也好好的。星星自己也說,就是這些小問題太多了,後面才跟你沒法溝通。”

李顧吞了吞口水,耐着性子問他:“你們在什麽地方?”

邵力頓時警覺起來,眼看四下無人,他道:“這個真不好說。”陳飛跟他說過這裏有規定,進來之後不能跟外人随意聯系,不能透露地址,邵力也犯難,他自己的手機都被監管起來了,還好邵力給他這個他當時藏在褲裆裏,就是為了給金主報信。

李顧循循善誘:“上次不是答應你找到星星我就給你錢麽?我得郵局寄給你,總要一個地址。”

邵力靈機一動:“那我給你報個附近的,到時候我自己去郵局取就好了。”

李顧說可以。

邵力知道錢穩了,心情松快,不免跟他調侃:“李顧,其實你也別瞞我,裝得兄弟情深的,我知道你為什麽非要星星回去。”

李顧一驚,邵力帶着幾分窺破了他心事的得意:“你想要他回來給你簽那個老房子的拆遷對不對?星星也知道,所以我覺得他沒那麽容易松口。”

李顧跟他周旋兩句,終于弄懂了紀寒星給的說辭大概是什麽樣的,他心中也有了計較:“總之你替我好好勸勸那個小祖宗,成了我不會少你好處。”邵力說他盡量。李顧哼笑一聲:“我也不怕告訴你,那個房子我剛找人看的風水,有人出我三百萬我都沒賣。奈何遺囑上老紀寫的是留給他。”

李顧立刻給康樹仁去了消息:“也許你可以聯系G省的警方,我要跟你說的事很不尋常。”

兩人把紀寒星跟邵力說的話一分析,覺得紀寒星确實在借邵力傳達消息。

康樹仁:“他有意說一個你們沒有一起做過的事,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對,”李顧道:“這裏的信息我不知道有哪些是實指。他想說的可能是一個地址,游樂園,往東,目标地點是一個工廠。他們的地址我問出來了,**不離十,就在那附近。”

康樹仁問他還說過什麽,李顧把整個對話的過程同他細細一說。康樹仁先回了自己單位,不多時打電話過來,說他用電腦查過地圖,在那個地方十五公裏之外有個游樂園的舊址,後來城市規劃發生變化,那裏沒有那麽繁華了,去的人少,附近就都建了工廠。

“那星星想說的應該就是那裏了。”

“沒錯,工廠在游樂園的東邊。”康樹仁道:“可他沒有說時間,現在不好判斷貿然去跟那邊警方溝通。”

“畢竟是借他人之口傳遞,可能更多的他也沒有辦法說了。可以問問那邊警方,有沒有廢棄的工廠,或者哪些可疑的人經常出入。”

康樹仁讓他再想想邵力有沒有提到過任何有關時間的消息,可李顧回想确實沒有了。

這件事讓李顧心緒不寧,他已經真切地觸摸到了紀寒星所在的那個世界。身處在這樣危險之中的,是他從前捧在手裏的小星星,李顧無法說服自己放下心,他總想自己能夠多做一點。李顧睜着眼直到半夜,忽而福至心靈,他給邵力發了一條消息:“錢什麽時候給你彙過去比較方便?”

第二天邵力給了他回信:“彙過來需要幾天?你問下郵局,我周四能取。”

李顧明白了。根據康樹仁說的,他們進了那個地方行動都會受一定的限制,如果邵力能夠出門取錢,這意味着那邊大部分管理人員都可能不在場,那就一定是他們有個大行動了。

事情的後續發展順利得出乎意料。兩地聯合抓到了一次大規模交易,繳獲毒品數量巨大,可惜的是只抓到了一些小喽啰,大魚還是跑了。

董大行再往上,是他們這一夥人的當家,叫韓四。

韓四是個非常警惕的人。他們行動前一天G省起大風,刮斷了不少樹木。韓四去交易的路上觀察到公路上的斷樹都被清理,這一帶平時來的人不多,這個清理效率讓他起了疑心。韓四臨時讓制毒工廠換了交易地點,去另一個倉庫。對方沒有來得及轉移的貨物和人被抓了,韓四他們雖然跑得狼狽,也算僥幸全身而退。

這個變故出乎紀寒星的預料,他沒有更及時的辦法通知康樹仁他們,只能跟着一起逃。韓四嫌他手下吓傻了腦子不靈光,自己把方向盤搶了過來,往一條小路上開得飛快,紀寒星此時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是走在一條怎麽樣的道路上。如果跟着逃亡的途中出了任何變故,他的命也只有一次,死了,就是真死了。

董大行嚼着槟榔喘氣,他對紀寒星很滿意:“你說找那幾個見了警察就腿軟的有什麽用!以後都帶你過來。”紀寒星小聲道:“我,其實我也吓傻了。只不過我是被吓得跑。”韓四在前頭聽見,輕嗤了一聲。

車子一路開到了一個犄角旮旯的山溝停下,他們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不能再那麽明目張膽去城裏露面。第二天有幾個其他知道這次行動的人來了,開了一次內部會議。他們走漏了風聲第一反應就是有內鬼,有人挨個查了所有相關人員的通訊記錄和近期接觸過的人。

令人費解的是,所有人的記錄都很幹淨,并未顯出異常。

小團夥會議一時陷入了僵局,紀寒星悄悄問董大行:“董哥,我們要是被抓了會很慘麽?”

董大行道:“不一定,看能查出來多少,要是老底兒都被兜出來了,就只能等死了。”

紀寒星倒抽了一口氣。其他人看起來很沉得住氣,內心也在擔憂這個問題。事關性命,對那個出賣他們的內鬼更是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紀寒星又問:“只有我們有內鬼嗎?那邊會不會?”

他這話一出,韓四淩厲地朝他看了過來:“你說什麽?”

紀寒星閉嘴,做出不敢說話的樣子。

韓四重重彈掉手裏的煙灰:“确實可能,工廠那邊出了鬼。”

董大行湊上去,壓低了聲音:“也許是老黑?畢竟上次跟我們搶過一次貨。”

老黑。

聽到這個名字紀寒星激動得手都在抖,他沒有想到神會賜給自己這樣的好運氣。接下來的事韓四就沒讓他們這些蝦兵蟹将去聽,只留了幾個跟随他多年的骨幹。

紀寒星的手裏出着細汗,他觀察那些跟他差不多的人會有什麽表情。可那些剛剛經歷過一場“死裏逃生”的人并未有什麽特殊,有些倒頭去睡,有些找了個地方就開始抽。紀寒星索性什麽也不多想,把他的心眼兒都暫時按下休眠按鈕,找到了這破落地方的小廚房,跟廚娘套好了關系,然後悶頭吃了兩大碗飯。

董大行出來看他吃得正歡也好笑,紀寒星含混不清地指着廚房:“還有呢,給你也留了。”

董大行捧着個海碗出來,跟紀寒星蹲着并排吃,紀寒星恍若無意地提到:“董哥,那個老黑是什麽人,厲害麽?”

紀寒星臉上是一種無知無畏的表情,那種特有的,屬于年輕人的自大和懵懂,董大行看了他一眼,說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講的。“你不知道,之前有個叫馬實意的,是個大毒枭,老黑就是他手底下的人。這個人有多厲害呢,他老大被抓了,死得不能再死,他自己帶着兩個兄弟逃了出來,後來那倆都被抓了,他還活着,不僅東山再起,現在生意做得還比馬實意之前更大。”

已經開春了,氣溫回升很快,紀寒星穿着件不新不舊的單衣,有點直愣地看着董大行:“那禁毒豈不是沒有什麽用?還不是一茬一茬的,都冒出來了。”

沒想到董大行快速扒拉了幾口飯,還真的跟他讨論上了:“也得分情況看,有些地方禁過之後就真的沒人敢再動手了。但這畢竟是錢,你說黑眼睛珠子,誰見得了白銀子?禁過之後還是一茬一茬的,你可以想一下,如果不禁的話,大概早就有一個地下帝國了。”

紀寒星樂了:“那就一起吸呗,不犯法還能賺錢,多好啊。”

董大行一把拍他的頭:“你以為這些人命長啊,吃的都是下輩子的福,這可是要下地獄的,傻小子哎。”

這才是他的執念

紀寒星從董大行那裏知道了更多的消息,韓四當年跟那制毒的頭頭是一起混出來的,他倆一個會制毒,一個路子廣,在混亂歲月裏一起發了第一筆財。那個人的代號就叫“工廠”。

工廠在拿到錢之後買了更多設備,他逐漸不滿足于仿制簡單的毒品,開始對于提純出更高濃度的毒品感興趣。在他做了這件事之後,工廠發現他賣給別人也照樣可以賺錢,甚至別人開價比韓四更高。韓四這邊也有想法,他把路子趟了出來,只要有人願意從他手裏買,也不愁沒人給他更便宜的貨。

于是兩人很痛快拆了夥,各自發展。

不過大家做的是這樣的生意,彼此也都捏着把柄,不可能真的翻臉。韓四跟對方談過一次,他們每年給工廠一個保底的銷量,而工廠只要研發出新貨,兩個月內只能供給韓四他們這條線。

在破舊的小教堂裏,李顧坐在康樹仁對面,也在聽他說這件事。

“後來老黑出現了,盯上了工廠的那一批新貨,這一批的純度驚人,成瘾性也很高。你知道麽?毒品純度是每年都在提高的,不然很快就會失去競争力。那一批老黑出了高價,工廠以為私底下賣給老黑,只要手底下的人口風緊一些,真的流到市面上,就難查來處,韓四應該不會發現。”康樹仁道:“可後來根據這次抓到的人交待,工廠跟老黑交貨那天韓四可能察覺了什麽,他過來點貨,結果跟老黑的手下發生了沖突。”

李顧想了想:“我覺得有點奇怪,韓四他們根本沒必要把老黑當做敵人。只不過為了拿貨的話,他們難道不是應該都向工廠施壓麽?”

康樹仁:“這你有所不知。從工廠拿貨比老黑原本的門路方便,他們都不願意得罪工廠。老黑原本從馬實意那裏繼承下來的路子走的是邊境,那裏多山,招來願意賣命的,帶着自己做的土槍土炮,交易完了往山裏一鑽,沒人能找得到他們。但越境危險巨大,每一克毒品背後都是人命。”

李顧不禁感慨,确實如此,在不發達的邊境願意做這樣事的人應該很多,因為貧窮比毒品更可怕。

康樹仁說是:“打擊起來也不容易,國家花了那麽多錢和精力培養出來的兵,放進去很容易就被密林和深山吞沒,繳獲的數量往往還不令人滿意。對老黑他們來說,貨從工廠出就方便多了,沒有過境的風險,量更大也更方便,後面的道理我不說你也明白,每多賣出去一份對他們來說就是實打實的錢。”

李顧問:“所以你們為什麽不直接把工廠給拔了?”

康樹仁:“工廠的核心并不在于他的地點和設施,而是那個人。他跟韓四一樣狡猾,制毒地點會放在不同的犄角旮旯,必要時抛出一兩個窩點随便警方去查。但無論搗毀多少次,只要工廠這個人在,只要他的技術在,随時都可以東山再起。”

李顧倒抽了一口氣,他以前聽康樹仁說這些的時候,都覺得那些犯罪離自己很遠,像聽什麽傳奇故事一樣去聽另一個世界的善惡。可現在呢,只要一想到紀寒星正是日夜與這些人打交道,他便寝食難安:“那這次之後你們打算怎麽辦?”

康樹仁認真地看着他:“等。他們一次交易不成,肯定會有下一次。”

韓四無法忍受再在中途交貨的過程中出事,他讓董大行帶幾個人直接去工廠盯着,直到他們把東西生産出,再一路押運回來。紀寒星讓董大行帶自己一起,可董大行說這種事有規矩,過來沒有兩年以上的新人不能去,即使這段日子紀寒星跟董大行已經很熟了。

晚上紀寒星閉着眼想事,他必須進到工廠去,這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通過工廠,他有一定的概率能見到老黑。他迫不及待要把這件事解決。最近的生活就像是在暗無天日的泥沼裏徒步,只有李顧,是挂在他這漆黑天幕裏的一盞月亮。他置身泥沼之中,時刻盼望着能早日走出去,伸出手,摸一摸那月亮的光。

這次被抓的幾個底層小喽啰供出了地下酒吧,陳飛熟練地挑了幾個毒瘾深的人出去頂缸,他們換了個場地又重新開始。這件事大多人習以為常,新來的卻受了不少驚吓,包括邵力在內,終于意識到這是一條不歸路,而他們都是任人魚肉的那個魚肉。

韓四他們躲過了風頭回到G省,為了安撫留下來的人,韓四賞了幾箱好酒。後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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