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落大雪

車經過了新修的江橋,開去江北又開回來,李燃說,九點鐘江橋的主燈就關閉了,還好趕上了。

必勝客還沒關門,但他們都吃過晚飯了。李燃說,也沒什麽好吃的,當年只是因為省城像樣的連鎖餐廳只有必勝客,所以他覺得帶見夏去必勝客自習很高級,人小時候都很傻,對吧?

而且,他說:“必勝客把沙拉塔取消了,你知道嗎?我就那麽點拿得出手的才藝了。他們還給我取消了。”

陳見夏一直偏着頭看窗外,半晌,問,你想吃點辣的嗎?

李燃愣了一會兒。

他一邊将車子掉頭一邊說:“記得學校對面那家嗎?”

“串串?”

“嗯。不過我上次去的時候是半年前了,老板說要回老家了,不知道現在還開不開了。”

見夏笑:“要碰碰運氣嗎?”

“走!”

開到一半,有什麽緩緩落在擋風玻璃上,陳見夏湊近了看,“下雪了?”

她看得出神,伸出手,輕輕把掌心貼在窗上。

“是初雪吧?”李燃将副駕駛那一側的窗子緩緩降下來,溫柔地說,“那你摸摸。”

落雪要怎麽摸?蠢狗。

陳見夏将頭靠在車窗邊緣,雪星星點點灑在她臉上,輕柔冰冷地吻着她滾燙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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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見夏,你摸摸雪。

走進人聲鼎沸的店裏,陳見夏驚覺自己太草率了,她身上的藍黑色老式男子壓格棉服和腳上趿拉着的粉色印花拖鞋都如此顯眼,即便矚目對象是一群高中生小屁孩,也實在難堪。

她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詛咒弟弟陳至偉,幹啥啥不行,當叛徒倒是敬業,剛才他哪怕演出一絲絲破綻,她也不會真的穿成這個樣子下樓。

他們在小屋角落坐下,見夏将鞋子藏在垃圾桶後面。

老板還認識李燃,似乎他真的經常來光臨,李燃問,老板,做到哪天啊?

老板說:“明天。”

他指了指窗子上貼的通知,加粗黑色記號筆手寫着轉租的聯系方式,營業時間截止到明天。

兩人一時都有些傷感。

“還真賭對了,”李燃落寞道,“明天可能真的吃不上了。”

“你是故意的嗎?”陳見夏問,“給我寫了一個錯的銀行賬號?”

李燃玩着筷子:“你的确沒賠我那雙鞋,回家怎麽都刷不出來了,廢了。”

“所以銀行賬號是不是故意寫錯的?”

“你就是不會賠,每次都嘴上說得好聽。”

“你故意寫錯想讓我給你打電話?你可以直接朝我要電話,也可以告訴我你的電話,讓我直接打給你。”

“我給你了啊,你打了嗎?”李燃冷笑,“今天要不是我主動,陳見夏,你會找我嗎?”

“我——”

李燃看着她。

這個人怎麽不老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清澈,映出她的謊言。

他們較着勁,直到老板端着兩碗腦花出現,“不吵架不吵架,次老花(吃腦花)。”

夢回高一,陳見夏沒繃住,笑出聲來。李燃也笑了,說,先吃吧。

“老板,”李燃喊道,“我自己去外面拿啤酒了啊!”

“這麽冷的天還要喝冰的呀?”老板低頭算着賬,已經習慣了。

見夏喊住他:“你一會兒找代駕嗎?那……我也要一瓶。”

李燃揚揚眉毛,陳見夏毫不示弱地回望,李燃笑了。

她不想放棄任何機會告訴他自己長大了。

在上海最煩悶的那天,Simon為了保持身材坐在對面什麽也不吃,她一個人大吃日式燒鳥。那仿佛便是她以為自己能袒露的極限了,在你不吃東西的時候我吃,在你維持原則的時候打破,我不會跟着你走,戴你想看的假面。

但她終究沒有更深一步的勇氣和動力去把那個整潔男人拉去地板磚油膩打滑的蒼蠅館子。

所以他們始終是陌生人。

他們都不是李燃。

陳見夏不餓,卻很饞,她貪婪地享受着這份熱辣和熟稔,兩人一起吃得鼻尖沁汗,最後串串還是剩了大半桶。

老板來數簽子,問,咋個嘛,不好次?

見夏連忙解釋:“好吃。其實我們是吃飽了才來的,趁你關店前捧最後一次場。”

老板很受用。

李燃問得直接:“明天就關門了,以後也不做了,還關心這個幹嗎?”

老板忽然嚴肅,用四川普通話認認真真地說:“匠人精神。”

把他倆都說傻了,片刻後,三個人一起大笑。

這一次陳見夏說要請客,李燃沒和她搶,然而站在收銀臺前,陳見夏一摸口袋——她居然連手機都沒帶。

李燃笑得極為欠揍,他大聲問老板,多少錢啊?

然後湊到陳見夏耳邊說:“一百二,一千五,五萬。”

“五萬我真的打給你了。”

李燃從手機調出付款碼,說,你欠我的是這些嗎?別以為吃個飯笑一笑,一切就都邁過去了。

陳見夏低下頭:“我們之間有什麽需要特意‘邁過去’的?”

“沒有嗎?”李燃不笑了。

老板舉着掃碼槍,說,你倆能不能把錢給了再吵?

他們站在馬路邊等代駕,李燃問,要不要進屋去等?

兩個人喝酒都不上臉,臉紅不是因為酒。

雪越下越大,陳見夏閉着眼睛仰着頭,任它落得滿頭滿臉,像個小孩一樣往空中吐白氣,李燃溫柔看着她,也不再問她冷不冷。

“你在想什麽?”他問。

在想豪車店裏的女孩。那張漂亮得無法否認的臉。

那個女孩的身份,決定了這場夜奔是喜悅浪漫的久別重逢,還是背德離經的小人行徑。

但陳見夏不敢問。

只是吃個飯,他們只是吃了個飯,既然手都沒碰一下,能不能讓她先假裝大腦一片空白,等這場雪下完。

見夏想起少年時在意他喜歡淩翔茜的事,一刻都忍不住,剛說過好了不問了,下一句又旁敲側擊問起來,最後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防線崩潰,在大街上邊跑邊哭。

十七歲啊。十七歲想向三十歲預支智慧,三十歲卻只想問十七歲讨一點點莽撞。

“李燃,你在想什麽?”

陳見夏反問回去。

如果還喜歡她,為什麽這麽多年沒有找過她?如果已經不喜歡她,留電話算什麽,騙她下樓又算什麽?

然而李燃沒回答。

長大的不止陳見夏一人。

“你弟弟怎麽對你的事兒一點都不清楚啊,”手機屏幕照亮他的臉,“代駕快到了。哦,我說什麽來着,你到底跟你家裏人有沒有聯系啊?”

“你有什麽想問的可以直接問我。我人都在這裏了。”

“……沒有什麽主動想跟我說的嗎?”

“什麽意思?”

“沒別的話跟我說嗎,如果我不問的話?”李燃問。

有,有那麽多,明明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但他們不是剖開胸膛展示心跳的小孩了,誰都想做那個先提問的人。

“比如?”

“比如,你後悔嗎?”

見夏一愣。後悔?

她看着李燃,想從他眼睛裏讀出一些什麽,告訴自己,是她小人之心想太多。

李燃的眼神是溫和的,憐憫的,徹徹底底激怒了她。

有些話不需要講太清楚,她瞬間明白過來。

他從來都不是善良赤誠的三好少年,只是對她而已,但這份好有時限——如果對象不是她,沒有殘存的溫柔,或許那天他真的會空降下來霸道護短,無情戳穿他們一家人的拙劣把戲,當場逼他們轉賬。

她從一個局促的小鎮姑娘變成識時務的說謊者,這是成長嗎?

陳見夏,讀書是為了求知,還是為了脫貧?

“你當年在南京……”她試圖開口,被李燃迅速打斷。

“我當年就是個大傻子,行了嗎?”李燃沖得像被點燃了導火線,“你別跟我提我當年說了什麽,惡心,你不會當真了吧?十七八歲誰不傻,演情聖演得自己都信了,陳見夏,你當時瞞我耍我那麽久,我後反勁兒,後來越想越氣,越想越氣,不行嗎?”

不行嗎?

陳見夏無言。

當然可以。十年後她才被他指着鼻子罵,也只是罵了這麽幾句,好像終于還掉了什麽,比五萬塊錢還重要的東西。

“銀行卡號不是我故意抄錯的,我是看見你,太生氣了,一糊塗抄錯了,你以為是找借口聯系你?看在老同學的份兒上而已。那女孩是我女朋友,漂亮嗎?脾氣是有點差,但我喜歡。”

“嗯。漂亮。”她點頭。

見夏半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醜拖鞋。粉粉的底色,印着藍色的醜陋的卡通熊,材質不是真的純棉,外表起球,裏面都是假絨。好醜。

“……陳見夏。”

見夏擡頭,安然看着他,“真的漂亮。飛機上我就看見了,先看見她才看見你的。非常漂亮。”

“陳見夏!”

李燃忽然朝她伸出手,見夏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本能後退躲開,腳從棉拖鞋滑出來,襪子踩進雪裏,從腳底冷到心裏。

“您好,尾號0531的機主嗎?”

代駕匆匆趕來,從代步小車上下來,整個人熱騰騰的。

李燃沒回答。

代駕往四周看了看,整條街上只有這兩個人,他困惑地确認了一下手機訂單,再次問,您好,您叫了代駕嗎?

大嗓門?在面前,李燃不得不答話按鍵把車鑰匙遞給對方:“你先上車。”

“您好,您看一下這是我的代駕證——”

“你先上車。”

愣頭青代駕接過鑰匙,還想說什麽,被李燃的臉色吓回去了,推着小車奔去馬路邊。

“能讓我搭個車嗎?”陳見夏溫柔問道,“我沒帶手機,自己叫不了車,雖然大家鬧得不愉快,我也必須坐你的車回家,實在硬氣不起來。”

李燃又想伸手拉她,“我話沒說完,我剛才的意思是……”

“我很冷。”

陳見夏平靜地重複了一遍,“我真的很冷。我想回家。你願意再遷就我一次嗎,讓我跟代駕一起上車?”

“你真的長大了。”他說。

李燃輕聲說,聽不出情緒,“你以前總莫名其妙的,第一次來吃串串,就因為我說我認識二班很多學習好的人,你突然就跑了,跟背後有狗攆你似的,招呼都不打一個。後來才知道是回宿舍學習了。……我剛才是真的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見夏跺跺腳,不接話:“我們到底為什麽不能上車說?”

“因為我在這個地方說錯話了,我想在這裏把它扭回來。”

就像你一天跑我們教室三次折騰那兩臺CD機?當時看似無厘頭,現在回想起來,倒是極為堅定自洽——恩怨當場解決,李燃要的只是他自己痛快。

那時候陳見夏只是個給他造成了一點困擾的陌生女同學,他要解決她。

後來他給了她許多溫柔的等待,遲遲不回的短消息,綿延一個月也理不清楚的小別扭……現在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時候。

“我不要。”陳見夏堅定搖頭,“我上車去了,除非你把我轟下來,那我的确沒辦法。”

她朝着已經發動的車走過去——依然坐在了副駕駛。

李燃只能坐在後排,一路無言。

到了陳見夏家樓下,李燃說我送你上去吧,你們樓下太黑了。

“不要。”

不是不用了,是不要。李燃聽得懂。

“你這麽多年也沒少談戀愛吧?”李燃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沒別的意思,一種感覺。”

駕駛座上的代駕尴尬得像要試圖原地融化焊進方向盤,假裝自己不存在。

“嗯,”陳見夏終于回頭,看着他,“學到了很多。”

陳見夏回到家,輕聲敲門,沒有用,最後只好按門鈴。

小偉果然戴着耳機在打游戲,門鈴驚動了鄭玉清,見夏應付了她幾句,只說自己去透透氣,鄭玉清看她一身打扮也的确不像出去“鬼混”的樣子,放下心來,只埋怨她大晚上抽風。

見夏從沙發上撿起手機,看到兩個來自公司的未接來電,四條新微信,一條短信息,來自李燃。

“你進家門告訴我一聲。”

她回複:“安全到家了,謝謝你。”

陳見夏想問他正确的銀行賬號到底是什麽,琢磨了一下,決定算了。他自己都說是他盯人的舉動讓小女友吃醋了,故意貼過去找郎羽菲的碴兒,她又何必為了争一口閑氣重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人窮志短,前方還有一塊門靜脈陰影籠罩着,她已經無恥過一次,不打算因為今晚挨了挫就裝清高。

陳見夏站在窗邊,看見樓下那輛車始終亮着車燈,沒有走。

但李燃也沒有繼續給她發信息。

陳見夏隐約猜到了他在等什麽,就像今晚他一再重複的那樣:陳見夏,你沒有什麽話要主動跟我說嗎?

她看着新家的白色塑鋼窗。小時候,到了這個季節,無論學校教室還是普通居民家家戶戶都會着手封窗子,白色膠帶一層貼一層,封得齊齊整整,只留一兩扇用作通風,否則呼嘯的北風會從每個縫隙鑽進來。她在振華做勞動委員的時候也指揮大家封窗——這幾乎是各種校內勞動裏同學們最喜歡做的事情了,有季節更替的儀式感。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不需要了。和新型塑鋼窗一樣,人也活得嚴絲合縫。

雪越下越大,許久許久之後,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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