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節課給李顧上得心裏慢慢涼了下去
這些該多好。可他已經要成年了,他知道他所見的光明表象并非生活的全部,不是他走出去,也會有其他人要走出去。在這個世界上客觀存在的黑暗深淵裏,注定要有人點燃自己去做一盞燈。
一樣的選擇
回城之後,李顧直接去了公司。紀寒星回到家,他慢吞吞走過這間小院的每一個角落,想用眼睛把它們都記住。他小的時候跟老紀在這裏生活,那時候覺得院子是很大的,老紀退休後在這裏種植了很多難養的花草,四時更替,還有螞蟻、鳥雀過來串門,院子裏就像是一個小世界。
紀寒星喜歡蹲在院子角落裏仰頭去看高高的天空,被院牆切割成方塊的藍天,對當時的他來說,空闊而遼遠。後來他在這裏送走了老紀,又送走了紀知青。
他在這裏經歷過刻骨銘心的分別,可他從不覺得這是悲哀的。這裏有他很多、很好的回憶。院子裏後來有了李顧,在無盡的長夏裏,同他一起寫作業,吃西瓜。一起在這間老院子裏悄悄長大。
說不清從何時起,他對李顧的感情就變了。曾經李顧對他的每一分好,他都單方面把這當做了戀愛的證明,他覺得羞恥而甜蜜。止不住覺得有愧于李顧,又止不住為此雀躍歡喜。
他愛李顧,是的,非得用“愛”這樣宏大又深重的詞語不可。不然他想不出還有什麽樣的形容能承擔得了這樣深切的依戀、渴慕與欲念……
他走到屋子裏,看到椅背上放着李顧常穿的那一件西裝。紀寒星哼着歌把熨鬥裏灌上水,放下熨衣板來,然後仔仔細細給他燙好了。李顧也給他燙衣服,可是李顧不會懂這一刻他是懷揣着什麽心情來給李顧熨一件西裝的。
他把心上人的衣服燙好了挂起來,想象李顧穿上這件衣服的樣子,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了羞澀又溫軟的笑意。
紀寒星用裁紙刀整齊地切了一頁白紙下來,像小女孩給傾慕對象寫情書那樣,用筆畫了一顆愛心,接着把紙條折好,插進了李顧西裝的口袋裏。
他做完這件事在床上坐下來,久久凝視對面的西裝,神色慢慢沉靜了下來。
包裏的手機是李顧給他的生日禮物之一,紀寒星握在手裏緊了緊,而後高高舉起,那塊新款的手機被他狠狠摔碎。紀寒星把電話卡從裏面拿出來放進了書櫃裏藏好,手機重新塞回口袋。
他一件衣服都沒收拾,只拿了五千塊現金。最後想想還是戴上了李顧送他的那塊手表。贈與時間是有特殊意義的,以前李顧說過,希望他好好長大。
紀寒星熟練地鑽進巷弄裏,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撥通了康樹仁的號碼:“他們以去沿海打工的名義帶了不少人去,有八成是吸到最後沒錢的,也有急用錢的亡命徒,都被控制得很死。”
康樹仁的聲音隔着電波傳來:“前幾次他給你的東西純度不高,時間久了也能上瘾,你自己小心。陳飛是本地人,跟那邊有聯系,他每次回來都帶一些人走,這些人有毒瘾,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基本只能聽他們差遣。我們正在比對前幾年的失蹤人口,目前來看這些被帶過去的人很可能是一次性的。過幾年人毀掉了,要麽被推出來頂包要麽被派去執行危險任務,要麽就會被想辦法丢掉。”
紀寒星見過一部分将要跟他一起上路的人,他幾乎可以預見這些人的宿命。只是不懂他們是懷揣着什麽樣的憧憬接過陳飛給的車票。他的兜帽被拉起來,嚴實地遮住臉,紀寒星的聲音越發低沉:“我明白,陳飛看我年紀小應該是想帶着多用幾年,他的上游在金三角附近活動,跟我們分析的老黑的蹤跡很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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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通過他去接觸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嗯。”
“星星。”
“什麽?”
“萬事小心。”
“我會的。”
“對了,你哥那邊……”
提到李顧,紀寒星的表情才松動了些許,他的喉結動了動,難得露出了這個年紀該有的迷茫和無助來:“……康伯伯。我沒法跟他告別。”
如果要他自己去跟李顧說的話,他也許就不會走了。人有權力過得軟弱而順遂,對不對?他知道,自己這一股少年意氣未必能打敗他對李顧的貪戀。他不想逃避,卻也不想讓自己再經歷一次艱難的考驗了。他沒有像個英雄那樣出發,他是從他們共同的家裏逃出來的。
乍暖還寒,風一過就有點冷。紀寒星把自己縮進寬大的外套裏,頭發抓亂,摸了一副眼鏡拿出來戴上,他這樣微微佝偻着身子的時候,一副病态不成器的樣子,像這個年紀每一個走錯路的孩子。
陳飛問他怎麽跟家裏說的,紀寒星拿出那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還說個屁,煩死。過年想要個錢也要被罵。老子就是不想接着讀,不想考試,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家長了。”
陳飛看着那被摔壞的新款手機,念了一句:“這可不便宜。”
紀寒星仿佛讀出他的潛臺詞,不被喜歡的小孩子卻奇異地用着最新最貴的手機,他一點不藏着,道:“對啊,去他們公司撒潑耍賴,看了他兩個月黑臉。他連我的房子都搶,我找他要手機又怎麽了?”
陳飛輕笑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我聽邵力說你很聰明,以後好好幹,想要什麽好的沒有。”
李顧在公司忙到很晚,去年他們吃了招人跟不上業務擴展的虧,今年新季度開始,李顧要把各個部門的規劃都提前做好,希望能把業務輻射得更廣一些。他最初覺得公司的制度重要,後面發現所有大的決策方向還是很取決于領導者的氣質。他如果不能做出正确的決定,他的員工就會跟着抓瞎。眼下這個規模是很需要警惕的時候,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還是盤子大了收不攏,全得取決于李顧自己。
等他忙結束已經很晚,李顧不知道紀寒星睡沒睡,他給對方發了消息沒收到回信。李顧在路上看到有做夜宵的,他買了兩碗甜酒湯圓帶上,紀寒星喜歡吃這種甜甜糯糯的食物,要是他睡了就放冰箱裏。
他回了家,屋內一片漆黑。
這深沉夜色靜悄悄的,讓人心裏發慌。李顧叫了紀寒星兩聲,無人回應。他疾步沖進卧室,裏面空無一人。
李顧的心一寸寸墜了下去,他瘋了似的打電話,得到提示紀寒星的手機已關機。
李顧這時才發現自己一直忙于事業,跟紀寒星交心的時間很少。他甚至沒有存幾個紀寒星同學和朋友的號碼,數不出幾個他們共同認識的人。李顧開始心慌,他再回憶起在寧川的最後一晚,紀寒星的那些話讓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李顧靈光一現,給康樹仁撥了過去。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再過十分鐘我就到了,你給我開個門。”
“……好。”
李顧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寧願康樹仁也說不知道。可對方這個态度已經讓他心裏有了一個猜測,是李顧最最不願去觸碰的那一種可能。
康樹仁穿着一件很長的黑色風衣,從濃重的夜色裏走出來,李顧感到了一種不祥的意味。他在院子裏就要開口問話,康樹仁一把将他帶進屋裏關上了門。
他說的第一句就是:“也許你已經猜到了。”
“星星,做了跟他父親當年一樣的選擇。”
作者有話說
雖然你們都很希望取消這個欄目,但我還是要說……
這是周日的更新。
他是李顧的一部分
李顧在錯愕之後開始變得憤怒,他有那麽一個瞬間感覺自己是在無所憑依的海上,被巨大的浪頭重重擊倒。這是一種無法預料無法對抗的重擊,他遭此一錘,毫無反擊之力。
而他的內心也在爆炸。在那個瞬間他甚至感覺自己不存在了,整個人仿佛變成了空氣中一個微渺的光點。他徹底地碎掉,拼不出一個人的樣子來。這肉身已經變成了無法歸攏的齑粉一捧,他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李顧花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找回神智,頭頂的燈光此刻晃得他花眼,總覺得置身在一個虛無世界,李顧扶着旁邊的椅子站穩,嘴唇發顫地質問康樹仁:“你是什麽意思?”
康樹仁對于見這樣的家屬也算有些經驗,但李顧的反應還是不免讓他生出恻隐。康樹仁沉聲道:“李顧,你是聰明人……”
“你瘋了。”
康樹仁面無表情接下了這個評價,靜靜看着李顧。對面這個青年人是他看着成長起來的,他見過這個人的很多面,見證着他從一塊鈍而堅固的石頭蛻變成如今這個滴水不漏的成功人士。他沒有見過李顧這樣崩潰的時刻,就是剎那之間的事,李顧的眼圈紅了,所有的憤怒和恐懼一次爆發出來,他沖到了康樹仁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他還這麽小!為什麽?為什麽是他?”
康樹仁沒有生氣,他的眼裏更多的是悲憫,他也沒有去掰李顧的手,任由他對自己這樣大不敬:“我能說的不多,但是我們分析過……”
李顧出離憤怒,粗暴地打斷了他:“那些人害死了他全家!你跟他們打過這麽多年交道,還不知道星星要去面對的是什麽人嗎?他父母都死了!都死了!這樣還不夠嗎?你為什麽要把他也送去?”
“李顧。”康樹仁吞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不被他的情緒帶偏,他見過的犧牲比李顧更多,他內心也有這樣的憤怒時刻,可他才是無從告解的那一個。坐在如今的位置上,就決定了他不能只看到這些,他對李顧說:“當初的漏網之魚,有一個叫老黑。他取代了馬實意的位置,成了活躍在沿海幾個省市最大的毒枭。不只我們,G省的警方也在找他很久了。他很警惕,我們的人根本進不去。”
李顧戒備地看着他,那雙眼睛裏分明寫着不信任。康樹仁道:“你知道一個像他這樣的人會毀掉多少家庭麽?那就像是一個沒有底的黑洞,無數的財富和人命,都被卷了進去,最後渣都不剩。”
李顧怆然搖頭:“我不想聽你的大義,這跟星星有什麽關系?”
康樹仁終于說出了這句話:“他有一張跟聶岩很像的臉。”
李顧頓時警醒:“你說什麽?”
康樹仁的眼神,是平靜裏藏着瘋狂。也許李顧說得對,這麽多年了,他自己也早就瘋了:“只要老黑見到他,我們就有機會。我們抓到了他曾經的同夥,你知道嗎?老黑曾把聶岩當做最好的兄弟,對他這樣一個人來說,聶岩當初的背叛是不可饒恕的。他當時沒有機會把聶岩的兒子斬草除根,如今如果看到他的兒子吸毒販毒,你覺得他會怎麽樣?親手把聶岩的兒子帶進那個深淵裏,那才是他對聶岩最好的報複。”
他在說的過程裏,李顧臉上的難以置信不斷誇大,他最終吼了出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李顧指着他的手都是顫抖的:“這有多危險你知道嗎!你把那些在最好年紀的人一個個送出去,他們還沒有活夠就要為你的偉大夢想去死了!而你根本沒有能力保證他們好好地回來。是你!是你用光榮和夢想去誘惑他們,他們以為自己為了崇高赴死!但每一個都死得悄無聲息,家人連碑都不敢立!”
然後李顧哭了。
他不想表現得撕心裂肺,他也不想在康樹仁面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可情緒到了那個時候,從他這具身體裏爆發出來的只有絕望和淚水,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九年……”李顧發現自己的聲音連不成段:“九年了……我養了他九年,他才從這麽點兒高,長到我這裏。”李顧胡亂地比劃着,仿佛這個人就在他眼前。“你有那麽多大義,你為什麽不去死?”
康樹仁很平靜:“如果需要我的話,我會去的。”
他那雙手是很有力的,一把搡開了失控的李顧,把他按着在椅子上坐下來,強迫他聽自己說話。
“李顧,你以為孤家寡人一開始就是孤家寡人嗎?”
李顧朝他看過去,他剛剛從激烈的情緒中被強迫抽離,現在眼睛還充着血,看起來悲傷又可怖。康樹仁緩緩開口:“我也有過妻子,她是跟我并肩作戰的戰友。那一年事情發生的時候她還懷着我們的孩子,她被子彈射中,孩子跟她一起去了。那時馬實意剛開始活躍,我等了很久,聶岩折進去了,更多戰友折進去了,不過我最終還是等到了,親手……把馬實意送進了監獄。”
李顧看着眼前這位已經露出老态的人,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你所能見的每個人是立足當下的一個點,你不知道他經歷過哪些事才成為今天這個人。李顧何嘗不明白康樹仁所背負的壓力有多大,他敢打賭,康樹仁如今能活得好好的,是因為他還在這個位置上,有朝一日他下來了,能不能活着安度晚年都是個問題。
那他就該接受紀寒星的離開麽?他明白所有的道理,可當這個人是紀寒星的時候,他抗拒去做一個明理之人。他見到紀寒星的第一面,就覺得那是個小面團子,嫩豆腐做的小娃娃,要被養在玻璃房子裏,地下鋪上厚厚的絨毯。他甚至怕自己的作業本紙太硬會刮了對方的手。
他們相互扶持,從清貧到如今,李顧恨不能把自己的心窩子掏出來給他。他無法接受紀寒星主動走進那樣的危險裏。李顧真的要瘋了,他一直以來這麽努,力為了讓紀寒星再也不受那段身世的影響,可以過上平安明朗的一生。可是現在呢?
他接受不了。
李老板的天空已經有很大了,可星星,只有這麽一顆。
“他會去做什麽,要多久?”
康樹仁回答說:“他自己聯系上了一個人,叫陳飛。這是跟我們無關的勢力,對方會帶他進圈子。現在不知道陳飛的上游是誰,我們安插在其他地方的線人會找機會幫他和老黑碰面,這對他來說是最安全的方式。”
“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康樹仁坦白:“我說不準。如果事情順利,可能兩三年。如果不順利,也許更久。”他還有一句沒能說出來的話,如果中途被識破,就再也回不來了。
康樹仁的每一句都在剜李顧的心。他甚至不能接受紀寒星有哪一天沒有穿上厚襪子睡覺,怎麽能接受紀寒星去毒窩裏潛伏?
李顧臉上的戾氣消盡了,只剩下一種空落落的悲哀和迷茫。如果說紀寒星是他心肝,那失去對方,也就只是挖去一塊心肝的痛。如果說紀寒星是他手足,那得知他離開也就只是失去手足的痛。可是紀寒星早就變成了李顧的一部分,是李顧之所以成為李顧的原因,失去紀寒星,無異于淩遲他自己。
康樹仁也終于态度柔軟:“李顧,我保證我會盡自己所能維護他的安全。”
李顧搖頭:“我不相信你。”
他想他聽到過這樣的故事:一對有情人,其中一個要去照亮別人,他們因為這份崇高而分離。結局呢,一個遠赴他鄉,多年之後犧牲。一個苦守舊地,最終等來愛人的死訊,郁郁而終。李顧沒有意識到他在不自知的時候把聶岩和紀知青當做了他和紀寒星關系的參照,他只是在想,他李老板不是紀知青,他不會這麽被動。
“他去了什麽地方,你告訴我。”
康樹仁覺得苗頭不對,語氣嚴厲起來:“你什麽都不能做,你明白嗎!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我們有線人,有豐富的鬥争經驗……”
李顧露出了一個譏诮的笑意,他再開口的時候像是示威,表情狠戾甚至透出些邪氣來,他一字一頓道:“可我有錢。”
紙條上畫着一顆心
李顧接受了一筆投資。
去年年中這個日本人柳川就開始通過投資公司接觸李顧,但當時李顧沒有松口。他有自己的顧慮,公司眼下發展得很好,引入投資之後雖然能得到資本的扶持,在短時間內迅速擴張,将來卻也勢必要受到資本的掣肘。
李顧一早覺出自營模式在擴張上面的局限,于是把周邊省市幾百個種植戶都變成了自己的穩定生産線。當時“附加值”“深加工”的概念正興起,外省也有商人開始做天然作物的深加工,以及從植物提取物中研發保健品護膚品的生意。
這些行業的利潤比李顧目前做的高了數倍,李顧想涉足已久,只是苦于經驗和資本都不算充足。對柳川的提議他并非不心動。
康樹仁從他家裏離開的那一夜,李顧徹夜未眠。第二天他穿上了房間裏那套西裝,撥通了柳川的電話,從家裏走出去的時候又變成了永遠從容不迫、風度翩翩的李老板。
接受入股的事談得很順利,柳川很有誠意,合同是早就拟好過的。李顧直接帶了律師過去,現場把合同條款挨個對好。簽署的時候李顧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西裝口袋,結果那裏沒有鋼筆,他摸到了一張紙條。
李顧心裏猜到了那是什麽,他當場沒有表現出來,把紙條重新放回心口位置的那個口袋裏,鄭重地伸出手摸了摸口袋,再次确認了它的存在。然後他找律師借了一支筆,簽完了合同。
李顧直到走出柳川的公司,坐上回去的車,才小心翼翼展開那張紙條。
被折得整齊的紙上畫着一個俏皮的愛心,是少年沒有得到過他回應的心事。李顧那張仿佛是被刻上去的完美商人表情開始皲裂,律師坐在前面不敢回頭,聽到他剛剛獲得了大筆融資的老板在後座失聲痛哭。
紀寒星愛他,李顧知道對方沒有說謊。李顧想紀寒星是早慧而勇敢的,他一直以年紀作為托詞,不過是他李顧自己懦弱。
柳川的錢很快到賬,李顧這時切實地意識到了資本的好處。他原先觀望中的項目以飛快的速度補齊人手,極有效率地向前推進。李顧即便早先想到有了背後靠山會順利很多,但對方的資源給他帶來的業績增長還是有一些出乎了李顧的意料。
塗玉明不知道紀寒星為什麽不見了,他只是回去跟小聞過了一個團圓年,回來就發現這哥倆只剩了一個人。他跟小聞家裏連結婚的日子都商量好了,還想着到時候能不能叫紀寒星當伴郎呢。
李顧沒法跟他細說,只敷衍道:“鬧了點矛盾,小孩大了不好管了,出去找同學了。”
塗玉明着急:“這樣不行啊,這都快開學了,他還得考試呢,正是關鍵時候。你們倆也是,都是一張床上睡大的,有什麽矛盾要鬧到不見面?我給他打電話,怎麽也得回家。”
李顧心中全是難言的痛:“別了,小孩鬧脾氣,你打過去也是關機的。就省得操這個心了。”
他的表情和态度讓塗玉明有了幾分懷疑,但是看到李顧這種落寞憂郁的神情,塗玉明下意識覺得這事他似乎不該細問了。塗玉明問他吃了沒,李顧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差了兩頓沒進食。
塗玉明嘆一口氣,手腳麻利地去廚房給他下了個荷包蛋面出來。看到李顧低着頭慢吞吞開始吃他才稍稍放心:“我說顧哥,你也別每天賺錢這麽拼了。世界上的錢是賺不完的,哪輩子是個盡頭啊?你也想想怎麽好好過日子,也得有個自己的家。”
李顧撈着一筷子面條,愣愣地想如果紀寒星都沒了,他還要家幹什麽?
離李顧最近的塗玉明能看得出來他身上的變化。原本像李顧這樣的,多少有點農民企業家的屬性。他自己不往資本家那一派去結交,人家也不會主動帶他來混圈子。李顧從前那點業務只能算做得很大的小生意,有了柳川資本在後,他才算正式踏上了商人的舞臺。那些人原本以為李顧身上大概還是帶着三分傲氣和七分土氣,是相處不來的。沒想到他是個極為上道的人,李老板神也肯交,鬼也肯交,在與人交游這件事上,不僅有誠意還很有天分。遇到有家裏做些灰色地帶生意的,李顧也保持着不遠不近的溝通,不吝于向這些人示好。大家出來都是為了賺錢,但凡手裏有錢有資源,人再好相處一些,那就十分受歡迎了。
紀寒星剛離開不久的時候,李顧去找過邵力一次。
“陳飛那個人其實我也不熟,他沿海過來的,經常帶些老鄉出去賺錢。我也就是他回來才能見到他,平時是聯系不上的。星星可能就去見見世面,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了。”邵力說完覺得心虛。他沒敢跟李顧說,有幾回見到紀寒星也吸那個東西,紀寒星每次找個角落一窩進去,出來的時候整個人感覺像是飄的。
邵力看他那醉生夢死的樣子,自己心驚又慌亂。他覺得這是真出簍子了。一開始帶紀寒星過來只是為了顯擺,後來就是純粹覺得好玩兒,紀寒星對什麽都好奇,邵力在他面前過足了“見多識廣老前輩”的瘾。
現在事情搞大了,紀寒星吸上了,還被陳飛套了進去。邵力也怕李顧找他麻煩,能躲着不見就不見。
李顧聲色俱厲,指責他把紀寒星拉進了深淵。邵力這才發現他不是全然不知情的,于是露出無奈神色來:“我說李顧,我真的是勸過。可是你也知道,那個年紀怎麽勸啊。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能說得動嗎?”
李顧要他去聯系陳飛,邵力咬死了不松口:“我真不知道,他做那個事情的,我們在這裏碰上了吃吃喝喝還行,別的也不聊。我年紀輕輕的,沒必要碰那些個東西對吧,我又不是有病。”
他小心地分出餘光來打量李顧,他已經快把說辭用盡了,若是李顧堅持,他還真有些麻煩。別的不講,假如李顧把這事鬧到派出所去,連累陳飛他們出點血,哪兒還有他邵力的好果子吃。邵力雖然混事,可他比李顧還小就出來混社會,利害能拎得清。
他覺得自己也不容易,這舞廳也就是最開始好玩,後面也都那回事。可是他得陪着省城來投資的少爺,人家喜歡玩,他就跟着伺候。最近他爸讓他陪一個姓王的老板,想通過他兒子從對方手裏接下來像樣的工程。
為了能有競标的資質,邵大軍連老本都搭進去,注冊了一個建築公司來,還招了不少固定的工人。原本他們是個草臺班子,邵大軍不用親自養這些人,有了工程款才給下面人去結。現在為了從大老板手裏拿工程,不僅花錢把各項資質買齊了,還招了一個建築隊的人做正式員工。這些前期開支讓邵家父子倆肉疼,不過他們也知道,只要有項目,工程預付款一到,回血也是短時間內的事。
李顧在辦公室裏忙到深夜,他新招的助理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武鑫的腰受過傷,警察學校沒有畢業就休學了。康樹仁認為既然紀寒星的身世明擺着在那裏,如果對方有意追查,想摸李顧的底細也是遲早的,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于是武鑫就成了李顧的助理,他當年成績很好,只是身體素質不允許他再去穿上制服執行高強度的任務。
武鑫走進李顧辦公室,恭謹地站在李顧身邊跟他說了情況。
李顧道:“邵力巴結的那個王永飛,是王振的那個兒子?”
武鑫:“是的。王永飛也是剛畢業沒多久,喜歡混事,王振很苦惱,這幾年都在積極想辦法讓兒子更多參與到公司事務當中來。”
“我明白了,”李顧道,“種植園工程的标書記得給王氏發一份。”
武鑫動作很快,他遞文件遞出了一種掏槍的速度:“王振之前就派人來送過公司資料,也有意競标。”
李顧表情慢慢舒展開來,輕聲道:“好,那就盡快找時間約王振出來吃一頓飯吧。”
時間
邵力感覺自己流年不利。他也是倒了黴,之前一直跟着的老板把他給踹了。他吃了個啞巴虧,找對方說理還說不出來。本來麽,他要從王永飛那裏找活兒幹就是因為他們自己的資質還不夠,城裏現在像他這樣的人太多,永遠有人能想辦法搞來比他更便宜的勞動力。邵家父子見到幾個同鄉傍上大老板之後發達了,也想有樣學樣,以後能接更大的活兒,不用再灰頭土臉跑工程。
邵力在這種情況下有意結識了王永飛,知道他家裏就他這麽一個兒子,他爹也寵得很。雖然本人草包,架不住命好,是能說上話的。
王永飛在舞廳裏點酒唱歌,大部分都是邵力伺候,兩人也算玩得不錯。邵力看苗頭對了才敢大肆招人。現在王永飛突然跟他說給不了他業務,到手的鴨子,邵力當然不能看它就這麽飛了。王永飛頭一次被問還解釋了一下,說公司是他老子說了算,他老子屬于寵他的時候什麽都好說,嚴厲起來他也說不上話的類型。第二次邵力還想找他說道說道,王永飛直接不理他了。
邵力背後簡直要把此生知道的髒話罵盡,他為了能接王氏的項目硬生生把自己的草臺班子裹了一個光鮮殼子。如果不是王永飛提前露出過要把項目承包給他的意思,他根本不會把那些散兵都簽過來,沒有項目在手還一個月負擔那麽多人的工資,他傻麽?
現在工程拿不下來,這幫工人的工資就沒錢發,邵力有意把他們全給辭退了,可這些進了縣城幾年的泥腿子現在也精明。不知道他們從哪裏結識了提供免費法律援助的大學生,硬氣地告訴他無故辭退這些人也要賠償數月的工資。他和邵大軍一合計,只有兩條路,一個是先把工資賠償了解決眼前的事,一個是先拖一個月,看中途能不能找到其他老板給工程做。
邵力還認識幾個老板,只是大的工程總不能像買菜吃飯似的天天都有,他認識的要麽手頭暫時沒項目可做,要麽已經包給別家了,誰叫他這段時間只巴着王永飛呢。
王氏建築的辦公室。
李顧接過對面王振遞過來的茶,他很講究地用手招了招,先聞了一道茶葉的香氣。然後誇了一句香氣不錯,是好茶。王振的年紀可以當他爸了,此刻在端方從容的李老板面前卻也沒敢揣着長輩的樣子。
王振道:“永飛那小子定不下性我也着急,要是能有李老板這樣的兒子,我真是做夢都要笑醒。”
李顧把茶杯放下笑了笑,什麽話也沒說。
王振:“找工程隊的事我就沒讓他亂來了。李老板也知道,王氏這麽大的公司,我們自己不是沒有養工程隊的,這不是新公司剛在這裏發展沒多久麽,人想在當地招,也知根知底節省點成本。但不知道先前怎麽就那麽巧,還差點跟你們鬧出誤會來,後面不會了,施工方的資質我們肯定要嚴格把控。”
李顧這回的笑意多了幾分真心:“王老板言重了。我們也是看重項目才嚴控質量的。而且……”李顧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來。
“理解的理解的,”王振搶着說:“塗副總肯定也沒法跟未婚妻的前男友合作嘛,我也年輕過,我懂的。”
李顧滿臉的無奈又好笑,好似這事全不出于他的授意,只是這位熱心老大哥自己瞎揣摩出來的,他道:“也确實是為了大家方便,塗副總後面會主要負責跟進和驗收工程。你們跟他溝通好了,進度才更快。”
李顧一走,王永飛過來找他爹。他老大不高興,覺得父親在同伴面前駁了自己面子。說那不過是個發了財的土老板,怎麽要求這麽多。王振臉色嚴肅起來,對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很是憂慮:“你知道什麽,這個不大不小的種植園只是他們試水的項目,他們發展勢頭正好,我們不只是要做這一次生意,而是要跟他們建立長期合作的聯系。這樣你以後生意才有得做你知道麽?何況人家背後,可是柳川資本。”
王永飛懵懵懂懂點點頭,王振嘆了一口氣:“兒子啊……你真得學學人家李顧。你要是有他一半兒,你爹我也就……唉。”
晚上公司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顧讓塗玉明也先回去,他自己閉着眼靠在椅子上,聽武鑫給他彙報。他固然最信任塗玉明,可這事不是個好跟人攤開了說的,他倒寧願塗玉明什麽都不知道,能好好跟小聞過日子,捎帶幫他好好守着這公司。
武鑫道:“他最近找的業務都不太成功,手裏工資發不出來,有些員工答應拿了半個月補償去別處,有些不同意被開掉。公司基本就是個空殼子了。邵力一直不順,他又回舞廳去混,經常半夜喝到爛醉。”
李顧幽幽睜開眼,輕聲問:“他吸了麽?”
武鑫說還沒有。李顧扯着一邊嘴角露出一個極短暫的笑意,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這塊手表是在紀寒星離開之後他給自己買的。他原本不舍得用這麽好的東西,李老板骨子裏的那點摳搜幾乎沒治,可他需要一塊手表來提醒自己,每多一分鐘,也許紀寒星就會多一分危險。他不敢讓自己松懈,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來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再強大一點,才能有辦法把他的弟弟帶回來。
邵力的意志力比武鑫想象得好,他擔心李顧覺得自己辦事不利,顯得有些局促,李顧倒是一笑:“沒事,應該快了。”
武鑫彙報完也回去了,只剩李顧自己一個人,在關了燈的辦公室呆坐。
李顧最近經常會想很多的事,有時候是關于紀寒星的,可能是因為人離得遠了,關于他的點點滴滴反而更清晰起來。有時候是更零碎的細節,他甚至在想,如果今天他不是李老板,還在為基本的生活掙紮,他沒有那麽叫紀寒星放心的話,紀寒星會這麽痛快地走掉麽?再或者,他少花一點時間在賺錢上,多一點時間陪紀寒星的話,是不是能早一點發現苗頭,不至于等到紀寒星走了他才追悔莫及?
只有到了這裏才知道想為誰祈福
柳川的資産遍布全球,他這次來中國也不只是投了李顧一家。過不幾天他就要走,臨行前約了李顧陪同他去禮佛。
柳川其人在外表看來非常樸素,不像一個坐擁億萬家産的人,倒像是一個時刻準備出家的居士。不過李顧這幾年走南闖北,眼力毒辣了不少,能看得出他那看似普通的一身也至少要值六位數。
他說李顧,我當初投你是因為你的履歷讓我很好奇,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要靠什麽樣的內在力量激勵自己才可以成為現在的你。
李顧坦然道:“貧窮。如果你體驗過一次,你就知道了。你不想被貧窮吞沒,你想要擺脫這種無力感,你就得一直朝前奔跑。”
柳川只笑了笑,對此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當晚跟着柳川的車去寺廟所在,李顧以前覺得這種景區酒店就是拿來騙人的,沒想到真的有人會去住。柳川說第二天要去燒頭柱香,結果他晚上拉着李顧去泡溫泉到很晚,李顧深刻地懷疑他會錯過時間。
等第二天去了才知道原來寺廟今天不對外開放,一直在等他們來。
李顧驚訝到忘記了表情管理。柳川的助理提醒他說先生每年給的香火錢足以再建一個這樣的寺廟。李顧剛想說點什麽,柳川溫和地笑道,他是為了還願而來,佛祖也會體諒他的。他的妻子之前身體抱恙,柳川來這裏發過願。他環視周遭,說:“只有到了這裏,你才知道自己真愛是什麽,想要為誰祈福。”
李顧心中如遭大震。
他汲汲營營這麽些年,事業成了李老板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但此刻站在莊嚴靜寂的大殿裏,竟是所有外物都忘了。他在功德箱裏放上了自己的所有現金,虔誠跪拜,那一刻他很明确,他沒有那麽多的夢想和奢求。他只願紀寒星平安歸來,他只想要紀寒星。
從寺廟出來已經是傍晚時候,柳川帶他去了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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