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不太好”
第二天天還沒亮,陳見夏将小偉從被窩裏揪出來,催他洗漱。
“早點去排隊,爸要做核磁。”
小偉一臉懵懂的樣子,見夏忽然想起,全家人都默契地沒有和小偉提及門靜脈陰影的事情,潛意識裏始終将他當個靠不住的孩子。
“你開車吧,這麽早,我怕叫不到車。”她補充道,“冷水洗把臉,清醒清醒。而且天這麽冷,你新車停在外面,是不是得提前下樓熱熱車?”
要不是新車的誘惑太大,小偉這個時候恐怕是要鬧脾氣甩臉子了。
排到近十一點終于做上了。
複診不需要取號,全靠手疾眼快自己加塞,陳見夏到底還是有些臉薄,幾次都被別的男人搶先了,還有一個是用肩膀硬把陳見夏撞開的。
最後見夏還是忍不住去踢了小偉一腳,說,再玩手機,信不信我給你摔了?
鄭玉清拎着瓶裝豆漿回來的時候正看見這一幕,埋怨陳見夏,“你又抽什麽風,你不樂意排,我排!”
陳見夏冷冷看着小偉。這幾年,弟弟愈發明白了将來他要依靠的是誰,對見夏生出了些不情不願的尊重,二十六的大小夥子終于沒靠媽媽撐腰,放下手機,自己起身守在了診室門口。
的确好用,那些男的就算還想插隊,瞧一眼小偉,也會掂量下,沒有面對見夏一個人時那麽理直氣壯。
上一家病人離開,大夫看見他們探頭探腦,喊他們進門,陳見夏忽然覺得心慌,她回頭看鄭玉清,意思是,你們兩個等在這兒。
或許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母女連心。鄭玉清拉住丈夫說,就送個片子,有事兒再喊咱倆,讓孩子先去。
大夫看片子看了很久,等他嘆氣,轉向陳見夏和陳至偉的那一刻,見夏已經知道了結果。
她前一天已經緊急補課查過了許多,也問了學醫的同學,結合她對着彩超學習的結果,大夫說的居然差不多——兩支門靜脈連接左肝和右肝,進而成系統分布為門靜脈網絡分布在整個肝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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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見夏爸爸在右肝髒門靜脈一級分支上長了一個大約一點五厘米的腫瘤。
小偉慌張地看向姐姐,拉住她的手問,癌嗎,是癌嗎?
陳見夏手心全是冷汗,她不敢回握小偉,怕他更慌,于是故意兇他:“先聽大夫說完!”
“還要看進一步的檢測。”
“要切片取樣化驗嗎?”見夏問。
“這個位置,太兇險了,不好取,要能取就全摘下來了,還取樣幹什麽,”大夫解釋道,“瘤現在很小。我只能說,比較大的概率,就是俗稱的癌栓。我說得大白話一點,你爸肝硬化太厲害了,所以肝上沒有營養,癌細胞一般會聚集在較為衰弱的器官的營養豐富的部分,這就是為什麽肺癌病人癌栓總是長在脈管上。食管血管、門靜脈這類血管,血流比較好,所以就在這個位置集聚形成了。”
診室安靜了片刻,忽然門被推開,又是一張焦急的臉,探頭進來看情況,說,大夫,放射科那邊說不用取片子,你電腦裏直接……
大夫見怪不怪,平靜道,你先外面等一下,這邊沒看完呢。
小偉火氣大,迅速起身,把門給推上了。
陳見夏又問:“那下一步怎麽辦,您有什麽治療方案,要會診嗎,切掉還是移植?化療?放療算了吧,我在網上看過,身邊也有朋友親戚做過伽馬刀,太痛苦了。當然我瞎說的,我不專業,您別介意。大夫,我爸爸還有……還有多少時間,大概需要多少費用?醫保覆蓋範圍之外的治療方案,我們都可以考慮。”
大夫被她一串問題問得有些驚訝,揚揚眉毛,思考了一會兒。
“說實話,肝移植是最好的辦法,其實你爸也挂進系統排隊等了一段時間了,對吧,我要沒記錯的話。”
陳見夏點頭。
“我們這邊,肝髒方面,的确不是強項,而且傳染科、肝膽外科和移植其實是有區別的,我能判斷的是,這個癌栓發現得比較早,長得還不大,但因為門靜脈血流速度比較快,營養又穩定,我擔心,七八周左右,它可能就會從一級分支轉移到主幹上,到時候就麻煩了,一旦轉移……癌細胞可能就随着供血轉移向全身了,就不是換不換肝的問題了……”
陳見夏掏出手機把時間節點一一記下來,大夫還算耐心,跟他們額外講了許多,看她鎮定,最後說,要是條件允許,還是……還是找找人。移植這種事,唉。
陳見夏木然點頭。
她道謝,起身離開,小偉還想問點什麽,又不知道問什麽,病人家屬這種時候總會想要多聊幾句,排那麽久的隊見到大夫,宛如見到神,仿佛多說幾句腫瘤就能縮小幾毫米。
“姐,”門還沒關上,小偉急急地問,“大夫啥意思,是不是移植這事兒有啥內部門道?”
“應該是這個意思。”
“那就找找人?”
陳見夏心灰,比聽到大夫親口确認她早已猜得七七八八的門靜脈癌栓還要心灰。以前在網上看到別人調侃說北方連做個美甲、買半斤包子都要先“找找人”,她可以跟着會心一笑,現在只感覺到鋪天蓋地的膽怯與無力。
前二十多年讀書和工作都不曾教過她這方面的知識,她可以在深夜無所畏懼地投訴出租車司機,抱着同歸于盡的心理準備,卻只能隐藏住自己踏進醫院那一刻的無力和恐懼——她全程都在怕,怕自己愚鈍,看不出大夫是認真還是敷衍,不知道哪一刻應該遞根煙、哪一刻應該塞個紅包,塞錯時機會不會弄巧成拙……
在醫院全程冷臉的陳見夏忽然感覺疲憊從身後抱住了她,有點撐不住了。
找找人?找誰?怎麽找?
陳見夏拉了一下小偉的袖子,說,你陪他們去吃午飯。剛才大夫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小偉面露難色,“記……沒全記住。”
陳見夏點頭:“那就好。”
“啥意思?”
“就告訴他們的确長了個瘤,但是沒長在肝上,而且很小。”
小偉沉默了一會兒,說,姐我懂了。
“早上,車開得挺好的,平時的确沒少跟朋友輪着開啊,倒車位也挺利索。”見夏擠出一個笑容,忽然伸手去揉小偉抹了發膠的小平頭,“吃飯時候多跟他們講講新車。”
小偉偏頭躲開:“我多大個人了別碰我發型!……你不吃嗎?”
陳見夏說,我得先去把爸最近做的所有檢查的片子都打出來,要不怎麽找人?
此前媽媽和小偉慌慌張張弄丢了醫院給裝片子的牛皮紙袋,上面印着自動取片機需要的條碼,沒條碼就沒辦法自助打印,要取回近一年的CT平掃診斷單與原始片子,必須拿着發票跑去醫院一樓的專門辦公室。
這時又接到公司的電話。前一天晚上她和李燃出門忘帶手機,就漏接了公司的座機電話,手機上不顯示分機號碼,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無法打回去。早上忙着看病的事,她将這件事徹底抛在了腦後。
“喂?”
“Jen,昨天怎麽不接電話?”又是Betty。
“漏接了,”陳見夏講了句廢話,“想打回去,不知道分機號,也沒人給我發信息。是你打的?怎麽了?”
“你的假請到本周五,但公司這邊有特殊情況,Frank從美國特意回來了,你明天可以結束休假立刻回來嗎?”
“Betty你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事嗎?不方便具體說,說個大概也可以,我不是回家度假的,是有很重要的事。”
“是你爸爸的事嗎?到底還是……”Betty裝模作樣地嘆氣。
“嗯,”陳見夏不想給她添油加醋的機會,“這是我本來就積累的年假,如果沒有什麽急事,提交需求我也可以遠程處理。所以,到底是什麽事?”
Betty慢悠悠地說:“我記得,之前南京宣講的時候,你還說一定會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的。這麽快就——”
“我×你大爺。”
電話那邊久久沒有回音,Betty傻了。
“Jen,你剛說什麽?”
“你錄音了嗎?”陳見夏笑了,“錄了的話,不用我說第二遍,沒錄的話,你聽到什麽就是什麽,對,我說了。”
醫院大廳嘈雜,但她甚至都能聽清Betty在那邊喘粗氣,只可惜不能聽得更清楚。
“現在能聊工作了嗎?究竟是什麽大事要求我提前結束休假?你如果不能好好說話,那就請Frank直接跟我說,就算是要開人,能讓他直接飛回來fire,我也夠有面子的了。”
Betty也喊起來:“你到底回不回來?”
“你到底能不能講理由?再說一遍,我是正當休假。”
Betty摔了電話。
陳見夏想,還是座機好。她在公司的時候也摔過聽筒,就算是為了讓人摔,座機也千萬不能被歷史淘汰。
後悔嗎?或許有一點,如果她不在醫院裏,冷靜一點,恐怕能夠忍耐住不去激怒Betty。
但即便不知發生了什麽,冥冥中見夏感覺她沒必要“從長計議”了,她在這家公司,恐怕已經沒有未來可言。
總要有人來接受她洩憤,Betty實在是再合适不過。
因為這通電話,見夏去遞交發票的時候心情異常和順。坐辦公室窗口負責審核的大姐氣質有點像高中教導主任,愛說話,愛教育人,但不讓人煩,因為骨子裏透出一股熱情勁兒,和整座醫院疲累的大夫護士們形成鮮明對比。
因為是幫爸爸代辦,見夏也必須提供自己的身份證,大姐舉着證件仔細端詳見夏的臉,笑着說,瘦了?比照片上好看。
見夏一整天第一次真心笑了。
大姐又讓她填了好幾個申請單,看着清秀的字跡,說,字寫得不錯,以前是不是學習挺好的?
陳見夏很久很久沒有被問起學習的事情了,臉上竟然有了幾分高中女生的羞澀。連帶着,在嘈雜辦公室裏耗費的時間都有了別樣的意義。
地下一層放射科,她拿着申請單從導診臺被指揮向登記處,又從登記處被指揮向旁邊那一扇上面貼着“非工作人員嚴禁入內”的鐵門。
陳見夏盯着放射危險四個字,左顧右盼許久,好像也只能推門進,于是硬着頭皮走了進去,難得裏面的人沒罵她,見怪不怪似的,告訴她,你還得再往裏面走,盡頭左轉,閱片室。
找到閱片室,裏面的人又說,你這個得去操作間一。
陳見夏在放射科內部宛若迷宮一般的走廊裏暈頭轉向,不小心直接闖進了CT拍片室,和裏面的家屬面面相觑,大夫的聲音從牆角上方的擴音器傳出來:“你誰呀幹嗎的?!”
在擴音器的罵聲中,她終于找對了地方,不知道是第幾次舉着發票和辦公室開的《情況說明書》跟對方解釋來龍去脈。大夫耷拉着眼皮,或許聽見了或許沒聽見,或許看着她或許沒看她。
見夏知道對方并不是不禮貌,只是疲倦。
她自顧自講完了。
大夫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實習生站起身,從見夏手中接過辦公室開具的申請單,開始在電腦上操作。
陳見夏松了口氣,神經質地往前挪了半步——她又感覺到那種疲憊感,正在拼命地從後背往上爬,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讓它爬上來。
醫院似乎剛經過一番電子化改革,系統很難用,無論是五十多歲的主任還是二十多歲的實習生,操作起來都一樣緩慢艱難。大夫沒有趕陳見夏去門外等,所以她就站在他們背後,看着屏幕上實時顯現的影像,也透過長條玻璃窗看一個又一個家屬陪着病人走進來,随着大夫麥克風的指揮躺倒在CT床上。
“這個可能是。”大夫閉了麥,自言自語。
是什麽?陳見夏順着大夫的手指看屏幕。
大夫對旁邊正在調數據的實習男生說:“看這兒,怕是擴散了。”
見夏悚然一驚,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影像她看不懂,目光越過低聲議論的大夫,投向CT室裏面的人——一個臉膛黝黑的母親,不願意讓女兒或兒媳婦扶,自己掙紮着坐起身,年輕女人低頭給她把鞋遞過來,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鼓勁兒似的。
“好,下一位!”大夫把剛才的影像打包上傳,聯網錄入了門診主治醫生的系統,她喊了下一個患者的名字,在兩位患者交接中間,接了一個電話,語氣平常地問孩子,有沒有寫作業?姥姥在幹什麽?別玩iPad了,對了媽媽把豐巢取件碼發過去了,讓姥姥幫我拿……
病人和家屬已經走了,陳見夏還愣愣盯着,眼淚比心反應快,倏忽間掉下來。
實習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她喚回神。
“你出門左轉再左轉,走到頭,右手邊有個機器,正在出片,你自己去拿就可以了,一共三張。”
她茫然道謝。
等在那臺比胸口還高的影像打印機前,三張片子出來,用了近五分鐘,見夏整理好,放進從辦公室領的牛皮紙袋裏,沒拿住,還把掌心劃了個口子。
她低頭撿片子,不知是不是靜電,片子吸在地上似的,摳都摳不起來,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問:
“你還好嗎?”
陳見夏轉過頭,看見了李燃,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找她找了很久。
她低下頭。
“不太好。”
到底還是沒躲過,疲憊感終于爬上了身,從背後壓倒她,将她壓向李燃。
陳見夏伏在李燃懷裏放聲大哭。
“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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