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衆生皆苦
陳見夏被酒店電話叫醒時,整個人像陷在流沙之中一樣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幸虧李燃教會了她怎麽使用酒店的叫早服務,否則憑她自己那只小靈通微弱的鬧鐘,非遲到不可。
床怎麽這麽舒服,為什麽越舒服的床越睡不醒?陳見夏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全身都被伺候出了富貴病,沒有一處不酸痛。
今晚回宿舍了一定不習慣,由奢入儉難。
洗漱完畢背起書包,都拉開門了,她還是幾步奔回房內,一個背式魚躍砸回了柔軟的床上,彈了一彈。
再見了。她撫摸着被子,不禁笑起來。
這種丢人的舉動可是連李燃也不能告訴的。
李燃昨天交代過她如何讓大堂的禮賓幫忙叫出租車。等車時候見夏仰頭看背後高聳入雲的大樓,心想,總有一天我也會飛來飛去,忙碌又高級,把香格裏拉當作歇腳的中轉站的。一定會的。
早高峰的市中心有些擁堵,車在靠近人行道的外車道走走停停,見夏無意間往窗外一瞟,看到了媽媽帶着小偉經過。
瞬間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熱水袋透心涼。
出租車的車玻璃不貼膜,從外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幸虧見夏媽媽沒注意到她。陳見夏拼命地往裏側坐,把校服蒙在頭上裝作假寐。偏偏車堵在路口,和母子倆一起等紅燈。見夏透過校服拉鏈的空隙死死盯着他們,漫長的半分鐘後,兩個人邊說話邊轉了彎。
見夏總算重新活過來。
後半程她呆呆盯着外面,校服一直沒從頭上取下來。
昨天她敢那麽膽大,都是因為篤定媽媽不會關心她,不會晚上給她打電話噓寒問暖。但如果俞丹也知道了昨晚宿舍漏水的事情呢?會不會詢問她?會不會不信她?會不會打電話問她媽媽?
陳見夏咬唇緊密盤算着。昨夜那些浪漫旖旎的心思,統統不知去向。
出租車停在學校後身的巷子口,這裏人少不惹眼。見夏付了車資,一開車門就看見了于絲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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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住宿舍嗎,這是從哪兒來呀?”
于絲絲還真是一針見血。
見夏笑笑:“昨天宿舍漏水,宿管老師讓我回我自己家住了。我家搬到省城來了。”
她在最後一句話故意配上了自信的微笑,成功讓于絲絲轉移了注意力,露出“這也值得顯擺”的輕蔑笑容,轉身走了。
但也把見夏自己的路堵死了。她本想給媽媽打個電話,撒謊說昨晚太晚了不想打擾弟弟休息,自作主張去住了鐵路局賓館,俞丹那邊的說辭相應保持一致。
躊躇再三,還是俞丹和媽媽更重要,于絲絲總不至于主動跑去俞丹那裏說三道四吧?就算露餡了,她也可以大方承認,她是跟于絲絲吹牛的,為了顯擺自己在省城有個家。
見夏推演了好幾遍,覺得夠穩妥,于是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忙着送弟弟,只是埋怨她膽子太大,居然敢自己住賓館,多了沒說什麽。
第一堂就是語文課,陳見夏戰戰兢兢四十分鐘,俞丹好像并沒收到任何關于宿舍水管的消息,連個眼神都沒給她,一下課就夾着教案出門了。
做課間操排隊列時候李燃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擡頭。
見夏擡頭,看到教學樓頂樓天臺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靠在欄杆上,明目張膽地逃了課間操。
遙遙地,她就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熱度。那麽多人,他怎麽知道她是哪個小黑點呢?還是說他壓根不知道?
見夏失笑,早上的插曲徹底放在了腦後。
她高興得太早。
做完操集體整隊時,楚天闊把班委會的人叫到一起,提前回了教學樓,直奔俞丹的辦公室開會。見夏站在人堆最後,聽俞丹不鹹不淡地宣布學校對籃球賽群架的處理意見。
“相比打架,我更不希望看到大家把心思放到不正的地方,我理解你們是為了班級榮譽,但沖動就是沖動,傷到筋骨怎麽辦,難道要休學?楚天闊,這次你也太失職了。”
楚天闊的聲音很誠懇:“對不起俞老師,都是我的責任。”
才怪。見夏在心裏偷偷笑。每當意識到只有自己了解楚天闊的表裏不一,她就會有些得意。
俞丹沒有過多責怪楚天闊,語氣和緩地繼續了下去:“咱們班和二班都禁賽了。準備這麽久,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已經是足夠的教訓,我就不多說什麽了。我聽于絲絲彙報說,二班裏面混着外班進來挑事的,這個學校還在追查,而且很好查,不會輕易放過。”
見夏心裏咯噔一下,掏出手機,站在最後一排偷偷發短信給李燃通風報信。
“我看咱們還是再開一次班會,楚天闊、于絲絲一起組織一下,讓大家反省反省這次的教訓,團結是好事,但集體主義也不能失去理智。回去上課吧。”大家應聲準備離開,俞丹忽然又想起什麽,“對了,陳見夏?”
陳見夏一慌,手機就掉在了地上,塑料機身不禁摔,每次一落地就會把電池板摔出來,這次也不例外。
還好前面擋着幾排人,她埋頭迅速把零件都撿起來,來不及組裝,一股腦揣進口袋。
“你幹什麽呢?”俞丹的語氣十分不滿。
“把東西碰掉了,”陳見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而且她做到了,她現在對俞丹仍然有股火氣,把心虛燒變了顏色,“俞老師什麽事?我聽着呢。”
聲音輕快,又誠懇又坦蕩,連楚天闊聽了都有些意外。
俞丹極快地蹙了一下眉,沒追究:“你留一下,宿管老師跟我說你那間宿舍漏水一時半會修不好,這兩天沒辦法住了。鄭家姝倒是沒關系,你的住宿得解決一下。你昨天怎麽住的?”
于絲絲笑了,輕聲插話:“見夏說她家人搬來省城住了。”
怎麽,以為我編瞎話嗎?見夏瞥了一眼于絲絲,自己都沒意識到眼風有多淩厲。
“是。我弟弟到省城讀書了,剛安頓好。我媽媽還說禮拜一來學校跟您打聲招呼。”
一下子把俞丹要她媽媽電話的企圖給堵死了。
陳見夏迅速打定主意:今天周四,她今天開始就回家連住四天,到了下禮拜一,估計誰也記不清楚宿舍究竟漏了幾天水。
見夏随着衆人離開辦公室。經過門口時差點和于絲絲撞到,她後退半步,朝于絲絲粲然一笑:“您先走。”
您。于絲絲沉下臉,快步離開了。倒是楚天闊走在最後,盯了她半天,見夏終于忍不住問,怎麽了?
“沒,就是覺得你有點變了。”
見夏眨眨眼,看着楚天闊,楚天闊卻歪頭去看走廊上懸挂着的化學家畫像。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楚天闊翻眼睛想了想:“我覺得是變好了。”
見夏這次笑得是真開懷:“那就好。”
放學後等公交車時,見夏和李燃通電話,把一天發生的事情都絮絮講給他聽,李燃嗯嗯答應着,囑咐她一切小心。
媽媽租的房子是兩室一廳,見夏和媽媽住次卧,弟弟自己住在主卧。見夏頗有微詞,媽媽卻嫌她毛病多:“主卧次卧有什麽關系,床都一樣大,你弟弟要學習,當然得住大屋。”
反正我也沒想回來,以後也不會再來。見夏腹诽,不再争執,轉而說起讓媽媽去拜訪俞丹的事。
“老師知道你來常住了,想見見你,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我就主動說,你本來就打算好了禮拜一去拜訪,省得我們班主任挑理。”見夏抱着媽媽的胳膊,說得輕松,笑得讨喜,活脫脫一個女李燃。
她突然想,如果當初朝媽媽讨要步步高複讀機的時候,也能這麽服軟,而不是鐵骨铮铮,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還沒等陳見夏自我反省完,媽媽就笑着掐了她臉蛋一下,吩咐道:“小聲點,你弟弟做作業不能聽見噪音,你也不體諒他。”
見夏笑容僵了僵。那她中考複習時候,弟弟在客廳把電視開那麽大聲還跟着笑,又算什麽?
再讨巧也換不來複讀機的,她想什麽呢。
但這些煩惱都抵不過給弟弟輔導功課。小偉并不算聰明,虛榮心卻很強,見夏講什麽他都說自己早就會,一做題就傻眼,給他講解他還不耐煩,姐弟免不了拌嘴,媽媽旗幟鮮明地站在弟弟一邊,嫌她沒耐心,氣得陳見夏只住了兩天,禮拜六上午就拎着大包小裹奔回了宿舍。
她沒告訴李燃自己已經恢複自由了,而是用這兩天時間紮紮實實地學習,每天溫書到後半夜。
我勤奮刻苦也是為了你。見夏咬着自動鉛筆的屁股,一邊想着輔助線的位置,一邊想着李燃。
李燃依然在短信裏問她:我到底算不算你男朋友?
陳見夏沒回答,卻默默做好了兩頭兼顧的打算。
也許會很艱辛,但她不會再給任何人指責自己不務正業的機會。
冬天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是一年。
見夏從箱子裏翻出李燃的圍巾,繞着脖子纏了一圈又一圈。
十一月冰天雪地,困在有暖氣的室內的時間越來越多,陳見夏和于絲絲的同桌矛盾也愈演愈烈。
真有什麽大過節也就算了。她倆之間是一根細細的縫衣線,密密的都是小疙瘩,解不開,捋不直,是萬裏長征趕路時來不及從鞋子裏倒出去的一粒沙石,是密閉牢房裏一只抓不到卻總在耳邊嗡嗡的蚊子,是全天下女生逃不開的藩籬。
井裏的蛤蟆擡起頭,一小片薄雲遮住整片天。
每天發生的都是小事:你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袋;你又碰灑了我的水杯,弄濕了我的筆記本;你又碰灑了我的水杯……
越是小事越讓人內傷,因為單獨看起來,每一件都不值得發火,認真了反會落一身不是。
“那就買個帶蓋子的水壺啊,”李燃不理解,“你幹嗎還一直用水杯?”
“我買了!有時候接了熱水也不能總悶着啊,偶爾喝了一口沒來得及蓋,她起身去上廁所時動作總是那麽大,一晃桌子就又灑我一身,還特別大聲地說對不起,超級熱情地幫我找紙巾,大家都覺得她只是冒失——冒失什麽,一次兩次,次次都抖,她‘帕金森’嗎?等她找到紙巾,我一本筆記都廢了!”
見夏眉毛一豎正要接着發作,李燃拉住她,食指豎起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有漸漸走近的腳步和說話聲。
李燃陪陳見夏翹了體育課,兩個人一起坐在行政區頂層的樓梯間。每到下午自習時,這一塊就成了清淨的風水寶地,許多人膩煩教室裏的濁氣,都跑到樓梯間來看書或聊天,只是沒想到上午竟也有人查這裏。見夏慌張地拉住了李燃的袖子,用眼神問他,怎麽辦?
幸好腳步聲就停在了樓下。
但說話聲卻差點讓見夏吓得背過氣去——是俞丹。
李燃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示意她仔細聽。
“就不能等我下班?”俞丹的聲音有些激動,即使刻意壓制也聽得分明。
“我在學校不方便總接電話,我挂了就說明我有事,還一遍一遍打,你媽到底什麽意思?有什麽事兒至于急得一刻也沒法等?還跟你告狀,你也一遍遍打,你們娘兒倆是想逼我在學校待不下去嗎?”
說到最後已有哭腔。
“咱倆結婚多少年了?八年了吧?我哪兒對不起你們家?當初結婚時候你家有什麽?家徒四壁,還住平房,半夜冷,讓你媽拿條十幾年前的虎牌毛毯過來還不舍得,事後還往回要,我計較過嗎?是,我生的是女兒,你媽盼孫子,這都什麽年代了,你自己問問你周圍同事,可笑不可笑!”
見夏慢慢垂下肩膀。竟然又是這樣的故事,竟然發生在俞丹的身上。
俞丹和她媽媽還是不同的。她媽媽自己也盼兒子,歡天喜地地懷了二胎。
“眼看着還有半年就高三,我帶的這個班是能出成績的,說不定出個省狀元!多少人眼紅呢,我不可能這種時候備孕,到了高三怎麽辦,讓我把親手帶上來的尖子班交給別人?高考考了清華北大記誰頭上?你口口聲聲說體諒我,你和你媽一起胡鬧,你體諒我什麽了?”
俞丹挂了電話,就在見夏他們腳下的樓層嗚嗚哭,哭到最後擤了幾次鼻涕,總算平靜下來。見夏神情肅穆地聆聽着腳步聲逐漸遠去到聽不見。
“誰都不容易。”半晌,見夏輕輕嘆息。
“是啊,衆生皆苦,”李燃也跟着感慨,“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愛別離……還有兩個是什麽來着?”
氣氛輕松了些,見夏笑了:“顯擺不了了吧?忘了?”
“……想不起來。”
“也有你不知道的,真好。”
李燃嘁了一聲。見夏轉頭認真地看他:“那你有什麽苦呢?”
“先說你有什麽苦。”李燃反問她。
“很多啊,”見夏扳着指頭,毫不忸怩,“學習越來越吃力,俞丹防賊一樣盯着我還瞧不起我,沒有朋友,于絲絲天天跟我作對,爸媽偏心,壓力大……”
不知不覺,她已經能這樣輕松地把心底的暗流和盤托出。
對李燃,她從來沒有面具。
“我回答你了,輪到你了,你有什麽苦嗎?生老病死?還談不上。怨憎會,愛別離……”見夏追問。
“我想起後兩個是什麽了!”李燃拍了一下腦門,“一個叫求不得,一個叫五蘊盛。”
“……什麽?”
“我爺爺給我講過,”李燃盯着對面牆上的十字窗玻璃,“五蘊盛是前面所有苦的根源,五蘊六識,聲色犬馬,都是對人生的執迷和追求,有追求就會有苦,人活着,就沒有不苦的。”
見夏聽得入了迷,雖然她知道李燃也不過一知半解。
“那要怎麽辦?”她問。
李燃笑了:“簡單啊,出家,色即是空。”
“滾,胡說八道,你去出家啊!”
“我怎麽可能出家,出家了還怎麽——”他說着,突然靠近,在她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見夏迅速漲紅了臉。
“流氓!”她跳下了幾級臺階,轉頭對他怒目而視。
兩人都對那天酒店裏的初吻諱莫如深,也再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直到剛才。
初吻……見夏想到這裏,忽然十分懷疑地審視眼前這個老油條,她自然是初吻,他呢?
“喂,我問你,”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手指卻下意識地摸着嘴唇,“你……你是第一次親別人嗎?”
李燃沉默了很久,輕聲說:“不是。”
見夏愕然。
李燃卻慢慢綻放一臉燦爛又邪氣的笑容。
“剛才那是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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