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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
一模結束後,一班的學生陷入了一種陳見夏幾乎從未見過的懈怠之中。雖然上課時依然跟着老師二輪複習,下課也多數留在座位上溫習,心不在焉的氣氛卻在蔓延。
前段時間保送、加分的暗戰結束了,終于迎來正正經經的第一次模考,意義非凡,老師判卷也謹慎許多,出分速度沒有以往月考那麽快,懸而未決的等待讓平日心态極佳的同學都多少有些失常,桌上鋪着卷子,手裏轉着筆,眼神卻盯着某個地方發直。
楚天闊等幾位已經确定保送的學生紛紛默契而識趣地隐匿了自己的存在感。
陳見夏努力地自我對抗,等待就是浪費時間,她逼着自己照常完成每天的模拟卷,雖然每寫一道題,總會回憶起一模裏相似的類型題——做對了沒有呢?沒解出來的那道,步驟分能得多少呢?
陳見夏趕在應急臺燈最後幾下閃爍中完成了數學倒數第二大題的第一問,終于,淩晨一點半,整間宿舍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陳見夏靜坐了幾秒,身體還算醒着,小腦已經完全罷工了,起身時差點帶倒了椅子。她純靠摸索從書桌抽屜裏掏出手電筒,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包衛生巾,渾渾噩噩地穿去走廊上廁所。
宿舍為了省電向來只給走廊超遠間距地配了瓦數不足的小燈泡,每一盞只能照幾步遠,最亮的是走廊盡頭的洗漱間。她游魂似的飄了幾步,隐約聽見抽抽嗒嗒的嗚咽聲,剛适應黑暗不久的雙眼漸漸鎖定了遠處蜷縮成一團的影子。
見夏心髒突突了兩下,很快鎮定下來。住了好幾年了,還能有鬼不成?誰在哭,不是鄭家姝就是王娣。她困得不行也憋得不行,沒有時間給對方留面子了,于是徑直向前,從旁經過。
等她換好衛生巾、用冰冷的水洗幹淨手,人也清醒多了,出門時候哭的女生已經走了,或許是逃得急,把應急燈和壓在下面的幾本練習冊給落下了。女廁所門口左側踢腳線上方有個插座,是平日保潔阿姨打掃衛生需要的,偶爾有時候白天忘記給應急燈充電,見夏也會在十一點熄燈後跑來這裏偷用插座,甚至因為應急燈線短,廁所味太大,特意備了一個坐墊和一個兩米長的插線板。
陰森的走廊外,冬夜的風凄厲呼號,又一次冷空氣來襲,霧應該散了。陳見夏彎腰撿起散亂一地的電器和書本,走向鄭家姝和王娣那間宿舍門口,将東西一一堆在牆邊。正在此時門輕輕地開了,見夏擡頭,昏暗如此,還是能看出鄭家姝眼睛通紅。
要是王娣也就算了,哭的是鄭家姝。見夏有些後悔自己多事,還不如裝沒看見,鄭家姝的自尊心會好受些。
轉念一想,當初跟着于絲絲故意跑去俞丹辦公室門口“問幾道題”還探頭探腦看她和她媽媽熱鬧的也有鄭家姝一個,見夏又覺得心裏不是滋味,鄭家姝在背後說她的壞話都夠編一本語文選修教材了,有什麽好同情的?
見夏不言語,還剩應急臺燈在臂彎裏,準備放下就走,線卻纏住了她的珊瑚絨睡衣袖口,她垂臉把插頭撥弄開,聽見鄭家姝用很輕的聲音說:“謝謝。”
“沒事。”
“你困嗎?”
見夏已經走出幾步,回頭看到鄭家姝從門裏探出半個身子。她想和陳見夏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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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困。”陳見夏說。
然而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竟翻來覆去睡不着,應急燈沒電了也不能繼續複習,陳見夏人生第一次瞪着眼睛失眠了。
第二天她一早就趴在桌上睡得酣熟,把代班主任姜大海老師的第一節 語文課完完整整地睡了過去,卻沒有被叫醒。
見夏以前也偶爾會在課堂拄着下巴打瞌睡,這是第一次睡了個整覺。這本是初中那些校霸特有的張狂,難道她跟于絲絲打完架之後,已經被當成流氓頭子了?她看向四周,于絲絲不在座位上,其他人不小心跟她對上眼神,大多沒什麽異樣,不知是不是裝的。應該是裝的。
陸琳琳對她倒是一如往常。她一直是遇上街頭火并也要擠到前線觀戰的,看熱鬧從沒怕過刀劍無眼。
據常年語文考140的陸琳琳評述,姜大海講課水平還可以,知識點都帶到了,清清楚楚,而且不像俞老師愛絮叨,唯一的缺點是——都什麽節骨眼了,還愛講些“超綱”的內容,文人逸事什麽的。
“還都是些不積極不正面的故事,講也白講,作文裏根本沒法用,”陸琳琳面無表情,“要是他能把這些時間也用來講知識點,水平會更高,活該他帶分校十四班。”
陳見夏心想,難怪李燃會說“海哥很酷”。李燃就愛聽這些跟考試沒關系的胡說八道。她昨晚九點開始複習,直到現在都沒開機,天知道小靈通裏又堆了多少條短信,超出內存的話,發再多新的也收不到了,得趕緊删些以前的……可是舍不得。什麽時候手機能多存點短信呢?
見夏想着想着走神了,發現陸琳琳眯眼睛審視她,迅速轉移話題:“姜老師沒發現我睡覺吧?”
陸琳琳把紙面上的橡皮屑都吹到地上:“發現了。”
“啊?”
“他沖你走過來了,于絲絲都繃不住要笑了。”只要有機會,陸琳琳一定會攪事。
“不過他看了你一會兒,又接着講課了,沒管。”
見夏困惑,陸琳琳瞟她一眼,因為是從前排扭頭過來,很像飛了個白眼——或許就是個白眼。
“你是不是從早自習就睡着了?姜老師一進門就說了,都十八歲這麽大的人了,學習靠智力,努力靠自律,有語文題可以問,班裏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情就先找楚天闊,反正他保送了也沒事幹。”
雖然俞丹也的确是這麽管尖子班的,但就這樣被姜大海直接講出來,聽着還是微妙。
“哦,還說,除了講題,也可以去辦公室找他談心,談啥都行,自己不怕耽誤寶貴的學習時間就行,”陸琳琳的聲音淹沒在第二節 課預備鈴裏,“姜老師說,‘一模成績一出來,估計你們都會想找人談談,青春期那點事兒嘛——成績、情窦初開、跟爸媽過不到一塊去呗。能談開,就別想不開。’”
陸琳琳講八卦是一流的,一臉麻木卻繪聲繪色,連标點符號都不會落下。
陳見夏在心裏自嘲地笑。這個海哥挺好玩的,她的青春期,還真就是“那點事兒”。
上課鈴打響,于絲絲回到教室,陳見夏餘光看到她演了全套——半途急剎車,在衆人目光中刻意踯躅,仿佛同桌是德州電鋸殺人狂,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走過去坐下了,并對周圍關切擔憂的目光報以感激一笑。
有意思嗎?陳見夏垂目。她早已不是剛入學時候在醫務室被于絲絲這套交際大法蒙得暈頭轉向的小女孩了,但她還是不明白,于絲絲一直堅持到今天,不累嗎?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周圍人的同情和喜愛能幫于絲絲加分嗎?
懶得理她。陳見夏自打回到振華的那一天起,內心就莫名燃着一團火,覺得自己是女主角。
課間跑操回來,她聽見第一批進教室的同學竊竊私語,物理老師已經在看着值日生擦黑板了,講臺桌上赫然一沓卷子。
見夏腳步一滞。
一模的各科成績陸續出來了。破天荒,理綜合竟然是出分最快的。
陳見夏盯着于絲絲發到自己手裏的卷子,一眼掃到卷面成績,一言不發。
物理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特級教師,帶了很多屆畢業班了,極有經驗,卷子發下去後沒急着講題,默默地留了五分鐘的時間。他知道除了幾個對分數極滿意的,其他學生此刻根本沒心思聽他分析這次一模的出題思路、難度和各班平均分,更不想聽他從第一道選擇題開始講卷——每個人都在忙着看自己的扣分項,課堂裏嗡嗡嗡滿是對題的聲音:這題不選C那選什麽?這道我跟你步驟寫的一樣為什麽沒給我過程分?……
陳見夏面無表情翻着卷子。
和她自己估的差了二十多分。
然後出來的是數學成績。等到英語課甚至把語文的卷子也一起發了。
除了英語發揮正常,其他每一科都讓她不知作何心情。要說失常,還真算不上,不過比預估的低了二十分左右,但若這次真是高考,她已經不知道掉到哪個梯隊去了。
竟然連“請選出以下成語中書寫無誤的一項”和“書寫有誤的一項”這種低級幹擾型的選擇題題幹都能讀錯,腦子是被狗吃了嗎?
陳見夏抱的最後一絲希望是這次一模大家普遍低分,她道聽途說過,振華歷來喜歡用一模壓分來“殺殺學生的銳氣”,讓他們在二三輪複習中沉下心态不要輕敵。說到底,高考是一場排名賽,名次和志願博弈比分數重要,還有希望的,還有希望。
晚自習的時候,姜大海拎着一沓排名表走進教室,陳見夏看着這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按厚度随随便便将它四等分,交給第一排的同學往後傳:“傳到後排不夠的互相勻一勻啊,我沒數。”
這一次的排名,她和于絲絲近得宛若一對真正的同桌。她聽見于絲絲的輕笑聲,也感覺到對方側過臉看了自己好幾次,但她無心理會,腦海裏一直回蕩着以前看過的聖經故事裏那個忘了叫什麽的聖人在拖家帶口離開罪惡之城時,上帝萬般囑托:
不要回頭。
姜大海留給一班學生消化這份排名的時間比物理老師還要長,搞不清他是有大智慧還是純粹在偷懶。終于,懊惱嘆息與魂不守舍地敲擊計算器的聲音漸漸平息,姜大海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副近視鏡,用襯衣下擺擦了擦鏡片,戴上了。
“一模二模三模都考得好,高考砸了的,有的是。一模二模三模都不好,高考還不錯的,也有的是。沒考好的慶幸這不是高考吧,審錯題的下次認真點,水平不行的就抓緊時間多用功,高興或者難過,就這一晚上,随便你們怎麽笑怎麽哭,明天都給我立立整整的,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嗯?都聽懂了沒有啊,別讓我廢話第二遍啊!”
說得挺好的。見夏想。是個通透的好老師。
除了他說的道理基本沒有人做得到之外。
陳見夏趕在宿舍澡堂關門前沖回去洗了個熱水澡,回到宿舍後坐在床邊,用在批發市場買的極小功率電吹風慢慢吹幹。說是電吹風,熱度和風力跟老家親戚養的大黃狗哈氣也差不多,但為了不被宿管老師沒收,她這三年都是這麽用過來的。發梢還滴水的時候就發會兒呆,吹到半幹了就可以把複習資料攤在腿上看,被不争氣的吹風機浪費的時間,她也能争分奪秒搶回來。
但今天她吹了很久很久的頭發,沒看習題冊,只是一绺一绺地吹。香格裏拉的那個小梳子早就被她媽媽折斷後不知扔去哪裏了,她回振華後在附近小超市随便買了一把塑料的,冬季只能梳濕發,否則會起靜電。李燃倒是很喜歡看她起靜電,兩人一起踏進必勝客,陳見夏摘下毛線帽時噼啪作響,李燃一定要揉她頭頂上立起來那幾根毛,揉到她發火,再用手指溫柔地将因為靜電而緊貼在她臉頰上的額角碎發別到耳後。
陳見夏失蹤了一天的淚水終于在閉眼的瞬間悉數滴在大腿上。
幸好腿上沒有書。
她把手機開機,熬過簡陋的開機音樂,右上角終于有了信號,等不及将這一瞬間湧入手機的來自李燃的短信翻開,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
“回宿舍了?”他語氣輕松,旁邊似乎有電視機在播放球賽。
見夏沒說話,也不敢呼吸,怕他聽出自己哽咽。
球賽解說的聲音迅速就沒了,李燃應該是關了電視:“你怎麽了?”
“考砸了。”
到底沒憋住,陳見夏放聲哭出來,邊哭邊往窗邊走,遠離不隔音的宿舍門,最後甚至打開衣櫃,把頭伸進去,将號啕聲悶在裏面。
李燃靜靜聽着,早已知道這種時刻的陳見夏不需要任何安慰,心疼的同時也感到慰藉,不知不覺中,她一點點地卸下了自尊和防備,像一只小獸,野心勃勃有時,哀痛挫敗有時,但總歸願意依偎他,共淋一場雨。
“我去找你吧。”
陳見夏哭夠了,把頭從櫃子裏收回來,鼻音糯糯的:“都這麽晚了,我出不去了。”
“下次會考好……”李燃把話吞回去,“下次再認真點,你以前不是有次把答題卡塗串行了,但是分數加回去甚至比過去分數還高嘛。這次你哭夠了就再分析分析,哪些地方是馬虎了,哪些地方是不會做,不會做的就努力練習,馬虎的地方更認真,一定能考好的,一模砸了總比高考砸了強,對吧?”
見夏連眼淚都呆滞在腮邊了:“你是誰?”
李燃清朗的聲音裏有溫柔的笑意。
“我知道一模很重要,但我也幫不了你別的,萬一再說錯話惹你生氣,那不就更幫倒忙。所以我就去問了問我初中那幾個學習好的朋友有啥需要注意的——我剛才說得是不是特好?”
陳見夏剛要破涕為笑,猛地收住:“你初中學習好的朋友?”
“林楊!我說林楊!”李燃急得都破音了,“淩翔茜根本沒參加一模!”
“我提淩翔茜了嗎?”
“陳見夏你有意思嗎?你這是誘供!釣魚!沒素質!”
“直鈎都能釣上你,活該。”
靜默了一會兒,他們一起笑了,李燃問:“高興點了嗎?”
“林楊是能考學年第二的,都是套話,那些道理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嗎?”陳見夏撇嘴,“他跟我的壓力能比嗎?”
“他女朋友好像也考砸了,”李燃努力回憶,“他倆都因為保送考試棄考,只能參加高考了,一模砸了壓力肯定也很大吧,說不定正後悔呢。”
“餘周周?”她做賊似的放低了聲音,“他倆真成了?”
“八九不離十吧。”李燃的語氣透着一股謎之信心,“反正林楊自己說快了,八九不離十了。”
陳見夏想,果然缺心眼愛和缺心眼交朋友。
挂下電話,陳見夏坐回到書桌前,強迫自己靜心做題。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又響起來,是一條新短信。
“陳見夏,看樓下。”
見夏站起身,拉開窗簾,望見那個熟悉的、穿着灰藍色羽絨服的少年,在窄街對面拼命地對她招手,像成了精的跳跳糖,一蹦一蹦跳進她的嘴巴裏,給她最溫柔的甜蜜爆炸。
她回短信:“神經病!”
“我就來看看你。”
“外面那麽冷,快回家!”
“那你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看見啦!”
陳見夏的手緊緊貼着胸口,都跳進心裏來啦。
她看着李燃試圖挑戰側手翻卻只成功了翻,摔在雪地上,笑着笑着想到他的腿,胸口的手機卻先振動了:“我腿沒事兒!”
傻子。陳見夏看着李燃耍寶,越耍越遠,最後終于依依不舍從她的視野範圍內消失。
陳見夏的笑容沒有一秒鐘消失過。李燃穿過白色的街道,最後一縷哈氣隐沒于黑暗,她還在笑,肌肉牽着嘴角上揚,再上揚,好像這樣就能抵達眼睛,為眼淚改道。
陳見夏推開桌上做了一半的數學卷子,從書包裏掏出被壓在最底下、已經皺巴巴的名次表,于絲絲的名次僅僅在她下面六行,最後一行是鄭家姝。高考當前,振華終于收起了此前按姓氏筆畫排名的溫情脈脈,直截了當把排名次序和總分列在了慘白表格的左右兩側。
李燃是一汪巧克力糖漿,黃連在裏面匆匆一滾,裹得滿身甜蜜,然而只消片刻,那苦味便沁出來了,滿口滿心,順着眼睛再次流淌出來。
就在幾天前,她卡着于絲絲的脖子當衆誇下海口,說她們雲泥之別;她自信滿滿地對着試圖勸她的楚天闊說,我會考上南大,然後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李燃不會知道她不只是為考砸了而哭。她永遠不想告訴他,一模究竟砸出了她內心深處怎樣的恥辱。
陳見夏曾經能感覺得到那股力量。
它徘徊于清真寺臺階上空,在她漫長無望的等待的最後一刻直沖而入接管了她的軀殼,讓她決絕地用裁紙刀自我了斷,韬光養晦,自如撒謊,做交易,守獵物,燃盡十八年積攢的憤懑,燒出了一個張狂歸來的、嶄新的陳見夏。
現在那股力量在流瀉,從她的嗚咽聲中,從她自我質疑的迷茫雙眼,從她不斷幻聽到自己對着于絲絲與楚天闊羞恥而壯麗的“宣言”的耳朵裏……無法阻止地流瀉掉。她一身彈孔,早就是個死人了,卻好像這一秒才剛剛低頭看見。
終于流瀉殆盡了。
神明借給軟弱的人以無懼的靈魂,讓她錯覺伸手能夠到一線陽光,卻偏偏在她至為張狂時重挫其銳氣,盡數收回。
走時還切切叮咛,索多瑪的罪人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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