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家春秋
十一月有幾天天氣很差,這種時候老人是最熬不住的。見夏的奶奶病危過一次,見夏請了假,和媽媽弟弟一起回縣裏去探望,不免又在病房門口和二叔一家拌了幾句嘴,幸而奶奶被搶救成功,鬼門關前搶回了人。
一家四口在自己家團聚了一晚。
見夏有兩個月沒見過爸爸了。本來說好了,兩地分居,省城三個縣城一個,周末時候理應爸爸多跑跑路;但爸爸從這半年開始總是加班,總是沒法成行,到底還是聚少離多。
吃飯時候見夏冷眼瞄着,全家團聚,媽媽明顯比爸爸高興。
弟弟是無所謂的,只要有好吃的就看不見別的。
不過媽媽雖然高興,嘴上卻還是不斷埋怨,從二叔不孝順數落到大輝哥看見長輩也不打招呼……最後終于說到老太太偏心,爸爸忽地把筷子一摔:“能不能少說兩句?好好吃飯!”
媽媽愣住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圈都紅了。
“我是為誰?啊?我是為誰?你媽偏心眼子,最後是你撈不着好,你還罵我?”
弟弟害怕了,往見夏這邊瞟,見夏連忙說:“小偉你幫我盛飯。”
弟弟從來都是等別人伺候的,這次也乖乖接過碗溜去了廚房。見夏趁機輕聲勸:“好不容易一起吃個飯,都別生氣了,我弟都吓壞了。奶奶好不容易搶救回來,不是件高興事兒嗎?”
事情平息了之後弟弟才溜回來,低頭迅速往嘴裏扒飯。這頓飯的後半段,桌上只有呼吸和咀嚼的聲音。爸媽時常拌嘴,大吵也有過,但見夏總覺得這一次哪裏不一樣:四方桌子,爸媽對坐着,中間的距離像是有無限長。
第二天爸爸送他們三人上長途大巴,神情緩和了許多,囑咐姐弟倆要聽媽媽話,還對媽媽說,看好包,到了給家裏打電話。
媽媽這才有了點笑模樣,對着窗外的爸爸擺手:“不用等開車,趕緊回單位去吧!”
見夏才高興了兩天,放學時候媽媽就來校門口接她,神色陰晴不定:“小夏,你跟我回趟家。……別跟你爸說。”
陳見夏心慌起來,勉強笑了一下:“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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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表姑接到她家去了。你跟我回去就行。”
見夏知道媽媽的性子,和爸爸小吵時總指着她和弟弟說,你當着孩子的面摸摸良心!爸爸每每都會敗在這上面。但這次恐怕是嚴重了,所以不想讓弟弟知道,怕弟弟心理負擔重——弟弟膽小,弟弟不喜歡看他們吵架,她難道就喜歡?
“明天還上學呢,我現在回去了趕不回來……有什麽事兒非得着急趕回去呀?”她本能地拖着不想行動。
媽媽的臉迅速陰下來:“我是不是連你都支使不動了?你想換個媽?”
簡直不像話。見夏怕再拉扯下去會在衆目睽睽之下丢大醜,只好乖巧地點頭:“好。但我得和俞老師請假,還有宿管老師。”
“我都打過招呼了。”見夏媽媽說完轉身就走,看樣子也不會允許見夏回宿舍拿東西了。她跟在後面,邊走邊摸索着兜裏的手機,想着怎麽才能找機會給爸爸打個電話問問是什麽情況,媽媽忽然轉頭厲聲道:“你把你手機給我。”
見夏放在口袋裏的手立時攥緊了:“你要我手機做什麽?”
那麽多和李燃的短信都還沒來得及删掉。
“給我!”
見夏一哆嗦,急中生智,遞給媽媽的時候手一滑就把手機給摔了,手機不出所料再次散架,電池板在柏油馬路上還蹦了兩下。
“電池你拿着,”她說,“這樣我就不能給我爸打電話了。”
媽媽瞪着她,也沒多想,接過電池就走。見夏長出了一口氣。
乖乖眯着吧,已經不能奢求更多。
大巴車上媽媽一直在哭。
和以往哭得不一樣。曾經見夏很煩她哭天搶地,像號喪,總是聲情并茂手舞足蹈,還伴随着罵聲和埋怨,想起來就頭痛。
但也比此刻好。
此刻的鄭玉清,牙關緊閉,雙目緊閉,像進入了一個破不了的夢魇,只有兩道淚痕不斷被刷新。
“媽,你怎麽了?你跟我爸怎麽了?你別哭,你跟我說,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你別哭。”見夏鼻子也酸了,好像被誰攥住了心髒,喘息不得,慌張又悲傷。
“我為他們家,為他,生兒育女,生你時候你奶奶他們光顧着給你二叔帶孩子,管都不管我,我沒坐好月子,落下病,還是堅持懷你弟弟,就為了給他留個後。結果他就這麽對我。我為了小偉扔了工作去省城,他就給我演這麽一出。我說怎麽每次打電話回去都占線,原來是跟人家聊得熱乎呢!兒子在班裏被欺負,我問他怎麽辦他都心不在焉的,那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他但凡上點心,也不會這麽對我!”
說來說去全是小偉,見夏心涼了半截,安慰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因為一切本來就和她無關。
鄭玉清想不到,自己婚姻危機的當口,女兒心裏竟在計較別的。知道了恐怕又是一輪心碎。
當媽媽掏出鑰匙擰開門沖進去毫無章法地追打爸爸時,見夏落後了半步,站在半開的防盜門後,小心地避開屋裏客廳漏出的那道光線。
她怕得發抖,不敢跟進去,哭也哭不出來。爸爸和盧阿姨果然是有點什麽,媽媽沒抓住實質,卻查了幾個月的通話記錄,單子就藏在包裏,掏出來時舞得像一道白練。
“怪不得小偉去省城讀書的事兒她那麽上心,你倆就是為了支開我!”
“胡說什麽!我倆啥也沒有,你疑神疑鬼是不是有病!當初是你死乞白賴求人家幫小偉辦借讀,我勸你你不聽,跑了那麽多次,怎麽變成人家上趕着設計你了?人家小盧也有家室,你這麽誣陷還讓不讓她做人!”
“有家室個屁,跟她丈夫早離了,我才是礙事的!你娶了她不就沒人說閑話了嗎?去啊!我給你們騰地方!我告訴你姓陳的,你這輩子別想再看兒子一眼!”
有扭打的聲音傳來,應該是爸爸在阻止媽媽離開,怕鄰居聽到,他不知道見夏在門外,把防盜門從裏面重重一拉,咣當一聲關死。
門內隐約的争吵和砸東西的聲音持續了半個多小時,見夏呆站在樓道裏,凍得腳都麻了,手機也是一塊廢鐵。
她被遺棄了。
一包面巾紙早就用完了,陳見夏最後抽了抽鼻子,用羽絨服的袖子擦擦眼淚,轉身下樓。樓下的小賣部開了很多年,街坊鄰裏都相熟,她眼睛紅紅地進去,幸好店主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便攜小電視,沒注意。
“王姨,我打個電話。”
“怎麽不在家裏打?”店主吐出瓜子皮,看也沒看她,見夏也沒解釋,拿起聽筒就撥號。
“喂?”
聽到李燃聲音的那一刻,千言萬語都梗在胸口,只剩下帶着哭腔的呼吸,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清。
人生八苦是什麽來着?他說“五蘊盛”是八苦之宗,她卻覺得,“生”才是萬惡之源。
既然不想要她,當初為什麽要生?
眼淚無聲地滑進羽絨服的領子,從滾燙到冰涼。
“你怎麽了?這是哪兒的電話?你沒事吧?你在哪兒?”李燃慌了,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恨不得從聽筒裏伸腦袋出來。
她是浩瀚宇宙中被遺棄的飛船,沉寂多年的對講機裏,他是唯一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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