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靳炎找到蔣衾的時候,他正靠在吸煙區窗臺上抽煙,身後一片萬裏無垠繁華燈海。

靳炎看了眼他手裏的萬寶路,默不作聲從口袋裏抽出一包雲煙,對嘴點燃了遞過去。

“你竟然帶着這個。”蔣衾跟他換了香煙,徐徐吐出一口白霧,向大廳方向揚了揚下巴問:“——多少錢簽的她?”

“兩百萬簽字費,九萬一集片酬。”

“我給你兩百萬,辭了她可以嗎?”

靳炎深深看着他,問:“我給你兩百萬,再辭了她,我們不提離婚的事了可以嗎?”

蔣衾于是不說話了。

靳炎忍不住問:“她剛才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讓我不要因為年初的事情怪你。雖然舉動本身很愚蠢,但是話說得相當漂亮,讓我有點意外。”

靳炎冷笑:“你只是沒見識過,這女人精着呢,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初是真的喝多了還是着了她的道。還發短信給你說她有了,我就不信女人懷孩子是這麽容易的?當初做試管的時候費了多少勁才生出個黎檬來?”

蔣衾彈了下煙灰,漫不經心道:“人心如此,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他頓了頓,突然又問:“她蹿紅得這麽快,當年衛鴻都望塵莫及,圈子裏應該有後臺吧。”

靳炎一時沒說話,只低頭抽煙,半晌才沉聲道:“我說了你估計反應不過來。”

“哦?”

“你知道我頭上兄弟一排,早年辦事手段太狠,結果一個個都生不出孩子來對吧。就我一個姐姐生了獨子,如珠如寶養到二十多歲,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這麽大人了還離不開女人的溫柔鄉,老大老二他們都不敢把事情交給親外甥打理,怕他哪天不慎就把家業給敗光了。”

“然後就是從去年開始,這小子瘋狂迷上了徐曉璇,簡直跟着了魔一樣整天念叨念叨,還花大錢捧她,哭着跑來求我給她上戲。當時我姐姐都氣瘋了,把那小子一頓好打……剛想去找徐曉璇,結果我那好外甥就在家裏鬧自殺。”

靳炎從來不告訴蔣衾那些黑道上的事情,他在外邊看人被砍手拔筋都面不改色,回家當着蔣衾的面,養死盆花都心疼半天。後來蔣衾指使黎檬去偷偷買相同的花回來換上,就怕靳炎傷心太過。

事實上呢,當時靳炎的姐姐不僅僅“想去找徐曉璇”,而是帶了幾個保镖出去要那個女人的命。幾個哥哥紛紛同仇敵忾,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靳炎還給親自指了塊風水寶地,只差上淘寶去買個骨灰盒了。

然而還沒動手,外甥就在家裏抛了根繩子玩上吊,送到醫院以後又哭又鬧,狀若瘋狂。

一家子人都吓着了,外甥再不争氣那也是親外甥啊,當年兄弟姐妹鬧內讧殺孽造得太多,如今第三代只剩倆獨苗,不能因為女人就把親外甥給折進去啊。

于是徐曉璇就這麽逃得一命——不僅逃得一命,還混得有滋有味,誰都不敢輕易對她下手,否則外甥真的跳樓給他們看。

蔣衾很有趣的問:“你外甥知道她跟自己的親舅舅有一腿嗎?”

靳炎苦笑着低聲道:“你真是饒了我吧。”

抽煙區一片靜寂,幾個小演員遠遠看見他們在窗口聊天抽煙,都想過來套套近乎,但是又瑟縮着不敢輕舉妄動。

蔣衾幾口抽完雲煙,随手在窗臺上摁熄:“我回去吃點東西,你自便吧。”

“等等,”靳炎一把抓住他的手:“——晚上一起回家?”

“……”

“回吧,你兒子肯定不睡覺在等你。”

“……我要是說不,你打算怎麽樣?”

靳炎反問:“我還能怎麽樣?對你我還有任何辦法嗎?”

蔣衾鏡片後琥珀色的眼睛眯起來,半晌才說:“我不知道,靳炎……我都不知道你那句話真,那句話假了。”

靳炎一震,蔣衾把手從他掌心裏抽出來,轉身往宴會廳的方向走去。

從這個走廊到宴會廳其實還要經過一段露天花園,噴泉後對着酒店包房的大門。蔣衾穿過花叢,正要走上臺階,突然包房門口走出來幾個客人,其中一個不經意瞥過來,頓時愣住了。

“蔣……衾?”

蔣衾一開始沒注意,那人又叫了幾聲,他才猛的擡頭。

“你……”他吸了口氣,驚道:“方源!”

那個男人三步并作兩步穿過花園,大聲道:“蔣衾嗎?是蔣衾嗎?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巧的事!還認得我嗎?”

蔣衾有瞬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緊接着就被那男人一把擁抱住。

“我們都很想你!這麽多年不聯系,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着,姨父姨母他們也從來不提……你一點也沒有變!我一看到就認出來了!”

蔣衾嘴唇微微顫抖,半晌才低聲道:“表兄……”

方源興奮的轉身向其他幾個人招手:“喂,過來給你們介紹!蔣衾,他們是我所裏的同事,我們就随便來吃個飯——沒想到竟然能看見你!今天真是沒有白來!”

那幾個同事有男有女,都笑容滿面的過來打招呼,蔣衾也笑着跟他們一一握手。

“我姨父姨母的獨生子,我們都好多年不見了,小時候還曾經一起學琴呢是吧——”方源轉頭熱情的抓着蔣衾的手,問:“這麽多年來怎麽樣?我看你氣色不錯,在哪裏高就?”

“當個小會計罷了。你呢?”

方源仿佛非常惋惜,嘆着氣道:“當年就你最聰明,學琴也學得好,要不是……唉不提了,我也就是個小民警,剛調到本市來。”

蔣衾聽到警這個字,頓時明白那幾個同事也都是警察,眼神當即微微一變。

然而他來不及說什麽,方源抓着他問:“你也跟朋友在一起嗎?要不我們再叫一桌酒好好聊聊?這麽多年不見,你應該不知道姨父姨母的情況吧,來這裏之前我才去看望過他們……”

蔣衾心裏一動,還沒開口就只覺得肩膀一緊。

靳炎笑着拍拍他的肩:“——在聊什麽呢這麽熱鬧,這位就是方源表兄?”

“你是……”

“不好意思,免貴姓靳。”

方源立刻無聲的“啊——”了一下。

當年蔣衾被趕出家門的事情鬧得很大,親戚朋友都知道,對靳炎也久聞其名。現在看到他們倆站在一起,又聽靳炎跟着叫表兄,再不明白的此時也都明白了。

蔣衾根本來不及阻止靳炎自報家門,只得默然不語,看方源勉強跟靳炎握了握手。

“好不容易見到表兄,應該好好聚聚的。可惜今天公司年會實在抽不開身,要不表兄你留個電話,哪天我好好給你設宴接風?”

方源往蔣衾的方向看,靳炎微微笑着,不動聲色摟住他的肩。

“好吧,那我等你電話。”方源無奈的跟蔣衾換了電話號碼,又不放心的叮囑:“一定要打給我啊,多少年不見了,咱們一定好好喝一杯!”

蔣衾微笑答應,方源這才跟幾個同事一起不舍的走了。

“你表哥是警察?”那幾個人的身影剛消失,靳炎就立刻問。

蔣衾沉默半晌,說:“不要神經過敏。”

“哦,我知道,就随便問問。我姐姐也曾經想把她兒子送去當民警,吃公家飯嘛,明碼标價十四萬搞定,月工資六千,在派出所附近飯店吃飯一律不要錢。”

蔣衾把他手從自己肩膀上拿下來,漠然道:“你以為誰都跟你家似的。”

那天晚上靳炎果然喝得酩酊大醉——很大一部分是他故意的,他知道如果自己醉得人事不省,蔣衾就不會把他一個人丢下自己去酒店,而是開車送他回家。

蔣衾不信任司機,這是他一貫的毛病。

果然不出所料,靳炎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躺在卧室大床上,出去洗漱就看見黎檬一邊吃早飯一邊看動畫片,頭也不擡說:“蔣衾上班去了。你很了不起嘛靳炎同志,當着老婆的面都喝成那樣,蔣衾費了好大功夫才幫你換上睡衣哦。”

靳炎煩躁道:“老子是為了不讓你成為單親家庭的小孩才舍命灌了半瓶茅臺下去的懂否——?!”

“懂的懂的,就是奇怪那天有個人說誰不離婚誰是孫子,那人叫什麽名字來着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我寧願給蔣衾當孫子。”靳炎突然又從浴室探出頭來,警告道:“不想單親就跟老子一起乖乖當孫子,可別拎不清我警告你!”

浴室門啪的一聲關上,黎檬瞪着門看了半晌,才翹着尾巴冷哼:“愚蠢的人類啊,不知道賣萌才是通往星辰與大海的唯一征程嗎?!”

靳炎幾天沒去好好上班,上午在公司應了個卯,就去找他大哥了。

靳大哥今年五十,起了個典型的老式名字叫靳衛國,跟靳炎相比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當年老爺子的品味是與時俱進的。

衛國同志現在掌管着一條走私航道,早年做過軍火,後來藥品行業日益興旺,就專門搗鼓名貴中藥制品走私,上次送了一個碩大的極品血燕給弟媳婦。結果蔣衾不吃,靳炎怕這東西太補,就想帶去還給他。

兄弟倆坐在一起喝茶,靳衛國照例唠叨了一番情婦滿天飛卻怎麽也生不出兒子的悲催心情,然後習慣性把外甥狠狠批評一頓,接着自然而然的說起蔣衾。

靳衛國問:“弟媳婦還是不讓你碰?多長時間了?”

靳炎簡直不想提,無力的擺了擺手。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給你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吧。唉你也真是的,自己手下一大幫争破了頭想往上擠的小明星,你想挑玉環挑玉環,想挑飛燕挑飛燕,實在不行那麽多英俊小生也足夠換口味了,怎麽就偏憋了大半年的火呢?”

靳炎再一次興起婚內強奸的念頭,不過很快壓下去了。

靳衛國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什麽,神秘道:“這次我在西藏搞來個好東西,你再沒聽說過的。別說大哥沒義氣,你想要的話我給你一瓶蓋。”

“快別提了,你上次那個什麽天珠,我拿回家去随手往鞋架子上一放,結果黎小檬小同學眼錯不見就當糖豆子吃了,補得流了一晚上鼻血……”

“誰讓你往鞋架子上放了,跟你說過這東西舔一口就能續命,你……話說我大侄子怎麽什麽都吃啊?!上次你姐熬的辣椒油他也敢吃,你小嫂子包了糖衣的豐胸藥片他拿起來就吃,這世界上還有他不吃的東西嗎?!”

靳炎苦思良久,鄭重道:“沒有。”

靳衛國:“……”

老天不愛他靳家,生一個外甥是傻逼,生一個侄子是吃貨。祖墳一定埋錯地方了吧。

靳衛國說:“這次的東西比較靠譜,不過你千萬別給大侄子吃了。知道‘夢甜香’嗎?”

“失眠藥?”

“去你娘的失眠藥。告訴你,回家按着弟媳婦給灌一蓋子,這輩子人就是你的了。其實剛弄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損陰德,還沒想好要不要出手,你要願意就試一試。不過你可別過十幾年以後又不要人家了,那可太殘忍了,還不如直接一刀子戳死他來得仁慈。”

靳炎警覺起來:“你想做毒品?”

“不算毒品,西藏用它治失魂症。後來改了方子,成了極品春藥,還有一次上瘾終生難以戒斷的強烈功效。詳細解釋其實我也說不出來,都是手下實驗室那幫人弄的,我就負責給他們砸錢。怎麽樣要不要?”

“不不不,你可千萬別胡來……”

靳衛國哼笑一聲,說:“動心了吧。”

靳炎矢口否認:“沒有。”說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其實之前也有人用過,跟我一起做中藥的那個蕭翺你知道吧,他從西藏把方子帶回來,轉手就給他那個難搞的助理灌了一瓶。據說效果好得很呢。”

靳炎一口水瞬間噴出來:“原來是這麽回事?!”

“啊?怎麽?”

靳衛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聽靳炎嗆得咳了半天才臉紅脖子粗的說:“他媳婦現在哪能看,簡直瘦得都不成人形了……據說心跳驟停好幾次,姓蕭的都快急瘋了,上個月跑去瑞典就是送血樣給實驗室化驗看能不能弄出解藥。幸虧這東西不是你給他的,否則他現在真能殺了你!”

“……啊?!”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媳婦吸毒了呢!蔣衾還陪着嘆了半天氣!我跟你說可千萬別提這碼子事了,蔣衾狠起來連我都擋不住的!”

靳衛國張大嘴巴,半晌才趕緊往嘴上做了個拉鏈的手勢,說:“那我回去把方子燒了。”

“你最好動作快,不然蔣衾知道了他一定幫你燒。”

靳衛國趕緊點頭,突然又糾結的問:“那……你就繼續憋下去?”

靳炎苦笑一聲,沒說話。

“這樣下去可不行,要不我找他來談談吧。哪有過日子是這樣的,你都他娘的成妻管嚴了他還整天鬧騰?大哥幫你們開解開解,就算看在大侄子的面子上也不能一拍兩散啊。”

“……我看你還是歇歇吧,”靳炎哪敢讓他大哥這種人跟蔣衾“開解”,擺擺手說:“你弟媳婦那人我最了解,認準一件事就……今晚回去我再跟他談談吧。”

靳衛國還想幫忙,被靳炎三下五除二勸回去,兄弟兩人又喝了會兒功夫茶,沒吃飯就散了。

蔣衾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下班後就琢磨着回酒店。

然而他剛走出寫字樓大門,就看見黎檬嚴肅的翹着尾巴坐在臺階上,一看到他立刻撲過來,說:“媽——!”

蔣衾瞬間閃身,黎檬一頭撲到牆上,險些摔出鼻血來。

“你不疼我了……”黎檬捂着鼻子泫然欲泣道:“我是連親媽都不要的小孩了……”

他那一撲的威力其實除了靳炎無人可擋,而靳炎被他撲的時候都險些把腸子從嘴裏吐出來。蔣衾這樣的體型,被撞一下估計要去掉半條命,兩下就直接升仙了。

“黎小檬小同學,”蔣衾說,“下次再讓我看見你用一次性染發劑,我就給你把頭發全部剃光,不信你試試看。”

黎檬頂着一頭粉紅色的雜毛委屈道:“這不都是因為你跟靳炎鬧離婚的關系嗎?你指望一個青春期的小孩遭遇家庭劇變後還能保持正統向上的優良品格嗎?沒變成問題少年就不錯了,明天我就拎把菜刀去家樂福搶糯米雞吃!”

蔣衾開始卷袖子。

黎檬還沒來得及尖叫逃跑,只聽一個聲音從臺階下響起來:“——蔣衾!”

兩人同時回頭一看,方源穿着民警制服,正笑容滿面的沖他們揮手。

“執勤正好經過這裏,沒想到又看見你了。”方源一邊說一邊觀察黎檬,友好的問:“——你兒子?長得跟你真像,啧啧,看這眼睛。”

蔣衾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微笑應付。

黎檬眯着眼睛打量方源,只見這個男人身材頗高,個頭跟靳炎差不多,舉手投足有股說不出來的精悍味道,就像電視裏演的警察一樣,走在馬路上一定很有回頭率。

于是小太子立刻警惕了,電視劇裏各種狗血情節瞬間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從“孩子啊媽媽以後就跟這個叔叔過了”到“黎小檬,叫爸爸!”

“蔣衾……”黎檬拖長了聲音,眼神裏清清楚楚寫着一行字:你要是讓我叫他爸爸,我現在就從臺階上跳下去SHI給你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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